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考吧!”
这是老爹圪蹴在门口的大槐树底下喷云吐雾了许久,才留给咱的最富哲理的告诫。
老爹做了一辈子鬼差,出力跑腿的事情干过一打又一打,功劳自然没有多少,疲劳却是没边没际了。混到两鬓斑白,齿牙松动,弯腰塌背,迫不得已已经把养家糊口的稀饭碗都传给咱了,也没有给咱家带来更多的富有深意的变化——可悲啊!
先聊聊住的吧。咱家的两层小楼盖是盖起来了,差不多还是整个村庄里最后盖起新房子的人家当中的一份子。盖就盖吧,咱家好歹住上一明两暗的高楼了,对外宣传起来,咱的腰杆子也就分外地硬:“我家呢,也住上大洋楼了啊!”
可惜得很呢,别人家都用上内漆外灰了,里墙乳胶漆刷得那叫一个煞白,外墙墙面漆喷得那叫一个漂亮。咱家呢,纯粹地一股隆冬的白,还是颜色不纯,质地不漂亮的劣质白灰唱了勉强的主角儿。
更要命的是,那些学师为辅自学成才为主的匠人们是不是也特别有意识地要给老爹出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呢,那些个白灰涂抹上去,不仅粗糙得好像总也剖耙不平的黑黑庄稼地,连总以白色倨傲世人的白灰也差不多成为灰色的代名词了。
住房差就差些吧,好歹咱家也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再不要逢着打雷下雨鬼天气作怪的时候,咱一家人大小都睡不着,都搁那儿提心吊胆地瞅着墙角没有涂抹平整,已经歪歪斜斜的砖灰缝发怵,总担心这年久失修的砖瓦房就此轰然给倒塌了。
塌就塌吧,塌死事小,眼睛一闭,大小事情好歹也就一了百了了,问题是如果塌不死,或者塌掉了一半儿的胳臂腿儿,弄个残废残疾啥的,这没有家园的日子怎么煎熬?一辈子总指着别人家废弃的老屋破房混天天,还不如自己把自己脑壳阉割了更好。
咱家这高楼大厦建成了,虽然依旧和别人差着不小的一桌儿,总算薅着现代主义的一根灰不溜丢的破尾毛了。简陋是简陋些,咱大王爷千百年来不一直待在酆都城同一个宫殿里接待来宾迎接贵客,兼职办公么。比起他,咱家的洋楼总算是新的,总算平生头一次走在大人物的头前了。
说起吃的吧,一家六口人的生活过得实在那叫一个低级——大鱼大肉的日子不能说没有,就是有,也不能比凤毛麟角更多些。咱爹教育咱们的口头禅永远是:“年好过,节好过,日子难过啊!你们也不要择吃择喝的了,我小的时候,能够天天吃顿饱饭就谢天谢地了,还有机会挑吃喝!”
自然,糊饱咱一家肚皮最多的东西,当然还是没有正式工作的咱娘在自家的几亩薄薄的自留地里战天斗地,挥汗撒霜,从老天爷的胳肢窝里讨来不多的几粒麦穗儿,常常还依靠下作的玉米糊糊占了咱饭桌的主角儿。
至于调节口味改变咱食欲的红红绿绿菜肴,样式自然不多,花色自然不新鲜,只有那些纯绿色居多,还是咱娘不辞劳苦不避风霜在自家的房前屋后一一挑水栽种的。种子呢,就是上年自家预留的,化肥呢,就从自家干厕里现担现浇的。
咱娘洒下了无数的汗水,落了无数痛苦的眼泪之后,咱家男女老少在炎炎夏日就有了粗纤维的苋菜吃吃,秋天呢,甘薯叶片吃得咱满肠子都是叶绿素,到了冬天,又是白沙沙的白菜唱了主角儿,春天呢,有野菜的时候摘几片野菜改善改善口味儿,没有野菜可挖的时候,就吃几口干菜混混日子。
这样绿色健康的好生活,最是有利于咱家人的健康长寿基因的滋生蔓延了。可惜,咱这绿色绝不是因为贪图那些健康时尚的无公害名头啊,实在是咱爹的薪水太过单薄,刨出全家基本的吃喝拉撒睡,根本剩不下几文改善改善咱的纤维来源结构啊。
没有客人造访的贫贱日子,咱家就老老实实躲在咱家劣质的铁门后面,各个端着稀稀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吞咽自家的苦日子。有大蒜吃口大蒜,没有大蒜,沾巴着自己的吐沫勉强把玉米糊糊往下咽。有没有自制的豆汁提提味觉感受呢,你以为咱老财呢?
咱才不学那些爱显摆的六爷他们,就为了让旁人看看自家又吃顿大肉了,总把肥肥白白腻腻的不多几块小肉坨子放在稀稀的面条最上面。又舍不得吃,只有碰见邻居们眼羡的目光了,才作势往嘴边送了一送,又立马把它们认认真真送归在碗的另一边,嘴里还言不由衷地客套:“这贼娘们儿,不是给她说过多少次了,这肥腻腻的东西我不爱吃!要得高血压的,对血脂也不好!”殊不知,嘴角的口水早漫延过河堤要飞流直下了。
挣足挣够了邻居们艳羡的崇拜目光,六爷拔脚就回到家,二话不说赶紧从碗边把那些肥肉请将出来,匆匆递给女人,还不忘仔细叮嘱着:“好好洗净了,赶紧拿盐巴腌上,要是坏掉了,下次可就使不成了啊!”
家居这样简陋,饮食这样清淡,咱家出行的必经之路就应该宽阔平坦了吧,二级公路的档次才低,一级公路上车流太多,说什么也应该有条密闭又高效的高速公路吧。咱出行的时候,再弄个警车头前哇哇开道,多劲爽啊!
可惜呢,这样渺小到近似娃娃们过家家游戏时许下的超微小的愿望,居然还是没有人能够满足咱。大城市的新区有那么空旷宽阔的街道没有几个人行走,为什么就不能挪用一条给我们用用呢,瞧你抠把那样,难道还能把那条好路团巴团巴揣在兜里带回家?
咱天天出门,东奔西走做事必经的乡野土路还保持着原本的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本色。晴天吧,虽然地府的微风都能吹奏起漫天的浮灰扬尘,清晨起来,你总会恼怒地发现,你遗忘在户外的任何一样器具,都被厚厚的浮灰遮藏着。好歹呢,你有急事匆匆出门的时候,只要足够勇敢,你大可以踩着灰尘的死尸大模大样地走。
可是呢,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一逢着难得的阴雨肆虐的天气——我常常想,那准是怯懦受气窝囊废的老天爷大约受不了老天奶的情感虐待,无力反抗之后,只有一个人圪蹴在门外任由那伤心欲绝的眼泪哗哗地流,直流得沟满河平,直把个坚硬结抓的黑土地都给汪成了一片黑糁糁的稀软稀软的红薯糊糊。
这稀粥,不要说身不强体不壮的咱根本没有办法承受住脚,就是身轻如燕的鸡仔鸭仔,只要它们有胆子从上面走上一遭,虽不至于脚底板打滑,一下子就淹没在稀粥深处,总归还要在稀溜软的糊糊表面留下显眼的行走痕迹。
这样时候,遇着顶顶要紧,咱不得不在淫雨中出门的大事儿,譬如要上学,譬如要上班,腰板还算齐整的老爹就不得不临时充当了挑山工的角色,就常常需要把代步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恭恭敬敬请在肩膀上,把我一路护送,紧赶慢赶送在村子西边绝对不够宽阔的公路上,自己再深一脚浅一脚挪回家里。
这公路吧,还真的说不上够高级,在我上学的时候,还是一条晴天多灰雨天多泥的砂石路,走在上面的行人,哪个不是失魂落魄的时候多。然而,这就是连接咱地府核心区域和奈何桥入口唯一的最高等级公路了。
王爷高级不,他两头齐平的敞篷吉普车也不得不在拖拉机自行车人力车的包围中,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行了。一会儿躲过突突冒黑烟的拖拉机,一会儿躲过横冲直闯的牛拉车,还要时刻警惕脚下的土路上那一连串的洼洼坑如何正确躲过。
可惜呢,路儿再差,也是一条贯彻南北的通衢大道啊!离了这路,王爷们要想到天庭开会,或者到哪座名山大川考察学习,王妃想要到阳世的著名集市去淘换些靓丽衣服的时候,就不得不央动齐天大圣的筋斗云空来空去了。孙猴子那厮,能是你白白使唤的鬼卒吗,哪次帮忙过后,差不多就要把咱地府的佳酿消耗殆尽了。
不过,那是过去,如今与时俱进的公路早发展到高速公路的级别了。你不要走远,只要站在咱家门前,就能看见公路上川流不息的大车小车了:大车叭叭叭小车嘀嘀嘀警车哇哇哇……可是,它们与咱有关吗?
就像池塘里的热闹永远属于呱呱呱开叫的青蛙,树林里的歌者永远属于莺莺燕燕的黄鹂,天空中闪电一样速速飞过的知了明知道自己的寿命就在三天两早,也要把自己高亢的歌喉单调地宣扬出来。就那么中气十足,就那么慷慨嘹亮,就那么肆无忌惮。
咱家最好的交通工具,也最能赶上现代化尾巴的所谓高科技化了的交通工具,就是咱爹曾经带着咱在公路上小心翼翼地走上过三几回,如今差不多应该寿终正寝,却还在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生命之外超支热度的那辆电动自行车了。
啊,不对啊,电动车那是地位崇高而上档次的上流轿车的专用称谓,咱麻痹了布衣的咱和形而上学的老爷们之间深渊相似的鸿沟,就不怕他们的御用笔杆子对咱口诛笔伐吗?
也许别人家都跑步进入高等过了的社会时代了吧,咱家还停留在低等的农耕社会不能前进。不要说咱连人均的社会财富零头都够不着,只怕连人均财富的脚后跟都看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