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奇迹般的躺在了烧的很暖很暖的炕上了。而我的父亲却没了踪影,我正检柴火的功夫,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堂屋中央,手里还拎着几个柳树纸条编成的筐子。他见了我就笑嘻嘻地说:“娃娃,昨晚上天气特好,河里的鱼儿啊,比白天的欢腾多了!咱伤着了想动弹动弹,就去河里摸鱼去啦,来来来,看看爹这一晚上的收获咋样!”说着他拎过筐子,炫耀地给我看着,讲解着每条鱼的肉质和营养。
可是他为什么要出去打渔呢?家里的食物还够啊!父亲看着我疑惑不解的样子,就笑着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被他那冻了一夜的冰凉的手刺得叫了一声,他赶忙缩回手去,解释说:“娃儿,你今天吃罢了饭把这筐子鱼送到学校去,给老师们说道说道,你娘说啊,城里人脾气怪,爱吃鱼,还管它叫什么“海鲜”,你就把这个海鲜给你们校长送去,人家说,城里人心眼儿好,准保给爹个面子,能让你继续念书!”
我望着他那汗涔涔的臂膀,“笑”着点了点头。
有几滴水从眼眶附近滴下来,咸咸的,涩涩的……
我提着筐子,小心翼翼地走着,那筐鱼本来并不沉,我却觉得它很重很重,我必须用心,才能拿的住。到了学校我把事情的经过和父亲的话原原本本和校长说了一遍,可是校长并不吃这一套,他冷冷地说:“想上学啊,行啊,先交两千快钱“保险金”来,我就让你上学!”
两千块钱,这对于一个连温饱都不足以达到的渔民家庭来说,是个多么大的数字啊!父亲就是把一切都卖光也凑不足那么多钱啊!
我提着筐子跑到龙头山的小树林里,在那里痛苦了一阵,很晚很晚才披着夕阳回了家,父亲看我这么晚回来,以为事情办成了,赶紧跑过来问我。我紧紧咬住嘴唇,压着嗓子说:“爹,我,我不想读书了,咱,咱们别去了,在,在家呆着吧!”父亲扬起了眉毛,背过脸去,重重给了我一拳,打的胸口火辣辣的,很疼很疼,可是我没哭,反倒是父亲,像座山似的瘫了下来,哭成了累人……
晚上,我看见父亲一个人倚着门槛,一杯一杯地灌着二锅头,望着天上惨白惨白的星星点点,叹息着、沉默着。他一定是在为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伤心欲绝吧!我思索着,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出去找父亲说话。
“爹,我,我来了。”我悄声说。
“啊,娃啊,咋不去睡觉呢?天儿凉了,快披上件儿衣裳再出来!别着凉了。”
可是我没有动,我的身体已经不能在听从大脑的支配了,我认识到错误了。
“爹,你打我吧!”
“嗯”爹回过头来,放下酒瓶,苦笑着说,“爹干啥要打你啊!爹是不争气,但是爹地娃娃好啊!你妈妈还等着你考上大学,去城里看她哩!”
“爹……”
“莫说啥了,人嘛,咋能不犯错?就像航海一样,总有走岔道的时候,但是走岔了能改,还是可以到达港口的啊!”
父亲站了起来,把我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拍了两下,放回了床边,用他那厚厚的大手拍着我入睡,直到我轻盈的鼾声传出来为止……
第二天早晨,父亲又出去了,桌子上放着烧好了的鱼肉和高梁稀饭。我没心情吃东西,心里还琢磨着那两千块钱的事情,父亲,难道是去和乡亲们借钱去了?抱着疑问我赶紧跑出大门,沿着家乡的子母河挨家挨户地询问,才知道:父亲昨晚进城去了。
父亲这一走一连走了三天,这几天里,隔壁的刘婶子一直照顾着我,给我送饭送菜吃。她是个寡妇,是镇上毕业的学生,读书识字样样会,她教我读书,把家里的藏书都借给我读,这便是我的第一个正规些的启蒙老师。
在第四天早上,我在堂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是父亲的身影!我眼前一亮,惊叫着跑过去,一把抱住了父亲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臂膀,笑着哭了。父亲也苦笑了下,然后挣开我瘦小的胳膊,变戏法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绣花儿荷包,递给了我,说:
“娃娃,拿去吧,你校长要的东西都在里面了,有了它你就能上学念书了。”
我赶紧数了数,整好二十张一百元票子,望着我疑惑的目光,父亲说:“别瞎想,这是爹赚来的干净钱!爹是水手,哪能盗东西哩?”
我点了点头,交上了那不该交的钱,平平安安地上了学。后来我知道,那些钱是父亲跑遍城里卖了自己心爱的玉烟斗赚来的钱!也就在那天起,父亲戒烟了。
我拼命地读书,两年后,我跳级直接考上了初中,成了龙头山的第一名初中生。不为别的,就为了父亲那一份沉甸甸的无形的爱……
父亲把我送到了一所寄宿初中读书,这里的规矩很严格,学校的师生每月只能回家一次。我很遵守这里的规定,我不能再让父亲失去什么了!可是,在我不经意的情况下,父亲的脾气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开始转变了。
初二上半学期的一天,我照例告别了老师和同学们,走了尽一天的山路回家探望我的父亲,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家门一看,见屋子里已乱成了一团,碎纸片、碎胶卷片满天飞舞,书本文具肆意摆放。一看就知道,父亲准是又在家里发了酒疯,才把好好的一间房子弄成了这样。
不知怎的,自打父亲那天从城里回来,整个人就变得怪怪的,不但每天要在牛二家喝的酩酊大醉,而且还经常在村子里四处挑事端,喝醉后和乡亲们大打出手几乎成了父亲的家常便饭。以前,每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去刘大婶家里看书,她刚刚聘上了民办小学的教师职位,在几里外的邻村小学教书。
我慢慢地整理着散乱的东西,忽然,一时的好奇使我注意到了这些被父亲剪碎了的照片碎片,我翻出抽屉里省下的小半根牛油蜡烛,就着微弱的烛光把照片拼了起来,逐渐地,一张男人和女人的合影呈现在我的眼前,男人穿着一身蓝色的水手服,胡子茬茬的,样子非常帅气。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认出那个人是父亲。因为这几年,父亲老得太快了。
至于那个女人,穿着很漂亮的条纹连衣裙,帽子上有一根很长的下垂的羽毛,梳着马尾辫子。她偎在父亲的身边,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那个女人,是谁呢?
我心里一皱,转身又扫到了躺在炕边的一个皱皮笔记本子,那是父亲进城时买的。
我赶紧把它拿了出来,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一页页饱含父亲内心变化的文字在我的眼前演绎着,这不就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水手与教师的爱情故事吗?虽然这个故事我甚至能倒着背下来,但是我仍然仔仔细细地重新品读着,突然我发现在这个无尾的故事下面,竟然冒出了几行歪歪扭扭的结束句,使我不得不连接着故事一起把它记述下来:
女人是个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年轻漂亮又知书达理;男人是家小型船舶公司的一名水手,说是水手,其实只不过是船上的一个帮工罢了。长得人高马大,义气又老实。两个人是在一次航海中认识的。
女人带着一部分钱准备逃离富家的束缚,到上海发展潜力,而男人的船队恰恰负责运载到上海的这些客商,他们就这样结识了。作为上海人的男人帮助女人在上海安顿了下来,又常常帮助女人的日常生活,于是女人渐渐对男人产生了好感。两人就这样理所当然地私定了终身。
男人带着女人乘船回了老家—龙头山,在男人同父异母的弟弟家的一间小屋里建立了自己的小家。男人每天打渔为生,女人就在家里相夫教子、洗衣做饭。日子过得是格外甜美幸福。
不想女人的父亲得知了这件“荒唐”的事情,便即可给男人下了逐客令,他给了男人一大笔钱,叮嘱他忘记与女人的所有的一切,然后把女人带回了城里。此后,二人再也没有见面。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情节在今天看来实在是老套的不行,不过最后的结局却是很奇怪的,从笔迹上看,应该是新写上去的:
“十多年后,当已老得不行了的男人再度进城时,命运让他在一间豪华餐厅的门前再度遇见了女人。女人此时满面春光,手中挽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男人望着那个熟悉的模样,又看了看自己那露着脚趾的破草鞋和自己破烂不堪的乞丐似的“衣服”,悲伤地离女人而去。
那个女人手挽着的男子,正是男人的弟弟……”
我恨恨地攥着拳头,突然牛二慌慌张张地从院子里窜出来,朝堂屋里喊着:
“快!不好啦!老李在河口儿让人家给打啦!”
我赶紧翻出纱布随着牛二一路小跑来到了龙头山子母河口。
父亲捂着血淋淋的胳膊,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着,见我来了,他赶忙躺在地上打起滚儿来,怕我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样子。我不作声,一把拉起满身酒气的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
我并没有带着父亲回家去,而是草草地为他包扎了一下伤口,带他去了村中央的石井台(实静台),听村子里的老一辈人说,坐在这口井上的人说出的话就和这井的井水一样清。我想:虽说这是迷信,但是也不可不信,至少对父亲这个土生土长的人来说多少还是有些用途的。
父亲是真的醉了,他不知道我带他来的是什么地方,就一屁股坐在了井沿上,咕噜咕噜骂起了脏话。我把那张拼接好了的照片扔到他的面前,愤怒地说:
“爹!你说,这女的是谁?”
父亲仰起头,用他那通红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后赶紧爱怜地捡起了照片,轻轻地掸去上面的灰尘。他把它放在心口上,沉默起来。
“快点说吧,爹!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我就想听句实话,您要是不说的话,明天我就带着同学们去打她去,给您出口气!”
这下,父亲赶紧说:“别,别!娃儿啊,别看傻事儿啊!她,她是……”父亲把头埋得低低的,顿时泣不成声:
“她,她是你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