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问天心神一动,声音立刻拔高了几分,透出隐隐惊喜,忙道:“三长老快请讲。”
三长老放下宫灯,细腻的灯纱映着一跳一跳的灯火,似这波澜不惊却又暗潮汹涌的夜晚。三长老负手而立,淡淡道:“天地厚重,我等道行微末,以下之言,不过是我私心揣测,用于不用,全在皇上。六界广广,早已不闻神迹,故即便是仙,也要遵守天地法则,不能背而行之。天地法则中最为奇妙者,莫过于血脉相传,以救生命于生老病死,庸俗碌碌。不久之前,我等遍观族中古籍,发现有一‘融灵术’,可以将天地灵物融于血肉之躯。”
众人不由惊愕,直直看着似乎要被无边黑暗淹没的三长老,三长老接着淡淡道:“于眼下困境,若将异石融于一人,不能阻挡异石气息外逸,唯有将其融于未出世,甚至月份尚浅的胎儿,方能置异石于天地玄机之掩盖,躲过感应与召唤。”
南宫问天和太平候目光不由投向窕梦郡主。窕梦郡主身躯一颤,无数欢喜和期待相互裹挟着涌在心头。
天地异石,八方振动,天女争夺,何等机缘。只是……南宫哥哥会不会把这机缘给自己?
南宫问天眼中涌上一抹忧思。母家,竟已经强到这种地步了吗?这皇位多半渐渐会变成附属吧。但随即释然,这缓缓打开了更广阔的世界,于这大京何尝不是好事?
二长老却有些气急败坏,道:“三弟,你疯了不成?且不说此法只是古籍所书,真伪未知,人的血肉之躯又怎能承受异石这般巨大的灵力?更何论是汲汲于世的胎儿?此胎儿恐不能正常出生,更何况此法能否真掩过若女感应也未可知!大哥,你说是不是?”
大长老沉思片刻,缓缓道:“依我之见,此法也未必不可。胎儿刚形成于天地,必未形成自身气息,于万物而言,不过是幽幽断魂,是万万不会被感应到的。但恐怕确实不能承受这强大的灵力,稍有不慎,恐怕爆体而亡、反扑母体都有可能。所以……把融灵珠用掉吧。”
“大哥?融灵珠这么珍贵!此事万万不可!”
大长老不理会二长老,只是微微一叹,声音如同风中凌乱地浮萍般微弱:“难怪这么多年你都无法突破破魂境!外物何曾离开你的眼睛!”
大长老转向南宫问天:“天儿,三长老的方法用不用全在你。只是一样,此事既是顺天行事,也是逆天行事,胎儿的母亲必当承受巨大的风险,甚至会有性命之忧,但一旦成功,婴儿会变成什么样子,是福是祸,我们也不知道……我建议你找一平凡怀孕女子,若有不测……”大长老闭口不言。
南宫问天“嗤”的一笑:“太平侯和窕梦郡主以为呢?”
太平侯在大事上不含糊,郑重对窕梦道:“此事为父不会左右你的决定,因为,这是你的孩子。”
窕梦郡主看到灯光下长老们和如聚小姐不解的样子,清雅一笑:“不瞒众位,我腹中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而且,他还很小,只有两个月。”
大长老有一瞬间的怔仲,几乎要感叹天意巧妙。“奥?窕梦郡主的意思是……”
南宫问天龙袍光芒隐隐:“窕梦妹妹,朕希望你的孩子不会平凡一生,碌碌如同蝼蚁。”
窕梦眸光一沉,慢慢如同泉水喷吐般溢满温柔:“他还这样小,我实不忍心让他承受未卜的命运,自然,也不想他一生困于争夺漩涡。”
南宫问天脸上笑意薄薄:“窕梦妹妹,以后他或许会像朕一样权倾天下,但世界这么广阔,你不能阻断他选择的权利。”
窕梦郡主仰起头,笑意温柔如故:“那是因为我从不应有这选择的权利。南宫哥哥,我只是一个母亲,和千千万万母亲一样,母亲都是自私的。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求滔天富贵,只求他平安喜乐。”
大长老开口道:“此事,窕梦郡主是最合适的。”
窕梦眸光一闪,烁烁如熄灭的灯花飞速隐没于黑暗。
“之前我不知你有孕。异石流于外人,终究不妥,孩子以后必成大器,便宜外人实在太可惜。而且,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若不是你,我们以后该如何对待孩子母亲?囚禁?说句不怕你笑话的,如果我们如聚有孕,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接受!”
如聚见长老竟当着她的面这样说,羞窘难当:“长老!八竿子打不到的事!”
南宫问天见窕梦面色动摇,走到窕梦身边,语气带了几分真心:“窕梦妹妹,我希望你接受这机缘,坦诚讲,主是为公;于私,我也希望你接受这机缘,人在富贵,哪会不冒险?但如果你真不想,我也不会阻拦。南宫哥哥真心希望人族有福气,你有福气。”
窕梦见他真心实意,感动之余,轻轻唤了声:“南宫哥哥!谢谢你肯为我考虑!”
南宫问天向大长老道:“大长老有多少功成把握?”
“拼尽老夫和其他长老们一身本领,最多七八分。”
“七八分已经很多了!”窕梦郡主微微咬牙,忽然决绝道:“我窕梦的孩子,若日后能享得起滔天机缘,必能受的住当下万般苦楚!南宫哥哥,长老们,有劳了。”
南宫问天脸上闪过放松和复杂之色。大长老微笑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准备着。只是,此处虽没墙,但却有耳朵。出来吧。”
众人一惊。
大长老微笑:“该听的都听了,还不出来吗?”
话音刚落,走廊上依次亮起了灯光,蔓延到湖心高亭。大风哀哀,轻纱曼舞,灯火莹莹,映出不远处走廊上缓缓而来的少女。
南宫囚火缓步而来,不多时,便踏上湖心亭。铃声叮当,她仰头,看着一脸震惊的南宫问天,笑意稀薄,依依唤他:“哥哥!哥哥!原来囚火已经不配知道这样的事情了!你不想我知,我不知就是了,何必瞒得这么辛苦!”
南宫囚火身裹黑色袍子,在大风中摇摇欲坠,愈发显得身态娇弱,盈盈如同一只折断翅膀的黑色蝴蝶,在凄风苦雨中找寻不到依靠。
南宫问天垂眸:“妹妹,你好生在深宫便是,这等事情哥哥一个人来做……”
囚火道:“哥哥!你从不懂我!也从来不想懂!”她目光流转,停在如聚身上:“如聚姐姐。”
如聚看着南宫囚火,这个在权力漩涡中长大的孩子,和她成长的环境完全不一样的少女,她的表妹。
“火妹妹,多年不见,你我竟在这般境地相见了。”
“让如聚姐姐见笑了。”南宫囚火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大长老温暖笑着:“来,小火,到爷爷这里来。这么久不见,小火长大了,”他环顾一周,“已经可以建造这么精致的房子了。”
灯火都被镶嵌在立柱内,里面放了火石,在机关的控制下可以被依次打开,让人不禁赞叹设计之人心思精巧。
南宫问天淡眉舒展,脸庞上还略带几分幼稚:“长老爷爷见笑了。小火自问不丢爷爷的脸就是了。”
大长老看着还有些孩子气的火公主,俯身牵过她的手:“小火知道吗?爷爷很喜欢你的母亲,你和你母亲依稀有你母亲小时候的影子,可是,爷爷更喜欢小火的性格,小火应该知道今天的事情,爷爷也是这么认为的。”
说着眼睛扫了一眼南宫问天。南宫问天欲言又止。
火公主看着这个小时候就呵护自己的爷爷,舒展笑意,眉眼弯弯:“爷爷,有你在,真好。爷爷,你不要走了好不好,留在宫里陪小火吧。”
大长老摇摇头:“小火,你记着,我们不仅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要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情。今天你既然来了,就在这儿听哥哥姐姐和爷爷商议大事,好不好?”
南宫囚火乖乖地点头。
窕梦郡主拉过火公主的手,把她放在自己的掌心,温暖地握住,道:“火公主,又见面了。”
她不过是个孩子。她不过太寂寞,才会把锋芒、计谋刺猬般的露向外界。对于自己至亲的人而言,她脆弱得不堪一击。
火公主倒因为白天一本正经晚上又哭鼻子而不好意思,草草点头不说话。
窕梦心里好笑,也不再言语。
大长老道:“异石之事既已经定下来,我们就要商讨细节。若女怕是过不久便会到来,在她来临之前,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做好。”
太平侯眼中有着紧张:“融合仪式是不是在古家进行?本侯可以陪郡主一块前往吗?”世家禁地往往是不允许随便出入的。
大长老微微一笑:“不必。融合仪式在此处刚好。此异石融合需雷电之力,春雷滚滚之时,此处最宜收集雷电之力。”
南宫问天眉头一皱,想起若女利用雷电之力探索异石下落之事。
火公主好奇地问:“若这几天没有雷电呢?”
大长老看看风起云涌的天空,道:“若在若女来临之前没有雷电,我们就乖乖交出异石吧。”
火公主点点头,突然向太平侯道:“林叔,蛮夷王什么时候来向大京进献岁贡?”
太平侯沉浸在对女儿的忧思中,微微一愣:“用不几天了,怎么,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政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火公主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有件事心中疑惑,以后再向你们解释吧。”太平侯不明所以,也不好追问。
三长老道:“我今晚再跑一趟,去家族中把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
大长老点点头,忽然对二长老说:“你也随着一块去吧。”二长老应允,随三长老踏廊而去。
大长老看着剩下的人,道:“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平侯紧皱眉头,满脸担忧:“此事风险太大,大长老,你真的有这么大把握吗?梦儿,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窕梦郡主哑然失笑:“父亲,您不是说过不会干涉我的决定吗?”她隐去笑容,脸上浮现出坚毅:“风险不可能一点没有。父亲,您放心,这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的。”
大长老狡黠一笑:“郡主是从一开始就决定要冒此风险了吧?”
窕梦郡主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随机隐去,道:“我们林家的孩子,没有一个会是缩头缩尾的混蛋。我虽身为他的母亲,也会给他创造这条件。有没有福气,全在他自己。”
火公主拍手笑道:“窕梦郡主说脏话!窕梦郡主说脏话!林叔,你不必忧心,窕梦姐姐一向眼光很准,而且,长老爷爷本事很大的!”
太平侯看看似乎不谙世事的火公主,眼中出现一丝落寞。他缓缓抬头,望向潇潇风空,眼神渐渐涣散,声音空洞:“火公主,你不知道,你妍婶婶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黑暗浓重的夜,天还下着雨……她走的时候,我紧紧抱着她,她气若游丝,哀求我一定照顾好窕梦和尘俊,她就这样眼睁睁在我的怀里渐渐没了呼吸……那天的夜真的很冷,我冷得浑身没有知觉,就那样死死抱着她……心像是沉入了无边冰湖,觉得天地之大,我也无眷恋之处、我也找不到像她一样温暖的地方……”
窕梦郡主从未听父亲说过这件事,心中漫过无数沉重和哀伤。火公主沉默不语。
太平侯接着道:“今生今世,她都是我最至亲的人,她走时,我的心硬生生被撕扯成粉末。可是,如今,我的梦儿,她的梦儿又要承受生死未卜的事情……也许,我真的老了,这样至亲分离的痛苦,我再也受不住第二次了……”
窕梦郡主热泪盈眶,奔过去抱住他,唤他:“爹爹!爹爹!你别哭,我会好好的!母亲在的话,她会像你一般理解我的!”拳拳之意溢于言表。太平侯发现自己的失态,忙胡乱擦擦眼睛,心头却是如同刀割,隐藏多年的情绪如同喷发的火山,一次次冲击着压抑着的悲伤。
南宫囚火一直沉默着。林叔,你知道吗?我懂,我懂。
大长老摸摸囚火的脑袋,温声道:“天色也不早了,你快回宫休息吧。窕梦郡主,你住在宫中吧,和小火一块。”
两个女孩相携而去,风卷动窕梦郡主披风下露出的裙摆,身形迷蒙的像是梦。
南宫问天沉默良久,叹道:“窕梦妹妹的心性,恐不是小小郡主之位可以容纳的。”
太平侯闻言,没有言语。
如聚长长的眉毛一扬,道:“囚火妹妹也不错。呵呵,这一次真没白出来,族中定然见不到如同窕梦郡主和囚火妹妹这样的女子,有趣,有趣!”
大长老道:“行了,你坐井观天,别在这儿长吁短叹了,快随便早个窝睡了吧。”
你才长吁短叹呢。如聚心中想着。不过她没敢说出来,反而打了个哈欠,乖乖真的离开湖心亭。
湖心亭风云诡谲,唯余风声长吟。
一座宽敞而温馨的宫殿中,南宫囚火换了月纱短衣五鸢长尾裙,赤足将宫中落地灯烛一盏盏点亮。烛火映得她眼睛亮晶晶。窕梦郡主裹紧披风,站在宫殿门口。在她身后,宫殿上隐隐写着“凌火宫”三字,笔画张扬霸气,像是南宫问天的手笔。
南宫囚火唤她:“姐姐,你进来吧,外面风大。”窕梦回她:“等南宫问天来,我和他说两句话。”
南宫囚火奇道:“你怎知哥哥会来?”窕梦郡主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火公主:“你不知道?”
南宫囚火脸一红,嘟囔道:“你就不能不这么聪明?”
果然,南宫问天阴沉着脸独自向凌火宫走来,见窕梦郡主等在门口,愣了一愣,忙走过来:“怎么不进去,外面风大?”
窕梦郡主对上火公主亮晶晶的眼睛,有些好笑。兄妹话都一样。
窕梦郡主道:“不必。深夜了,皇上怎么到这儿来了?”
南宫问天语气并不好:“来看看那不听话的丫头。”
窕梦郡主:“她不会见你的。我在这儿等你,就想问你一句——你想我接受异石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南宫问天一愣,深深凝望她的眼睛。
窕梦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南宫问天收回视线,苦笑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既然你如此问,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问你,今天见了古家的人,感觉怎么样?”
窕梦郡主不明其意,道:“很好,对人处事都很好。”
南宫问天道:“你说的没错。事实上,古家的水比你想的要深的多。如果异石到了不能和古家抗衡的平凡人家,未免古家有的人会迷失理智出手,这于你于我甚至于古家都不是一件好事。”
窕梦郡主微微思索便明白了。南宫问天又道语气多了一丝诚恳:“而且,窕梦妹妹,你的孩子我自然会偏袒一些。窕梦妹妹,我是真的希望你好。”
窕梦郡主“噗嗤”一笑:“行了,我明白了。只是这最后的话说的太深情了,如果被宫中女子听到了,恐怕你的后宫会扒了我的皮。”
南宫问天想象不出一群柔柔弱弱的女子打架的样子,也笑了:“可能真会这样。”他郑重道:“窕梦妹妹,若你能平安过了此劫难,生下孩子,男婴立即封侯,女婴立即封公主。”
窕梦郡主不用想也明白南宫问天的用意,笑着点点头,她妙目流转,透出一股深奥的意蕴:“话说古家应有什么特殊之处吧,不然怎能让堂堂皇上也生忌惮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