原本只是贵族仗势欺人的日常闹剧,因为城镇的居民中外来定居者的比例并不是很高。这里的排外倾向很是明显,而且不止于此地,周边开放了小型港口的城镇都有类似的问题。就和瑶海相望的奥维耶如出一辙,选择在这里经营生意就意味着忍受居民们的冷眼,但这样的情况也会随着定居年数的增长而变得有所改观,只是侏儒彼得沃尔的情况实在有些特殊。天生侏儒的他可以说是一名残疾者,年轻时和其它旅者并无差别,一样经营着辛苦的商旅生意,只是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残疾者天生注定了要用一生与不公斗争。也正因如此,当彼得沃尔在临近中年时能将这家客栈开在这座以港口贸易为生的小镇,他所付出的努力与汗水值得所有商人敬佩。老领主尚在的时候情况还没到这般地步,但现在他唯一的儿子“伯伦·修瓦里埃”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对领地中的外来者百般刁难几乎成了常态。
彼得沃尔的暴脾气在常年造访小镇的旅行商人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凡是与他有所交集的人大都熟络他直肠子的性格。不坑蒙拐骗也没有害人之心,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家伙,在物欲横流的商界也算是一股参着辣椒粉的清流。也正是如此,即使商人和旅者因为他的脾气在私交上大多选择敬而远之,但他的生意和口碑向来稳定。钱财方面尚有余裕,生活中的那些不公与漠视也就显得没那么刺眼了。
只是在这一天,彼得沃尔原本靠隐忍维持住的平稳生活终究还是遭遇了挑战。
不安与不悦的情绪混合交融在一起,烦恼的程度可想而知。但眼下,最令他感到头疼的问题并非是被鼠尾胡子拉高了2金币的租金,而是更加可怕的景象。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屁股被针扎一样,使其坐立不定。
尽管把修瓦里埃的混球痛扁一顿是彼得沃尔睡梦中最喜欢的发泄手段之一,但在现实中明目张胆地撂倒贵族会招来何种程度的麻烦,每一个理智尚存的平民都是心知肚明的。可就在数十分钟之前,彼得沃尔就险些做了如此失智的事情。事实上,他在那之前已经把肺气炸了无数次,甚至一度撇下了全部的理智。虽然结果显而易见他正中了无耻贵族的下怀,德尼特正等待着他爆发的这一瞬间,但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相信是谁都不曾想到的。
不,应该说别人没想到是理所应当的,但彼得沃尔却成为了最惊讶的那个人……之一。
他看见了鼠尾胡子的脸被螺旋状的冲击拧成一团然后带着他的整具身体飞向了堵在店门口的观众!直到被稠密的人群挡了下来才停止“飞行”。
多么惊人的力量,如果那是从拳头中迸发出来的,怕是连强壮的德尼特都无法把如鼠尾胡子般体型的成年人击飞如此之远。那时,彼得沃尔扭过头,看见了和吓傻在原地的曼凯并身站在一起的少女。只是她立在地上的脚只有一只而已,而另一只却直直的横在空中,身体向着相反的一侧微微倾斜,如同射出了巨岩的投石车一击就粉碎了坚固的堡垒。
那一刻,彼得沃尔明白了上个瞬间究竟发生了何等恐怖如斯的事情。看起来纤细瘦弱的女孩儿竟然用一记回旋踢将坐拥小镇的领主踢飞了出去!而且还是直接踢在了脸上!活了大半辈子的彼得沃尔不敢相信这正发生在眼前的事情,他隐隐看见洒在地上的点点血迹混合着像是牙齿碎片一样的颗粒状物体。
人群中有妇女开始尖叫,最靠前的围观者惊恐地搀起倒在地上的鼠尾胡子,那令他引以为豪的像是老鼠尾巴一样细长的胡子被流出的鼻血杂乱不堪的糊成了一团,肿起的脸颊像南方烂熟的苹果。
顾名思义,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看起来“又红又大”。
就眼前看到的景象判断,他应该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夺走了意识。之前盛气凌人的德尼特见此情景,惊得留下了鼻涕。
可能和彼得沃尔一样,这个比他年轻些的壮汉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贵族遭此待遇,大脑一下子丧失了工作只变得一片空白。
“呼……嗯,真是解气!好久没有发这么大的脾气了,可别怪我下脚太重。”
“丹,丹,丹……丹妮,这……”
青年盯着眼前的景象哑着喉咙喃喃说道,但少女的眼睛依旧清澈透亮,舒畅的眼神里丝毫考虑任何后果的余裕。她走到曼凯的身前用食指抵住他欲言又止的嘴唇,平淡而又轻快地说道:“对不起曼凯,我果然还是克制不住呢……如果等下发生了什么的话,你要想办法来救我哟~在那之前,我会尽可能忍耐的,但绝不会坐以待毙哦。”
她眯起眼,露出爽朗的笑容。
为什么能说的这么轻松?为什么还能笑得如此自然?平民对贵族施暴的最高刑罚可是死刑,虽然现在的状况应该不至于到这达般程度,但那孩子绝无好下场可言……彼得沃尔生硬地吞下一口唾沫,他看在眼里,内心被战栗与困惑包裹。
但随着被佣人搀扶着的鼠尾胡子渐渐恢复了意识,他摸着自己肿大的脸颊,被钻心的疼痛挤出了的泪珠挂在眼角,而额头则被愤怒的烈焰灼成了炽红色,男人的嘴巴嘟嘟囔囔的似乎在叫唤着些什么。模糊不清根本听不清内容,但看着那张因为疼痛和风怒而扭曲的脸,真是除了暴怒与仇恨外什么也找不到。
大概是想把对方千刀万剐的心情吧。
彼得沃尔待在原地,德尼特开始行动了,带着浑身溢出的凶煞气息正向少女步步逼近。
——别碰她!
锐利的声音再次穿过彼得沃尔的耳道直达听觉的深处,他的注意力飞速从德尼特的身上移开了。与此同时,曼凯张开双臂很快挡在了他的面前,青年的反应速度大大超出了彼得沃尔对他的认知。毕竟,青年那张与实际年龄有些不搭的带有稚气的面庞让人很难联想到“勇气”。相反,在那张脸上即使没有表情也好似写着一个大大的“怯懦”。但就是这样的人,哪怕是因为脑子一时烧坏,他还是最先站了出来,并且在一个女人面前本能的彰显着自己那属于男性的气概。由内而外的,即使双手双脚颤个不停,额头上也挂满了豆大的汗珠,但他还是站在了女人的面前!尽管那脆弱的身板在德尼特的臂膀之间就像是一块烧融了的黄油块,弱不禁风。
彼得沃尔惭愧地低下了头,取回理智的他告诉自己已经不能再惹出更大的乱子了,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男人攥紧的拳头却丝毫没有松弛的意思,反而越攥跃进好像能掐出血来。他开始咒骂正被理智和怯弱拴住双脚的自己。
“混账……”他压着沙哑的嗓子骂出了最后一声。眼前的青年在一声沉闷的碰撞中应声倒地,少女在德尼特的面前挣扎了一小会儿同样被很快的制服。盖在她头上的兜帽被粗暴地掀开,露出了被蹭乱的满头银发。在场的所有人都唏嘘不已,直到有人顺势将“魔女”一词脱口而出,所有人的话题都开始转向于此。他们的眼中已经找不到丝毫的同情,对“白发之魔女”的抽横情绪让所有尚存一丝善良的人都失了智。有人开始高呼着“要对尤妮薇雅的傀儡施以审判!”这样个人情绪浓厚的话语。虽然附和的人很少,但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开始散去,他们认为闹剧的结果已经尘埃落地。因为白发、异族、外乡人、辱骂贵族、殴打贵族,这些罪名已经足够毁掉一个人的一生,更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下场更是凄惨。
彼得沃尔呆愣在原地,为自己的冲动懊悔不已。但一切都已经晚了,即使抛开自己可能会被教会扣上“包庇异端”的黑帽子,就是维持眼下的状况继续把客栈经营下去也会变得举步艰难。
他看向德尼特,对方的脸上却是得意洋洋,令人厌恶不已。相互交错的眼神,望向彼此都像是在看垃圾一般。虽然懊恼无比,但无能为力的彼得沃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和拥进来的其他猎人伴着鼠尾胡子模糊不清的叫嚣声将少女带走。
听着从自己的身边、从趴在地板上的那个身躯之下传出一阵又一阵充满愤慨与绝望的悲鸣。
这样的情景维持了很长时间,哪怕此时店中除了他们之外已经变得空无一人,青年依然趴伏在地上没再吭声。彼得沃尔瞅了一眼那瘫软的身体,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毕竟他对此也负有相当的责任。若是自己忍住那些数落与侮辱,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你先起来吧,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啊!我请你吃午饭总行了吧,混小子!快点振作起来!”
彼得沃尔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但却没有任何效果,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忽然,饭厅中冷不丁的传来一阵冷冷的、不属于他们中任何一人的陌生话音。
“站起来,如果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给我挺直腰板站起来。还是说,艾格文斯手下的年轻人都是些用脚想问题,只会惹是生非的窝囊废?”
彼得沃尔以极快的速度扭过自己敦实的脖子,一个从未见过的黑色身影此时正矗立在身旁不远处,可他却能提前觉察到。顿时,他的脸上不经写满了惊讶。
“……你是?”
“来管闲事的人,虽然现在很想锤你们两个就是了。王国猎人?本地商人?哼,居然连这点气都沉不住,真是把脸丢回老家了……不过算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没办法改变的,你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然后去改变那最糟糕的结果而已。”
“唔……”
黑衣的男人摊了摊手,似乎正表达着自己的无奈,这让脾气暴躁的彼得沃尔很不是滋味。他颦眉蹙頞,差点就要开口骂回去的时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拦下来了似的。
最终他选择了闭上嘴巴,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瞪着对方。
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阻止了自己?彼得沃尔在心中不停地问道,但很快就从自己的心底得到了答案——这个男人的调侃无不道理,他所言之中全部是冷冰冰的事实。
无言以对,这个词很快窜进了彼得沃尔的脑海并支配了他此时的全部情绪。
他紧咬着牙齿低下头,罕见地保持了沉默。男人擦过他的身,地板上响起靴底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他站到青年跟前,俯视着那瘫地不起的疲软的身躯。
黑色的眼眸中没有泛起怜悯,却又有某种难以描述的情感混杂在其中。虽然无法知道男人扑克般的眼神中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意图。但彼得沃尔可以肯定,那种在外人眼中难以捉摸的情感绝不是冷漠或是幸灾乐祸之类的东西。
他和之前在此围观的所有人都有明显不同,至少相比其他旁观者彼得沃尔更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正气”;同时可以可以断定他绝非是来数落他们的,只有这点彼得沃尔确信无疑。
“是叫‘曼凯’的猎人吧?怎么,不记得我了吗?应该分开了没几天才对吧?年纪比我小这么多,要是健忘的厉害可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低着头观察青年的动作,但对方却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应。男人缓慢地向后走了两步,举止自然得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从自己的披风下抽出一张留有崭新字迹的纸卷,随手丢在了青年面前。可能是因为好奇心的关系,彼得沃尔能感觉到年轻人抬头的细微动作,虽然只是地板与额头间张开一指节还不到的,这种程度的缝隙,但应该能瞄见纸卷上的内容。
然而,这样细微的变化只过去了数秒钟就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曼凯的身体像是被上了发条,竟一下子窜了起来,直直地撑起了趴在地上的腰板,坐姿笔挺。他紧紧地揪起摊在地上的纸卷,如饥饿不堪的豺狼虎豹贪婪地撕咬猎物的内脏。他如饥似渴地览读纸上的内容,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交融在一起形成的粘稠液体。本来不大的眼睛更是被微微隆起的上下眼皮蜷成一团,模样很是不堪。在付出了比仆人更多的阅读时间后,他的眼神呆呆地向上挪去,直到与黑衣访客的目光重叠在一起,像是在诉求些什么。
“正如你在上面读到的那样,那个女孩儿现在被关押在教堂的紧闭室中,这份誊抄的文书就是紧闭许可……我希望你能意识到,教堂没有给出明确的监禁天数究竟意味着什么。”
“……异端审判?”彼得沃尔惊觉着问道,但昆很快就否定了他的猜测。
“并非如此,教会在这个国家没有擅自剥夺国民生命的权利。当然终身监禁或是酷刑在明面所谓法律上也是不允许的。能够合法用刑的机构只有宪兵队,而且要在公开判决之后。”
“那教堂下达的这份文书又是什么意思?”
“是那个‘伯伦·修瓦里埃’的伎俩吧,用了领主和神官私底下的关系把她先关进了教会。无论贵族还是教会,明面上都不能用法律之外的途径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或是处以极刑。大贵族的话可能还有较宽的灰色地带,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但小贵族,尤其是男爵这种最小规格的贵族说到底不过只是地方权力者的附庸,不可能动用多大的权利公报私仇。更何况,这次闹剧在镇里掀起了不小的动静,镇子里人口流动性也很大。想必,要不了几天就会传到周边的城镇里去。那个男人现在能做的也只是暂无期限的把她关押着,等按好合适的罪名再选择出手……”
男人一字一句,把他的观点清晰地阐述了出来。其中没有个人的情感波动,只是单纯地传达言语中的意思。如果只是旁听的话,还真会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彼得沃尔向前走了几步,到达男人面前。虽然对彼此的情报几乎为零,但也不排除对方可能比自己掌握有更多情报。
想到这里,彼得沃尔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直接否定了刚才生出的想法——不,这应该是肯定的事情。
“看起来你和那些家伙,不,和所有在镇里走动的家伙都不一样,虽然可能有些晚……”
侏儒下意识地踮起脚,然后伸出自己圆滚滚的手臂向男人仰去。
“彼得沃尔,这间客栈的主人。如你所见,是个被草蛋的老天烙上‘侏儒’二字然后打入娘胎的人。”
“昆,一般认识我的人都这么称呼我。”
男人应声说道。只有一瞬,两只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消除了名为“冷漠”的第一道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