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至带着熊妮妮在海甸岛走了很久很久。他们在暮色的小巷里,走过菜市场,走过石板路上的小小水洼,天空是紫红色的,混杂一点点金色。绵密的小瓦房有这个热带城市自有的风情。一路上都是拥挤的人群。下班了,买菜的,推三轮车卖小吃的,挑水果担的,还有路边喷着刺鼻廉价香水的黑衣女子,叽里哇噜的海南话,让这个傍晚热气腾腾。
许之至带着熊妮妮去一个偏僻的小游戏室打电动,打格斗。熊妮妮兴奋地问他这叫什么游戏。他头也不回地说拳皇98。他全神贯注地和另外一个小男生对打。
打了一会儿他带她离开这个仄小而且烟味很重的地方。
他告诉她,“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很多灯光亮起来,这万家灯火,让熊妮妮觉得闹哄哄。还有从发梢到脚底的一种感觉,很甜蜜,说不出,软绵绵。熊妮妮有一秒钟这么想,他为什么要带我来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呢。一个男孩子带一个女孩子到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什么别的涵义呢。
走回去的时候,许之至给熊妮妮买了很多小吃。都不贵,五角钱或者一块钱可以买到一大份,有竹筒饭,有锅仔烧,还有许多熊妮妮没见过也叫不出名的小吃。
在躲一辆大卡车的时候,熊妮妮的拖鞋被一个中年男生踩了一下,啪的一声,熊妮妮听到自己的拖鞋布带断了。
熊妮妮很羞很窘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许之至很温暖地笑了。他说,“不怕。我背你。我们去前面的超市买鞋。”
不怕。我背你。熊妮妮突然有点想哭。她想起林耀辉,很多年前他们初次见面,她走在荒无一人白茫茫的雪地里。他从后面出现,说,我带你。
而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一些什么。她在使劲要求林耀辉一些东西的同时,自己却没有做到。
她想起林耀辉。她觉得喉咙很堵。她有点想吐。
然而许之至在前面蹲下去,这个眼睛明亮,笑起来坏坏,像极陈冠希的男生,在前面蹲下去,等了好久好久,他说,“猪八戒背媳妇咯。”
他蹲下去的样子都那么帅。
“磊落点。熊妮妮。”熊妮妮在心里面自己给自己打气。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趴上了许之至的背。他的背真大,让人觉得塌实而安全。熊妮妮闻到他身体0上牛奶一样的味道,还有头发上青橘子味道的洗发水味。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近,紧紧贴在一起,让熊妮妮可以看轻这个男生脖子后面的汗毛。熊妮妮突然很想在他的脖子上亲一口。
怎么办呢。林耀辉。怎么办呢。许之至。
士多啤梨苹果橙,你不想忘了你的葡萄也不愿放弃你的芒果。熊妮妮。
熊妮妮闭上眼睛。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堆,像《吕氏春秋》里捂住耳朵去偷钟的笨小偷,她不想去想这些了。海风啊,把这些恼人的事都吹散吧。
在灯光明亮的超市里,熊妮妮买不到一双合适的鞋。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特意去找的东西反而找不到。许之至反而发现了一双一直想要而没买到的喜欢的木屐,于是,熊妮妮穿着那双大大的41码的木拖鞋,下了车跟在许之至的后面。
许之至托着一个很漂亮的西瓜。
他的力气真大。他一直把那西瓜托在手里。
熊妮妮在他的身后踩的踢踢踏踏。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走到熊妮妮楼下的时候,许之至转过头来说:“给你,你要的西瓜。”
熊妮妮说,“不上去坐一坐吗?吃完西瓜再走。”
许之至说,“不用了。我还有一大堆衣服没有洗。”
很轻描淡写的对白。即使是坐一坐,也未必会有别有心机的暧昧。这一刻的熊妮妮,很淡定。她说,那好啊。
她把那一对木拖鞋摘下来,还给许之至。许之至有些讶异了。“你就穿回去啊,我改天再来拿。”
熊妮妮很小地笑了笑,“没关系的。我光脚走完楼梯而已。”
许之至走了。穿过很大很大的操场。灯光很暗,许之至白色的衬衣很亮。一步,两步,三步,轻轻走,不回头。时间走的好缓慢,时间不等熊妮妮。十步一歇啊,许之至。熊妮妮眼睁睁看着他的大男孩走过整个操场,消失不见。
熊妮妮转身上楼。不开灯,就让灯不要亮,就要这天一直黑,就让这楼道一直黑,让我通向未知,通向黑黝黝的前路,通向不知道是谁的心底。
回到家。熊妮妮在门口发现一张字条。Summer来找过她。她说,“妮妮,我们一帮人在学校外不远的五线谱唱歌,你快来。”
熊妮妮看看表,8点。Summer没有走多久。熊妮妮打开门,放下东西,换双鞋子,就出门了。
五线谱就开在出学校不远的小路上。是一对好看的年轻情侣开的。应该是早几年毕业的学长学姐。也不是为了赚钱,啤酒二十块一扎,唱一首歌一块钱。是用原木拼起来的小木屋,桌椅和高脚凳。装修简单,却也别有味道。熊妮妮到的时候,四五个男女生已经开始唱歌了。她们还要了一点啤酒。
Summer,莎士,还有微微,甘露。都是文学社的几个混混。
虽然一起打拼,一起做校刊,但是熊妮妮喜欢叫他们混混。
熊妮妮坐下的时候,Summer刚好坐在高高的吧台上唱歌。很奇怪的是,她唱的是一首男声,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这么看去,Summer那么小,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她轻轻唱,
不要说什么分离,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不要说愿不愿意,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游戏。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虽然你影子还出现我眼里,在我的歌声中早已没有你。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不要把残缺的爱留在这里,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不该有你。为什么道别离,又说什么在一起。如今虽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说什么此情永不渝,说什么我爱你,如今依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
很简单上口的旋律,熊妮妮听了前面一段就能一起跟着哼。她突然深深地喜欢上这首歌。她觉得Summer让她见识了另外一个世界,她的思想,她的文字,她对爱情的看法,她穿的鞋,甚至她唱的这首男声的歌。
熊妮妮点了一首林忆莲的《听说爱情回来过》,一首老歌,很奇怪Summer也会唱。他们唱完这首歌的时候,全场都在拍手,调皮的甘露还跑来送了一朵塑料玫瑰花。
她们把花推来推去,然后又丢给甘露。然后大家一起喝酒,玩骰子,熊妮妮跟甘露一学就会了。一扎一扎的生啤喝了好多。喝到最后,大家用点歌的铅笔在原木桌上写字。
写彼此的名字。写Summer。写熊妮妮。写甘露。写微微。写莎士。写大家一起。写这个时刻。
大家起哄的时候,熊妮妮就着微弱的烛火,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写下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许之至。
许之至。至之许。这名字发声都吹气如兰。
喝了一点酒的熊妮妮,第一次喝得有点晕晕的熊妮妮,她完全忘记了她的林耀辉。她完全忘记了今天是周末,是他们固定的电话日。
单周林耀辉打给她。双周她打给林耀辉。
莎士是个高高胖胖的新疆姑娘,她开始嘀咕,我好喜欢好喜欢他啊。
大家开始催她讲故事。她说,她来海口,他去接新生,接到她。然后,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因为是老乡,他便成了她当成的亲人。
“新疆。新疆到海口你知道有多远吗?我要坐五天四夜火车,然后再坐一夜的船,才能到这里。”莎士说。
第一次去逛街,她的钱包被偷了。她只记得他宿舍的电话。当时天下着大雨,她在电话里面哭。他说,你别哭别哭,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接你。或者你打车回学校,我在学校门口等你,给你付钱。别哭别哭,没事的。不怕。快回来,别感冒了。
她一直记得他当时打着一把黑色大伞,在学校正门口等她。她说,就那么一瞬,她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
就那么一瞬。
“Summer,你相信吗?有时候真的只要那么一瞬,我们就可以爱上一个人。”熊妮妮歪着头问Summer。她的脸趴在桌子上红彤彤。她的心也红彤彤。
“恩。”Summer点点头。“我们一生只要三个瞬间。第一个瞬间用来爱或者恨,第二个瞬间用来遗忘,第三个瞬间用来老去。”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微微问莎士。
莎士哭着说,“因为他有女朋友了。即使他没有女朋友,他也不可能爱上我啊。”
“这样也好,不会陷更深,快刀斩乱麻的喜欢,不会让自己疼太久。”熊妮妮张开双手,给莎士一个坚实的拥抱。
回学校的时候,大家一起走在人行道上。微微和莎士都喝高了,Summer一直扶着莎士,微微一个人在前面边走边跳舞。熊妮妮看着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熊妮妮有一点想妈妈,她还有一点想念林耀辉。
“Summer,你看,有飞机,一闪一闪,可以看见一个一个窗口。”
熊妮妮一点都不想回去,在走到校门口之后,她拉着Summer又跑出来吃一碗清补凉。这种海口的特产,放红豆,绿豆,葡萄干,薏米,果冻,花生,汤圆,通心粉,西米露,加椰奶或糖水,加冰块,入口清凉,爽爽脆。
回来的时候,熊妮妮和Summer拖着手走在午夜宽阔的国兴大道中央,路灯昏黄,天上星星很亮,两个人大声唱歌,坐在马路中间讲话。偶尔有来往的车辆从他们左边或右边迷离驶过。
她说她找不到能爱的人,所以宁愿居无定所的过一生。从这个安静的镇,到下一个热闹的城,来去自由从来不等红绿灯,酒吧里头喧哗的音乐声,让她暂时忘了女人的身份,放肆摇动著灵魂贴著每个耳朵问,到底那里才有够好的男人。没有爱情发生,她只好趁著酒意释放青春,刻意凝视每个眼神,却只看见自己也不够诚恳。推开关了的门,在风中晾干脸上的泪痕,然后在早舂陌生的街头狂奔,直到这世界忘了她这个人。
她们一起唱《失踪》,一起唱《暗涌》。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我都捉不紧。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历史在重演,这么烦烧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什么我都有预感,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到最后熊妮妮抱着Summer,不愿意放开。“小姐,我觉得无比的荒凉。一条路明知前方繁花似锦光明无限,一条却黑暗得让我看不到一点亮光。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能对不起林耀辉呢?我该怎么办呢。”
“跟自己的心走就好。亲爱的小姐,我们的人生还长。我总不觉得我最爱的那个人那么快那么容易就能遇得到。人生真的很长,我无法想象我要那么长时间和一个男人相处一起,忍受他的种种缺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天天守在一起,这让人抓狂。我也不喜欢小孩,我不愿意自己都要不到的东西还要想办法找给他。我不愿意有一个苹果要先给他吃。我想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我会对他好,会把我所有的给他。但是我们一定要有彼此的空间。如果那个人始终遇不到,我觉得我一个人过老也没所谓。”
Summer很平静地说。“小姐,真的不要太难过。任何事都顺其自然。我们出生到这个世界上,老天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的人生,就像一出戏,我们是演员,我们只要做好我们的本分就好。”
十一月的海口,已经有点湿湿的冷。十一月的北京,该下过第一场雪。零下几度看风景,途中回忆都结霜,把真心都冻伤,如果意识里看穿不这个下场,期望你空中拖着我歌唱。寂寞夜里望向你,是为着让曙光消散便算了。我已害怕阳光,只好停留在漆黑中等待变酸。可是太阳把我的呼吸都灼伤,伤口太疼,越疼越让人绝望。怪只怪我的求生声音太响,难拥你到天上。若有天你望见世间我已着凉,请原谅我不小心或太紧张。
熊妮妮和Summer回到熊妮妮住的八楼,洗洗就睡了。
熊妮妮一直还扯着Summer说话,可是Summer的眼睛实在睁不开了。她痛苦地哀求熊妮妮,“小姐,你放过我吧。”
可是熊妮妮还在给她讲林耀辉的故事。
“小姐,我听过一千遍了。”
“Summer!你怎么把眼睛闭上了!”熊妮妮大喊一声。
“小姐,我想一个问题,我想一个问题。”Summer做一个嘘的手势。
从前,有过一段爱恋,我量不出它的深浅,只觉晕眩。从前,不很久的从前,他曾捧着美丽的誓言,到我面前。是我胆怯,埋头,蒙眼。是他伤悲,昂头,就走远。就在那一瞬间,心老了一点点,惆怅让爱的深浅,渐渐浮现,昭然若揭。明明看见你很勇敢往这边走来,我的心却没有打开,不曾回应你的呼唤,反而躲开。我自己都说不明白,想流泪,却又偏偏哭不出来,觉得不该,是我低估爱的能耐。离别吻,在眉间,直到你已黯然走远,泪才涌现。
在她们在路上唱的如同箴言的最后一首歌里,她们就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