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下人们大多回了自己房间，郡守府开始进入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郡守大人刘冲还没睡，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子，窗外庭院里有些暗，因为天上有片厚重黑云遮住月光，若不是廊下挂着几盏风灯，仅靠他这间书房透出的灯光，恐怕连两丈外那丛青竹都看不清。
远处隐隐约约有队巡夜的侍卫轻轻走过，刘冲听着那沙沙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关上窗子。
以前郡守府从未安排侍卫巡夜，因为出了个亡命徒李潇洒，大仁王朝的官员们都开始注意自己的安全，何况眼下造反军就在城外，府中又住了位钦差，在这方面更是加强许多。
除了巡夜的侍卫，他还招揽了四个武道高手暗中保护，说是什么鸿蒙境界，他也不懂，不过听说鸿蒙境上面还有乾坤境，是当下世间武道最高的境界，天下第一高手刘风流就是乾坤境。
为保万无一失，当然是找个乾坤境高手坐镇府中最稳妥，但那些熟知江湖事的人告诉他，乾坤境的神仙人物可遇不可求，即便遇到了，八成也不愿供人驱使，到那种境界的人，大多一心扑在“长生”二字上，很少理会世俗事。
既然这种人不愿供人驱使，想必也不会“为民除害”来杀官，即便有刘风流那样的异类，不也只杀了个江州牧就销声匿迹了么？
他听说朝廷里隐匿着一些本领通天的人物，倘若有江湖高手以武犯禁，官府要是捉拿不住，这些人就会出动，说不定刘风流就是因为忌惮这些人，所以才不敢再露头。
据他招揽的那四个鸿蒙境高手分析，李潇洒应该只是鸿蒙境界，但就算只有鸿蒙境界，寻常衙役想抓住他也难如登天，他连番杀官，如此猖獗，想必朝廷已经派出高手搜捕，只不过他近几个月没再出来作案，要是从此躲起来，天下这么大，除非朝廷里那些神秘高手真是神仙，否则怎么能找到？
这些事他不太关心，他关心的是如果那李潇洒杀上门来，招揽的四个高手能不能护住自己，他私下里跟一些江湖人打探过一番，确认没有问题，用他们的话说，不要说护住他，就算活捉李潇洒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四对一，除非那李潇洒半步乾坤境，否则一旦被围住，八成跑不了。
除了提防像李潇洒那样沽名钓誉的亡命徒，刘冲还担心造反军会派高手进城刺杀，事关身家性命，不得不小心谨慎，经过向专业人士反复确认，就算有高手为造反军效力，最多也是鸿蒙境界，乾坤境的神仙绝不会不顾身份充当刺客，所以有四个鸿蒙境高手在身边保护，绝对可以高枕无忧。
今日陪钦差大人在城中闲逛，明里只带了几个寻常随从，其实暗中还有那四个鸿蒙境高手跟着。
刘冲走到书案后坐下，取过砚台开始磨墨，他神态轻松，嘴角挂着一抹笑意，看去有些玩味。
清晨出门的时候他没太在意，以为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想去找找乐子，谁知他冷不丁就闯到那些下贱人住的地方，发现了他治理的这座望春城其实外实内虚。
虽然他们同属于一个阵营，都以白首辅马首是瞻，可贪墨朝廷拨下的赈灾钱粮后他并没有孝敬上面，也就是说，连白首辅都不知道望春城的真实情况。
这让他怎么能不担心？要是莫仁玕回京后多嘴，让白首辅知道了，会怎么看他？一定会认为他不忠！那么以后的仕途升迁就没什么指望了，就连现在的位置恐怕也保不住。
虽然莫仁玕不像多嘴的人，但他不敢冒这个险。
这件事他已经瞒着上面做下了，就算这时主动承认错误，送上银两孝敬，也已经晚了。被人拆穿才来承认错误，谁会相信他是忠诚的？所以要解决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堵住莫仁玕的嘴。
从那条巷子出来后他们去了酒楼，酒过三巡，他试着探了探口风，莫仁玕说话滴水不漏，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他竟然丝毫看不出他的心思。
没想到这年轻人小小年纪竟然这么难缠。
回到郡守府，他思虑再三，最后带着五万两银票敲开莫仁玕的门，既然他丝毫没有推辞就收下那件一百多两的华服，想必是个爱财的，就算他不爱财，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来赔着笑脸给你送钱，难道你会撕破脸治我个行贿之罪？
刘冲为官多年，还从没见过那么铁面无私的，所以即便他要装腔作势，顶多也就是斥责几句。
不管收还是不收，只要能多说几句话，别总板着一张死人脸，稍微露出那么一点儿好恶，他刘冲就有信心找到破局的办法。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五万两银票这位钦差大人收的干净利落，连句场面话都没说。
既然他这么干脆，刘冲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跟他说了自己的意思，希望他能代为遮掩望春城的治灾情形。
五万银子都没换来钦差大人的亲近，他依然摆着那副冷冰冰的脸，好在说的话让刘冲放下心来，他说到这里是来打仗的，其他事与他无关。
……
刘冲意态闲适磨着墨，嘴角那抹玩味笑意又深了几分，见过贪财的，但吃相这么难看的还是头一回见，到底还年轻啊，春风得意马蹄疾。
他磨墨的动作忽然停住，脸上笑意也消失不见，因为他忽然想到，莫仁玕对望春城很熟，自然知道那些穷人住在哪里，这一切不会都是他算计好的吧？
要是这些真是他为了银子而做的算计，那还有什么好担心？官场里最好摆平的就是爱财之人。
刘冲摇头笑了笑，没想到被这么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给敲诈勒索了，后生可畏啊！
磨完墨，他抽出一张纸开始写字，他写的是信，是送往京都的密信。
信的内容是莫仁玕今天做的事，遇到哪些人，说了哪些话。
回来后他已经派人去找过孙达志与赵足有，知道了钦差大人以前的许多往事，于是明白了他今天为什么会有那些表现。
所以此时写信的时候，他便加入了一些自己的判断。
比如遇见昔日同窗孙达志，可以看出这个人不念旧情，得志猖狂，或者还有那么一点……仇富？
比如遇到亲戚赵足有，可以看出这个人爱记仇，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刘冲写完信，将纸张铺在桌上等着墨迹晾干，他起身走到窗前，再一次推开窗子。
望着外面的沉沉夜色，他忽然想到，会不会也有人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他耸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片刻后紧紧皱起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
莫仁玕也没有睡，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静夜中，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不时响起。
大概是有些累了，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合上书本放好，走到窗前。
窗子一直都开着，他望着廊下的一盏风灯怔怔出神。
不念旧情，得志猖狂，鼠肚鸡肠，睚眦必报。
至少会有这些吧？
缺陷越多的人越容易掌控，我有这么多缺陷，你们还不能放心么？
我莫仁玕都已经公然背弃恩师，被不知道多少人骂忘恩负义，你们竟然还在怀疑，就不怕我寒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