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村往北约莫两里有几座土山,山上都是开垦出来的农田。
从东往西数第二座山上,靠近山头的一块田里有个少年,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拔草。
少年上身穿一件无袖汗衫,裤管卷起,露出一截小腿,裸露的皮肤晒得有些黑。
旁边不远处趴着一条灰毛土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狗眼半睁半闭,正在打盹。
土狗耳朵忽然动了动,抬起头来,看见远处有两个熟悉身影,汪汪叫了两声,爬起身朝那边跑过去。
少年听见土狗叫声,直起身看了看,见是两个熟人,便停下手上活计,在田垄上坐下等他们,正好歇口气儿。
土狗一边跑一边摇起尾巴,狗尾巴开始只是轻微晃动,后来摇摆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狗屁股都跟着扭动起来。
来的两个孩子是李狗子和黑丫。
黑丫看见灰毛土狗,笑喊道:“老灰,你跑慢点。”话音刚落,就见土狗因为屁股扭得太厉害,乱了稳健步伐,右前腿在左前腿上绊了一下,立马趴到地上,狗尾巴兀自摇动不止。
黑丫哎呦一声,说道:“叫你跑慢点,就是不听话。”她知道这条灰毛土狗有自己绊倒自己的毛病,早已见怪不怪,一阵风跑过去,把土狗拉扯起来,帮它擦掉粘在狗鼻子上的泥土。
田垄上的少年看见李狗子鼻青脸肿,走路也不太利索,起身迎上去问道:“怎么回事?”
李狗子咧了咧嘴道:“让王元甲那小王八羔子揍了。”
少年愣了愣,问道:“你招惹他了?”
李狗子摇头道:“没有。”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石头哥,王元甲肯定是找了帮手,我琢磨着就是那个公子哥,以后你见了他们,可得小心点儿。”
这少年就是李青石。
他看了看李狗子身上的伤,问道:“怎么样?用不用去找老刘给你看看?”
李狗子道:“这点伤算啥,过阵子就好了。”忽然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连忙站稳,怕李青石担心,笑道:“他娘的,刚跟王元甲打了一架,又来爬山找你,腿都软了。”
李青石也没多想,说道:“你小子是不是傻?王元甲老实了这么多年,忽然找你麻烦,你不觉得奇怪?”
李狗子道:“我当然觉着奇怪。”
李青石道:“那你还跟他打?就不会先来叫我?”
李狗子不说话了。
就是因为觉着奇怪,这场架他才更要打。
这就好比明明知道前面有个陷阱,难道自己不去踩,叫别人来替你踩?
他做不出这种事来。
他觉得不必把这道理说给石头哥听,如果说了,石头哥又该说不把他当兄弟了。
李青石拍了拍身上的土,说道:“你要是累了就先在这歇一阵,等会再下山。”
黑丫见李青石要走,问道:“石头哥,你干什么去?”
李青石道:“给狗子报仇。”
小丫头急了,拉住他道:“我们可不是叫你去给狗子哥报仇的,就是来提醒你小心一点。”
李青石扒拉了两下小丫头的朝天辫儿,笑道:“王元甲要打定主意找我麻烦,小心有啥用?”
黑丫一双大眼转了转道:“你先躲着点。”
李青石道:“白头村就这么大,我能躲到哪去?”
小丫头听他不肯躲,急了,说道:“你,你……”你了半天,都快急哭了,也没想出主意。
李青石道:“行了行了,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让他揍一顿,你俩也知道,我最不怕揍。”摆了摆手,下山去了。
黑丫和李狗子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不再多说,跟着李青石一起往山下走去,灰毛土狗懒洋洋跟在后面。
李青石琢磨了一路,不知道王元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说找了帮手收拾自己,那有屁用?除非他找的帮手住在这里不走了,否则自己早晚不得找补回来?
直到看见村子中央那口水井,李青石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王元甲远远看见李青石他们,对锦衣公子哥道:“来了。”
锦衣公子哥点点头,等看清李青石模样,眼睛一亮,从怀里摸出一把折扇,刷的打开,随意扇了几下,自认又多了几分潇洒,看向李青石的眼神里,温和中带着几分亲近之意。
李青石在离王元甲一群人五六米的地方停住,见他们当中只有锦衣公子哥一个陌生人,想来就是王元甲找来的帮手。
李青石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公子哥应该比自己大几岁,个头挺高,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身板看去也很壮实,只是他看自己的眼神怎么……不像是来找麻烦的?
李青石有些纳闷,一时都忘了开口说话。
锦衣公子哥在李青石裸露的胳膊上剐了一眼,眼神又在他卷起的裤管上飘过,用折扇遮住嘴巴小声问道:“元甲,你们这里穿着都这么随意么?”
王元甲被他问的一愣,讷讷道:“什么?”
锦衣公子哥察觉自己有些不妥,刷的收起折扇,正了脸色问道:“你说的那个李青石呢?是不是不敢来了?”
王元甲看了李青石一眼道:“他就是李青石。”
锦衣公子哥先是一愣,随即不悦道:“王元甲,你也太没出息了吧,叫我帮你欺负一个女的?”
李青石的母亲是白头村第一美人,李青石虽然是男儿身,但他相貌更胜母亲一筹,尤其是一双杏眼,清亮中透着几分娇憨,动人心魄。王元甲经常拿他相貌奚落他,说他是带把的女人。
李青石本来还有些纳闷,这时终于会过意来,想起方才锦衣公子哥的眼神,忍不住激灵灵打个冷颤,说道:“王元甲,你他娘的就找这么个男女不分的白痴做帮手?”
锦衣公子哥听见李青石说话,这才知道是个男的,想起自己心中闪过的旖旎念头,不由得一阵恶心,恼羞成怒道:“小杂种,你骂谁是白痴?”
李青石翻了翻白眼,没搭理他。
王元甲没想到两人见面就掐起来,心里窃喜。他这位表哥本来是不肯自降身份跟村子里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动手的,虽然自己一番唇舌说动了他,可生怕他事到临头又会反悔,这李青石可真懂事,这么一来,恐怕自己想放过他,表哥都不会答应了。
王元甲哼了一声,摆出一副生气模样道:“李青石,你说话客气些,我表哥可是罗浮山上的得意弟子。”
李青石这才知道锦衣公子哥原来是王元甲的表哥,说道:“罗浮山?什么地方?”
锦衣公子哥嗤笑一声,罗浮山都不知道,果然是小地方的井底之蛙。
王元甲道:“你少跟我装傻,每次有说书先生来村子里,说起江湖上的故事,你哪回不是颠儿颠儿跑过去听?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江湖上有‘三山五岳十二洞天’这么一说!”
李青石像是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道:“这个当然知道。”然后掰着手指头嘀咕道:“三山是文山方丈山老君山,五岳是东岳西岳南岳北岳中岳,十二洞天名字太多,可记不清了,难道罗浮山是十二洞天里的一个?”
锦衣公子哥看着李青石脸上的惫懒神情,怎么看都像是在奚落自己,心中怒火冲天,却忍住不动声色。
有罗浮山的人给自己撑腰,王元甲想想就得意,说道:“总算还有些脑子!”
李狗子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见王元甲得意,十分瞧不起他,说道:“十二洞天算个屁,石头哥将来可是要去老君山的,那可是‘三山’里头的一个,罗浮山能比?”
李青石一直以为自己脸皮够厚,可听李狗子这么一说,破天荒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听说书先生说起“三山五岳十二洞天”,他确实经常念叨着想去老君山,可这不过是自己一个念想,哪想过真能去老君山学武?老君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天底下名气最大的“三山”之一,是自己想去就能去的?
李狗子可从来没想过石头哥能不能去老君山这个问题,既然石头哥想去,那还能去不了?
王元甲先是一愣,然后像听了一个天大笑话,忍不住大笑起来,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锦衣公子哥没笑,他冲李青石伸出大拇指,一本正经说道:“厉害!听说你还是我大仁国遗落在民间的太子?这可是大事儿!朝廷肯定在找你,得赶紧跟官府说一声。”
李青石有点乱,自己想去老君山学武这事是有的,可什么时候又成太子了?
忽然想起黑丫说过她以后能做皇后,又说长大以后肯定是要嫁给他李青石的,所以小丫头信誓旦旦说她的石头哥是太子。
黑丫说的这些李青石怎么会往心里去?只当是小丫头故事听多了爱胡思乱想。只是这话只有他跟李狗子听过,这锦衣公子哥是怎么知道的?
李青石自然猜不到黑丫也跟王元甲说过。当时王元甲问她:“黑丫,李青石那野种有什么好?你为什么喜欢跟他玩?”小丫头嘴一撇说道:“你才是野种,石头哥可是太子!”王元甲不知道这是小丫头天马行空,还以为是李青石跟她说的。后来他告诉锦衣公子哥,说李青石这野种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自称太子。
锦衣公子哥本来不屑跟这里的乡野贱民动手,听了这件事才答应帮王元甲教训教训李青石。
他一向对朝廷心存敬畏,怎能容一个野种对皇室如此亵渎?
简直岂有此理!
李青石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就像锦衣公子哥说的这件事,虽然不知道叫官府听去了会怎么处置自己,但知道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没搭理锦衣公子哥,而是直接绕过这个话题,对王元甲道:“王元甲,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你老跟我过不去?”
他这么问并不是示弱,而是真想知道为什么。从他记事时起,村里这些孩子就一直打他骂他。他从小到大被叫的最多的就是“野种”这两个字。
他记得第一个喊他野种的人,是王元甲他爹王大憨。
他知道那不是好话,但他没恼,他以为是大人在跟他逗着玩,于是也跟着他们傻笑。
王大憨见他笑,更开心,笑了一阵,忽然怂恿王元甲一群孩子打他,教他们往他脸上撒尿。
于是他不笑了,扭头就往家跑,却被一群孩子围住。
那是他第一次挨打。
他鼻青脸肿回家,衣服也破了。母亲看见,问他是不是跟人打架了,他点头,然后被母亲一把扯过去,在屁股上狠狠打了几巴掌,一边打一边说他顽皮不懂事。
他咬着牙没哭,娘哭了。
那时候几岁来着?记不清了,三岁?还是四岁?
后来再有人叫他野种,他就跟他们打,每回都被打的趴到地上爬不起来,然后等缓过劲来,再回家被娘打。
有一回王元甲他们正骂着野种往他脸上撒尿,被他母亲看见,她跑过来把他们赶走,抱着他回家。
直到那天她才知道他为什么跟人打架,哭了一路。
后来母亲带他去王元甲家讨说法,被王元甲的娘骂了一顿,挨了一耳光,想打回去,被王大憨推到地上。
那天回到家,母亲抱着他哭了一宿。
从那以后,他就很少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