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通了,接电话的却不是珊珊,而是芳芳—“哈尼宝贝”的成员之一。
“芳芳,珊珊呢?你让她接电话。”
芳芳的声音有点为难,“小夏,这个有点难,她正在太平间躺着呢。”
我有点乱,“她去太平间干什么?拍鬼片?”
“不是,她喝药了。”
我犹如五雷轰顶,对着电话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喝药了,前天晚上喝的,可吓人了,送到医院的时候人都吐白沫了,没救回来。你找她什么事啊?”
我感觉自己跟做梦一样,听到芳芳如此问,才恍然道:“是这样……我接了一个活儿,给一个摄影师当人体模特,一小时1600,你想想,你们谁能接?”
芳芳琢磨了一下,一一给我数了一遍:“娜娜被人包了,圆圆回老家了,格格去坐台了,小敏被一个副导演拐去当裸替了,周周还在戒毒所,小米还在整容医院,萱萱当了小三,这几天宅在家里躲大老婆,估计不敢出来……”
她很认真地想了一圈,最后很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啊,小夏,帮不了你,我跟小美她们过几天就回老家了。”
我十分惊讶,这个世界已经在我浑浑噩噩间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我们才多久没见?便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没事,我再想办法吧。对了,珊珊的追悼会什么时候开?”
“后天,小美她们都来。我们打算大办一场,小夏,你来吗?”
我低头想了想,说:“去吧,反正我也没事。”
“那你帮我写篇悼词吧,小美她们让我写,可我憋了一宿,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我愣了愣,过了半晌才说:“反正这几天我也没活干,就当练笔吧。”
放下电话后,我转过脸,看着窗外,一棵大树挡住了些许阳光,有几只灰色的小麻雀在枝头嬉戏,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惊扰了,扑闪着小小的翅膀,向远处的天空飞去。
曾经听一个当裸模的姐妹说过,人体模特是一个以艺术的名义裸体工作的职业,要说跟其他工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身体可以裸露,身世却不能裸露,身世是不能说的秘密。
珊珊却说,这是地域和文化差异在作怪。在法国,一个女人如果被选为人体模特,是一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因为这代表有人称赞你的身体很美,很有吸引力。
可在那之后,有一次她喝醉了却对我说,第一次当裸模的时候,她哭了。她不难过,只是心酸。之前不知道,在陌生男人面前脱光衣服究竟是什么感觉。她用那次赚的钱给自己买了一套几百块钱的衣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剩下的钱全都寄回了老家。
从南方回到家乡这三年,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她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们曾经患难与共,待对方为良朋知己。
我闭上眼睛,心里有个地方钝疼得厉害。
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老师曾经给我这样的评价,说我是一个特别喜欢问问题的学生。比如我总是问,天空为什么这么蓝?世界为什么这么大?树叶为什么那么绿?太阳为什么那么红?
我爱问问题,是因为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还是这样。比如我现在就想不明白,一个人活着那么难,为什么死,却这么容易?
七十多个小时之后,我站在灵堂中央,对面的棺材里躺着珊珊,鲜花围绕,栩栩如生。
我忽然发现,躺在那里的珊珊其实是个天使,她的身体洁白无瑕,曾经被无数双眼睛亵渎过的身体,那是神明赐给人间最好的礼物,安详纯净,圣洁美丽,好像一只稀罕的鸟儿,你生怕惊了她,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我的左边站着晓希,右边站着芳芳,晓希旁边是蕾蕾,芳芳旁边是小美,除了我和已经签约经纪公司当了大模的晓希,其他三人都是“哈尼宝贝”的成员。
遗体告别之后,看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了,芳芳说:“小夏,我们开始吧。”
我点点头,开始背诵我写的悼词。我故意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因为我想让悼词的内容听起来更加庄重感性。虽然躺在那里的珊珊听不到,但是希望天上的她能听得到,希望她能明白,我此刻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请她不要怀疑我们此时的诚意。
“今天是7月8日,模特组合‘哈尼宝贝’宣布解散了。珊珊,她们以此来纪念你。她们再也不当模特了,因为一站在镜头前就会想起你。她们要回老家去找其他工作,但是每年今天,我都会来这儿,把我们发生的事儿讲给你听,免得你在那边孤单。
“珊珊,我现在脑子忽然乱了,过去我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有何价值,应该如何度过。只知道挣钱,耍性格,玩酷。可是珊珊,我们谁也没有你酷,你说死就死了,连招呼都没跟我们打一个。你是我们当中最了不起的人,谁也没有你有性格,谁也没有你酷。你的死忽然提醒了我,生命原来是这么脆弱,死亡跟我们如此接近。我要回去想想,什么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我要想想,我的一生该如何度过。我要想想,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前,我以为自己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珊珊你一死,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除非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离我们而去?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路过摄影室,因为那里到处都是你的声音。我听到你在叫我的名字,叫我抬头,叫我挺胸,叫我转身,叫我微笑。而现在,在我心里,全世界的镁光灯都暗了,再也没有摄影室,再也没有你……”
落下最后一个字,我的悼词说完了,这个仪式本该到此为止,让往生的人入土为安,可我发觉自己还有话要说。
“有人说,上天只会安排好的结局,如果结局不好,那就是还没有走到最后。可是你呢?珊珊,这个结局对你来说是好的吗?是你告诉我,人可以分成三六九等,但美是平等的;是你告诉我,这个世界是脏的,只有我们的身体是干净的;是你告诉我,只有失去的人才会痛苦,痛过的人才懂得珍惜;也是你告诉我,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嘲笑你,你也要笑着走下去。你说过的话,你自己都忘了,我们却记得。我们该感谢你,你给我们上了一课。是你让我们知道,什么叫世事无端、生死无常。也让我们知道,人死了就不能复活,而活着的人……却该知道怎么样去活。”
我的话说完了,我们五个人拉着手,向珊珊鞠了一躬,死者为大,我们真的感谢她。
是的,人死了就不能复活,可是活着的人……就该知道怎么样去活。
追悼会结束之后,凌靖跟我一起走了出来,问:“小夏,你的文采不错,悼词写的很好,感人肺腑,笔力千钧,既严肃又活泼,既紧张又和谐,但是,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当然耳熟,除了最后一段是我临时加的,前面都是从《奋斗》里扒下来的。你不觉得很合适吗?我们都是一下子失去了朋友,而离开的朋友……”我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都吝啬得连个招呼都没打,说走就走了。我们欲哭无泪,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寄托哀思。”
凌靖点点头,“你们的确是同病相怜……”走了几步,又问,“第几集?”
“第一集。”
“哦,那我回去再看一遍好了。”
我上了凌少爷的车,他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说:“我们是先去吃饭,还是先去我家拍照?”
我坐在副驾驶位上,没什么精神,“随你高兴,我没意见。”
我看着窗外一棵挨着一棵跑过的道旁树,绿叶上反射着白亮的阳光,疏疏落落,星星点点,就像车展上此起彼伏的镁光灯,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珊珊时的情景。
她站在一辆红色的跑车旁边,一身黑色暗花短旗袍,红色的盘扣,红色的高跟鞋,如云的秀发绾成一个高高的髻,雪白的颈项,好像天鹅一样美丽。
珊珊过去经常说这样一句话,她做裸模不只是为了赚钱,更不是为了成名,也不是为了当演员,而是为了艺术。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她的艺术,但是可以确定,艺术已经找到了她。
如果死亡也是一种艺术。
我们为什么要从混沌的虚空来到这繁难的世上,是个谜。我们身边的朋友为什么先行离去,是个梦。
我从没问过珊珊到底为什么而死,为钱,为爱,为男人,为事业,为名誉?
不是我不好奇,而是心里明白,人都死了,深究这些有何意义?
就像世人说的,幸福的人生都是相同的,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
凌少爷似乎不满于我的过分安静,问我:“小夏,你觉不觉得把一个帅哥扔在一边,你自己思绪漂泊,眼神放空,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
我回过神,不解地问:“怎么危险?”
他看着前面的路,颇为认真地说:“你会被我砍死的。”
我不由地打了冷战,“你可真是笑里藏刀。”
他笑声爽朗,“你刚才想什么呢?跟你说话,都不理我。”
“在想一位行为艺术大师说的话。”
“什么话?”
“我们脱光衣服躺在镜头前,是为了生存。你们衣冠楚楚站在镜头后,却是为了私欲和欺骗。”
“很有哲理,哪位行为艺术大师说的?”
“******。”
他转过脸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你不愿意说话,就歇着吧,别应付我了。”
我点点头,“你真通情达理……”
思路被他打断,无缘再续。我百无聊赖,于是开始追溯被凌少爷纠缠至此的起因。
这要追溯到昨天早晨。
我扒好悼词之后,一觉醒来,忽然想起来应该给凌少爷打个电话,告诉他,交给我的任务我没完成。
不是我不想帮他,而是“哈尼宝贝”里的几个裸模,受到队长珊珊之死的刺激,余留的那几位不想再“裸着”挣钱了,于是决定全部退隐。
而时间紧促,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谁知道凌少爷听完我的陈述之后,非常爽快地说:“不是还有你吗?”
“凌少爷,我不拍人体。”
“不一定非要脱光了才能展现女性之美,穿着衣服也可以。”
“可你说摄影展的主题,是‘人与自然’。”
“不一定非要脱光了才能展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穿着衣服也行。”
穿着衣服怎么展现?谁见过穿着衣服的空气和大地,绿树和草坪?不过,人家是摄影师,他说可以就可以,我没意见。
“那什么时候开始?”我问。
“明天可以吗?我自己家里就有摄影室,我可以去接你。”
“不行。明天我要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
他沉吟片刻,说:“这样吧,我陪你去参加葬礼,结束之后,我们开始拍摄。这个摄影展过几天就要开始了,我真的很急。拍照的薪水,我按每小时2000给你。”
于是就这样,我被他打动了,又或者说,是被他的钱打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