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的死亡都是为了又一次的重生,苍生莫如是。
公元二零一四年四月十四日,下午四点三十六分,华夏北陵市天一中学高达九层的博古楼楼顶。
狂风携着滂沱的大雨在天地间肆虐,冷而疾地雨水拍打在一个瘦弱少年身上,但他却浑不在意,张牙舞爪般颠倒疏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疯魔般狂舞,口中大声吟诵着李白的长诗《将进酒》,忽而高亢若虎啸龙吟,忽而悲凉似箫呜笛咽,一如这漫天风雨中的寂寂众生。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仰天长笑。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他襟拜四方。
白色的衬衫式校服在大雨中游弋,胸前的黑色领带如落叶般翻飞,手里拎着一瓶青花白瓷烧酒,身高不过一米七的文弱少年此时却显得格外张扬,他仰头将酒大口大口地灌入腹中,豪气干云。
烧酒极烈,足有五十三度,乃是苏北地界上的悠久名酿——暮云烧。赤陶黑缸封泥,青花白瓷装酒,市面上,即使是最普通的暮云烧也得有九年窖藏,可谓价值不菲。
大雨滂沱,声若箫咽。
吟到极致处,李墨直将手中的酒瓶摔作粉碎,在地上溅起大泼的水花。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他用尽全身的气力,铿锵吟出诗的最后一句。
诗终,风不止,雨依旧,但天地仿佛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云随风卷。
烈酒灼热势如破竹,冷雨侵寒绵里藏针,冷热相激之下李墨脸上一片潮红,眉宇间隐有三分醉意,六分亢奋,还有一分莫名的肃杀。
楼高百尺,矗立如山。
楼顶天台,昏暗且低矮的天际线仿佛触手可及,厚重的云层如眼帘低垂,遮挡住了天空投下的大半光线。
那少年左手握拳背负,右手并指成剑直指天际,时间仿佛在此刻凝结,又在一声惊雷炸响后解冻。
“李墨!李墨!李墨……”如雷般的掌声与呐喊歇斯底里。
楼下围观的学生早已陷入一片狂热,不论男女长幼,眼中的崇拜之色溢于言表,即使是最为古板刻薄的老师也在拍手称赞,喧哗声在顷刻间淹没了淅沥的雨声。
李墨,天一中学的奇葩,整个北陵高校的狂人,他的骨格轻贱,放荡不羁可谓人尽皆知。
博古楼对面楼层的办公室里,一个表情严肃地中年男人负手而立,身前是巨大的落地窗户,他清楚地看到对面楼顶上发生的一切。
男人不屑似地冷哼一声,脸上却又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骄傲神色,身为父亲兼校董的李行远点燃一支香烟,刚毅沉锐的侧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欣慰的微笑,对着大雨中那个放荡不羁的儿子轻轻点头。
李行远现年不过四十又二,但却已是北陵市最大私立高中的董事,天一中学的创办者,没有之一,是一个凭借一己之力搅动整个华夏教育界风云的猛人,身上头衔之多堪比国家院士,而天一中学也只是他教育事业的一小部分,但最令他声名远播的却是复兴华夏古典文化的诸多举措。
穿长袍念国学、饮酒品茶听戏曲……在李行远张扬跋扈的带头下,国内俨然掀起一股尚古风气,让那些苦心孤诣,但却只能闭门造车的老学究们自叹弗如。
眼下李墨颠倒疏狂,已是有了父亲李行远三四分神态,虎父无犬子,应当如是。
天空雷云翻滚,白芒闪现,大有黑云压城之势。
李墨心头才思跳动,腹中气韵丛生,就欲再吟一首苏东坡的名词——《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
楼下围观的人群亦是翘首以待。
奈何天不遂人愿,墨云翻滚中一道玄紫惊雷陡然劈落,来得又疾又准,雷霆万钧大抵如此。
李墨目眦欲裂,肝胆俱碎,那道紫雷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嘛!此刻的他哪还有半点风骚意气?瞠目结舌间只差屁滚尿流了。
电光火石间,李墨已然做出了反应,将斜指着天空的剑指变作一根中指,气沉丹田,逼出一句:“Oh,fake(卧槽)!”
“嚓!”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Oh,mygod(天呐)!”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李行远看着被雷成焦炭直直往后倒去的儿子,第一反应不是打电话叫救护车,而是腹诽一句:“Nodo,nodie(不作死就不会死)!”
“噗!”倒在地上的李墨张口吐出一团蘑菇形状的烟雾,还未来得及骂上一句“草泥马”便彻底失去意识。
焦黑的尸体在大雨浇注下泛起阵阵白烟,但依旧保持着右臂前伸的怪异模样,那竖立的中指似是在鄙视着老天无眼。
一代天才就此陨落,呜呼哀哉!
……
九州大陆北部,桑州陵城李家,家族演武场。
今天是陵城三年一次的三家会武之日,更值陵城九年一次麟选之际,可谓盛事重重。
眼下,陵城三大家族年轻一代弟子齐聚,家主、长老悉数到场,陵城监司姬大人亦亲自到场,更有不少想要与三大家族扯上关系的乡绅名流前来观战,偌大的演武场内人头攒动。
高耸的朱红围墙内,直径三十三丈的演武场中央,齿轮机括之声响起,一方高三尺、长宽三丈的黑甲石质地擂台平地而起。
擂台四角雕栏立柱,立柱之上刻有防御灵纹,光华流转,错综复杂;台面中心处以朱红漆料绘以李家图腾异兽,肆意矫娆,腾身欲出;台身四面各嵌有一颗澄青色镜光灵石,加持擂台表面,兼有防御与净污之效,正是九州大陆小型擂台的标准建制。
此时擂台之上,正上演着一出狮子搏兔的无趣戏码,只见一名十五六岁的魁梧少年与一名年纪相仿的瘦弱少年双拳对轰,气劲震荡,一触即分。再看之下,前者面不改色,岿然不动,后者则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黑甲石擂台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后动也不动,高下立判。
面色沉稳地武判很合适宜地出现在了擂台中央,制止了魁梧少年乘胜追击,环顾四周,朗声宣布道:“周家周剑风胜!”
闻言,周家方阵却没有过多胜利的欣喜,更多的是理所当然。
擂台上,身着黑色劲装,面色桀骜的周剑风亦冷眼看着躺在地上的瘦削少年,讥讽道:“不堪一击,废物就是废物!”
看着周家弟子嚣张跋扈的言行,李家却无一人站出来抗议,甚至连上台将自家伤者抬下去治疗都显得极为不愿,而旁观的人群中更多的是无视和不屑,人心竟冷漠如斯!
五脏重创移位,手臂经脉寸断,即使救活了也只能是个废人,武判叹息着摇头,为死人般躺在擂台上的李墨输入一道真气后,随即宣布下一场比试的开始。
李墨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不在乎有没有人来为自己治疗,或是讨上一句公道,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这些都无关痛痒。或者说,作为一个被人辱骂了十年的废物,他已经习惯了族人的冷漠无情。
殊不知,刚刚的比试完全是李墨一心求死,面对周剑风的狠辣一击,他完全放弃了防御,任由对手的霸道真气,摧毁自己体内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
在这武力为尊的九州世界,弱肉强食是唯一法则,强者生,弱者亡,这就是现实,可笑而又残酷。废物如李墨者,置身于任何一个家族,都不太可能会有人给予他无谓的同情和怜悯。
少年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死亡,意识正在飞快地流逝,身体也越来越冷,他忽然嘴角轻扯,带着一丝自嘲似的冷笑,解脱般呼出最后一口气。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厌恶自己,同样也让自己感到厌恶的世界了,娘亲、小白,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生无可恋大抵如此。
“呔!”
就在三魂七魄即将脱离身体的那一刻,李墨却被一声怒吼惊醒,魂魄重新归位,意识如潮水般涌回,虽然眼前仍旧一片漆黑,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死。
“为什么我连死都做不到?”李墨悲哀地想着,头痛欲裂。
“你是白痴吗?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出来寻死?你这个懦夫,废物!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想活都没有机会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对得起自己死去的娘亲吗?”
李墨漆黑一片的意识海里,一团色泽乳白的人形火焰正指着虚无之处破口大骂,怒不可遏。
火焰状的白色小人约莫三寸高度,口眼皆备,火焰律动,全身上下便散发出微弱光芒,忽明忽暗。他在黑暗中挥手跳脚,说不出的怪异诡谲。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意识海里?”李墨惊恐地问道,言语中带着一丝厌恶。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就愿意这样死掉吗?”白色小人反问。
“哼!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李墨冷声说道,对自己意识海中的这个不速之客颇为不满。
随着意识的逐渐恢复,李墨原本一片混沌的意识海亦有了一丝光亮,点点荧光如星辰瀚海般蔓延,虽然微弱,但却真实。
“呦,还挺有骨气啊!那你就去死好了,让你的娘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为你这个废物儿子死不瞑目!”
“闭嘴!”李墨愠怒,低喝一声,对于白色小人提及自己的娘亲他感到十分反感,但心头又生出一丝对娘亲的愧疚来。
“闭嘴?挺威风啊!看看你苟且偷生的这十年,当你被族人如落水狗般痛打时,你若如此强势,就算被活活打死,倒也算死得其所,现在想着一了百了?真是出息了啊!”
“我说过,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李墨怒斥着,意识海内光芒大盛。
“你娘亲的仇不报了吗?”白色小人冷不丁地发问,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滔天恨意,还有一丝莫名的悲凉意味。
报仇?李墨怔住了,无言以对,就像每一次的扪心自问,他是想要报仇,但是可能吗?事实上,自己甚至已经记不清娘亲的样子了,还真是可悲啊!
恢复思绪,李墨似是感受到白色小人话语中蕴藏的情绪,没有再冷语相向,良久才自嘲一笑,缓缓说道:“呵呵,报仇?下辈子吧!”
“那你现在可以去死了!”白色小人环抱双臂,冷冷地看着前方。
“你——”李墨一时气结。
“等着你的仇人将你抛尸荒野,葬身野兽腹中,或许到那时你才会在幽冥之中听清那些冷血之人是如何对你肆意嘲笑和辱骂的!”白色小人并没有因为李墨态度的缓和而口下留情,反而更加放肆地撕扯李墨的伤疤,“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你这个懦夫!”
“不然呢?我还能怎么样?”李墨无力反驳,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或者说他早已麻木,意识海内的点点星光也随即黯淡。
李墨沉默着陷入了无边回忆,但身体里泛起一股子彻骨寒悲,怨念滔天。
六岁时娘亲惨死,被族人活活逼死在自己眼前,从此噩梦挥之不去,李墨想过报仇,可他只是个废物,权势?力量?他只是个丫鬟的子嗣,族人眼中的野种,一无所有,无能为力,他也曾拼命修炼,奈何体质的差劣却让他寸步难进。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像蝼蚁一样苟且偷生,寄人篱下,受尽冷眼欺凌,他受够了,死亡是他唯一的选择,甚至于他而言,死亡就意味着解脱,何乐而不为?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个废物罢了。”李墨颓然,身上的悲愤和怨念也跟着消失。
“你给我闭嘴!”白色小人愤怒地打断了李墨,如果李墨就站在他面前的话,他一定会狠狠地给他一记耳光,“难道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废物吗?”
“难道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