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的夏日,总还是带着暖暖的凉意,让人惊艳。
路边的小酒肆,传来苏州的小曲,而酒肆里,传来的都是一些江南丝竹。也是冷侍感兴趣的江南丝竹,毕竟在京都不常听,他信步走进一家“迎客酒肆”,正巧,在“客来酒家”隔壁。
里面的两个小姑娘,还梳着双垂髻,手里各抱着一把琵琶、一把二胡,在弹唱着苏州府的风光。
“都说苏州好风光,丝竹雅弦乐浮生。丝丝絮絮绕烟台,莺莺燕燕流扶苏。花前月下虎丘塔,非得相望寒山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客居杏花楼,知味世味楼。太湖二分天下色,一半竟入苏州府。洞庭山、碧螺春,紫金庵里菩萨神,手帕随风欲飘散,千万莫要伸手取。文庙祭拜范仲淹,高官不忘育人才。都说苏州好风光,昆曲弹词留客居,何处再得人间天堂。”
冷侍才带着一行人,坐进临窗口,对着窗外的市集,也临近看着“客来酒家”的人来人往。凑着窗口,“客来酒家”的幡布打了几个晃,起风了。
晚上,不,临近晚上也许就有一场大雨。看着周围的行人,都朝着“客来酒家”进去。所幸,他们进了一处“迎客酒肆”。既看得“客来酒家”风光,又独享自在。
看着幡布招牌在风里连转了几个圈,冷侍才转回神,摆出一副嘴脸,凑近戏台,给陪场的老板二两银子,“哟,老板换一个小曲,我想听江南丝竹。莺莺燕燕随便来几段,我先搁二两银子赏钱。”
老板先把钱收进衣襟,才让两姐妹唱了一段《杨贵妃私会玄宗》,“慢半步,行半步。却低头回眸,浅浅缀金步摇,牡丹插鬓角。十指相握,心思绕啊绕在三郎身上。手里的酥饼,拆一半,吃一半,总要留下一半。窗外的树枝飒飒,带来绻绻相思,乱了分寸。一寸相思一寸灰,违悖的天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伦道错,相思误。一段段情丝,绕着春风,渐渐长。一寸寸爬满墙头杏花,该怎么错结一段夙缘,再解一段良辰,分作双飞燕。”
冷侍一听,“哟,新鲜。真得赏,还没听过哪家酒肆,有这么一个段子,《杨贵妃私会玄宗》。”
老板眉眼一眯,露出几分假笑,“客官取笑,无非是下里巴人写着混几个钱,哪里会处处有弹唱。”
“挺有趣,我们也图一个乐,正好听着新鲜。店小二,上几碟点心,再送一碟给戏台上的姑娘们。”
“爷,银子……”
“喏,先给你二两,总该够茶水钱。”
“谢谢,四碟点心一壶茶,再外送一碟给戏台的姑娘们。”
戏台上的姑娘们,中场歇了一会儿,只试拨了几声丝弦,调一个音。窗外就传来几声,“客来酒家”的靡靡之音。都是些风花雪月的调门,“门廊下,巧娘的手指,映得雪白,看得弄玉公子,心念一动……”
冷侍笑了一声,“开场了,我们这里也得继续听戏。”
手指搁在桌上,捏着一块点心。还要凑空看着窗外的天气,毕竟一阵风吹过,总要多注意一下。免得遇雨淋湿,总是破坏游兴。
也正好遇到几个便装的贵公子,也不是华衣锦袖,身上却带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气。仗身而立,挺直的额头,总也高傲的仰着。还没进门,手一挥,身后的仆役立刻上前问了几句,随后,店小二拿到五两赏银,就在前面引路。一路恭恭敬敬,对他们格外用心。
待到走进门里,一个小仆怀里一块灰黄明澈的玉牌,滑了一滑,被他顺手掖进怀里,才跟着进去。走到门廊里,在二楼开了一扇小窗,隐隐看着泼了一壶茶汤。一只素白的皓腕,在窗口隐隐一露,锦袖的粉绿,都滚着边。一眼望去,就看清是登得了台面的优伶,在伺候几位用茶汤。
冷侍还是坐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杯茶汤。又交待胡乐去旁门买茶点,递了二两多银子,“你去买一样,我昨日和你提起的苏式点心,也只有这几日才新鲜。”
胡乐应了一声,“口味刁成这样,也只能用几道地道点心,周济一下。”
待到门口,又和冷侍打了一个眼色,才往“客来酒家”斜对面的“陈家糕团铺”走去。待到迟了一会儿,他才拿着一包苏式的团子,递给冷侍,“喏,也就买到半份。还差半份,待会儿才能到时辰,不过二刻左右。”
冷侍笑着问道,“明知嘴刁,怎么不留下多等一会儿,就当看做工。”
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杨家将》,在游兴正浓下,多少有点不搭界。他们几个,却看得颇有兴趣,直到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卖,“快来看,刚钓着的王八、白鱼,低价卖喽!”
姑娘梳着一根马尾,站在临时搭起的鱼摊前叫卖,“快来看,好大的王八,炖汤最好味。王八、白鱼低价卖喽!”
还没喊几句,“客来酒家”里出来一个人,带着一个拎竹篮的小仆,挑挑拣拣,付了一两二钱,剩下一些小鱼,还留在鱼摊上。姑娘只得叹气,“还剩下这些小鱼怎么卖,你再饶几个铜板,一起拎走吧!”
“这些,最多一钱五分银子。”
“再饶几个铜子,也太低了。”
“最多一钱七分。”
“二钱。”
“……”
正在说话间,站在客堂里的人,朝他喊了一句,“快一点,二楼的客人点清蒸白鱼,厨房等着下锅。”
“好,一钱八分。”
他爽快的拿出银子,二楼的小窗,探出一个身影,往鱼摊望了几下。一双高挑的眼,斜斜的看着,带着一丝不耐烦,姑娘在那里正收着银子,“正好可以收几天,前几天看着几艘外邦的渔船。渔民赤着脚站在船上,别闹着倭匪,我可等着歇几天,安闲日子。”
他顿了一顿,“倭……ㄖ夲人?怎么会来苏州?”
“谁知道,许是鱼米之乡有油水,许是来游山玩水。总不止于偷渔偷贩,也太没架子。总拿着尖锐的利器,惊得一怯一怯无心与渔。我总是收几天,不去黄海,不抓小黄鱼、对虾而已。你们待会儿,要是再买,前面拐弯还有一家。坐在船里,垂着双髻的花衫姑娘家,和她们提着我的名字李俊鸥,给你们便宜,正好我们一起安闲几日,结伴游市集。待后几天,我们几户,总在金泾淹口安闲捕捞,混一阵而已。”
“也好,谢谢你。”
等到他们转身,她又跟了一句,“多谢照应,好歹让我安生几天。明天,你们要买鱼,还找我和垂着双髻的姑娘家。后天,就挪窝了。”
又隔了一刻,起风了。冷侍在窗口看着,风吹着树叶都转了几圈,“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胡乐应道,“苏学士的《定风波》。”
“我独独喜欢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雨天路人用雨具,犹如一座云城,正想一窥。”
“只怕各族风格不同,看起来旖旎风光,才更得心。”
“多嘴,待会儿让我淋着雨,小心你的一顿板子。”
龙傲云和司胜雪正看着窗外,直到“客来酒家”里,露出一样东西,只一晃眼,又收回去。是一件高丽的斗笠,龙傲云还在低声说着,“哟,真像古装片里,高丽的斗笠。”
冷侍的眼一转,“龙弟,高丽来苏州府做甚,你许是看花眼。”
他刚要补一句,看着眼色不对,“还真是,一阵风刮着,都眯起眼。”
冷侍才跟着和胡乐说起,“还不趁着下雨前,去催一催点心。待会儿,路上不好走。”
胡乐才指着窗外,“我去催一催点心,再让店家把火撩得慢一点,许是两种馅料合在一起,才特别香甜。引得冷爷特别馋一口。”
待到了二刻后,龙傲云才看到,刚才在铺子里瞧见的店家姑娘,正走到路口,往这里望了几眼。提起步,刚要走,又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去。
不过一刻后,胡乐带着几份点心过来,“倒是少见的双馅团子,竟是豆沙、枣泥团在一起。刚嘴馋,尝了一个。来迟了,料想并不会怪罪。”
龙傲云也觉得有趣,“倒是好吃,也没想到你们这般喜欢。晚上,带你们用船点,必定合胃口。”
桌上的茶水,也是有些生凉,让小仆催了一催。又混着半壶热水,茶色也跟着转淡,倒也是蕴出香味。合着台上的两个小姑娘,正歇着一歇,手里的两把乐器,混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金玉声,窗外开始下雨了。
透过一阵热气后,却觉得无比舒心。几个人,凑着窗口,看着窗外的水云天,几乎都连在一处。还是龙傲云先说话,“这会真正好避着,待到雨后,正好是泥泞路,更是一滩乱。驾马车也得小心几分,莫要溅着路人一身。”
路上的几个行人,正好避雨恰巧站在檐下,隔着他们的视线。总还是有一个人,侧身挡在窗前,正站着,用衣袖擦拭着湿发,“唉,这天气,都没准备着。”
袖口里有什么东西晃着眼,是一枚铁蒺藜,也是袢马索一般。却在雨天用不上,带着晃眼的光,却掩藏在袖口里。他的手心里,有一层薄茧,并不是干活的壮汉,却是赋闲的斯文人。眼角微微挑着,朝着“客来酒家”二楼,望了一眼。不过一会儿,已经换了一处站着,龙傲云几个,顿觉眼前一片宽敞。
等他们在看向窗外几个人,衣衫皆是湿答答的滴着雨,只有一个人,袖里藏着铁蒺藜的一个人。中衣大抵穿着防水的渔装,还未湿答答的滴着雨水,反而,看上去颇有些惹眼。而他,却并不知道,已经被冷侍悄悄盯着几眼。他侧身而立,站在窗口也不急着离开。反而在角落里,和人说了几句话,“起风看着快变天,还是下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只能多站一会儿。”
还没过一会儿,凑巧跑过来一个男人,身上淋着雨,星星点点的,也不知为什么,凑巧在雨天,没带着雨伞,还往路上跑去。
到了他的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撞了一下,他攥紧在袖口的一包油纸包,也不翼而飞了。而他却恍若未闻,只是,脸上带着一抹轻笑,“哟,看来还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停雨。”
冷侍却颇觉有趣,多看了几眼,然后,朝着店小二挥挥手,“来三份茶点,我们还要多坐一会儿。”
龙傲云正斜搭着窗口,“是啊,下雨天留客。我们待会儿,不能去河边乘船游夜。不知苏州府的夜景多么美,正想带着冷兄一游。”
手里的茶托,也被他搁在边上,浅浅的捂着茶渍印。一盏茶,也半凉起来。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味,闹着司胜雪,“你的茶,可也是微凉,混杂着茶水,混沌不清,竟不似刚烹,一股清明气。”
司胜雪跟着笑起来,“待到喝尽时,才能看着茶叶清清的,叶子一根根都捂黄。”
他才应了一声,“正好,换一壶新烹茶。”
还没过半刻,雨反而转成倾盆大雨浇下来,男人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扎眼。才走进大门,在大厅里,点了二十文一杯的热茶,还饶了一盘小点心。一身湿答答的坐在大厅,任由雨水捂湿椅垫子。店小二摆着一张脸,“赚得不够一张垫子,金吴针绣坊的月娘,一针一线的勾出来,还要排队等半月。”
男人却没有站起来,带着一脸恬然的歉意,“那……我,我再加二十文钱。”
他把铜板叠在桌上,叠成两摞。“你,你让厨房给我一碗面……一碗不用浇头的阳春面。”
店小二的唇角扬着,带着讥笑,“哟,爷真会算账,一个铜子没多给。”
冷侍看着倾盆大雨,唇角带着上扬的不满,“哟,这……今晚只得留宿,店小二,准备二间上房,正对着客栈外的小桥流水,听着雨落屋檐声。晚膳,须得地道苏帮菜,主仆各一桌,都订六菜一汤。膳后各砌一壶白云茶,先付五两订金,余下的,明早膳后再结清。”
“几位爷,正好小店三楼还有两间上房,正好似等着几位爷来投宿。”
冷侍递了五两五分银子,胡乐拿着五分银子,低声打点给店小二,“喏,爷给的赏钱,拿去买茶喝,也别嫌少。”
店小二悄悄掖在怀里,“谢谢几位爷。”
冷侍的眼角,瞥了一眼大厅的男人,胡乐眼珠一转,朝丁墨挤挤眼。丁墨懒懒的打一个懒腰,往门口走了几步,去看看雨还小一点。一不留神,碰着身后的茶客,推着茶桌转了一转。也正好,看到男人的袖子,放着一枚铁蒺藜。他的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竟似长期戴着铁莲花,一种套在拳头关节上的暗器。
他望了一眼大雨,才转身往里走,“冷爷,外面的雨还不算大。”
冷侍笑起来,睇了一眼,“不用替龙弟客套,由我做东。隔天,轮着龙弟回请苏州府名菜。”
窗外的大雨,也同样不会照顾“客来酒家”,古语:下雨天,留客天。所以,只消一眼,已经看到二楼的窗口,依旧敞开着,并无趁雨离去。
所以,也住在三楼的客栈,一大队人马,总不会紧密的住在一处,也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万一,遇到同一件事情,同时有几个说词。那么,他们会把事情推到一个很诡异的方向,细作!
也有合适人选,提前凑在眼前,承担细作的好处,两方人马,也势必不能太清闲。一切都会动起来,混水摸鱼,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冷侍的眼角,斜斜的上挑,带着一丝压抑的得意,看着“客来酒家”的门口。
而龙傲云正和司胜雪闹着,凑着窗外的雨景,赌银子,“大哥,那个垂着双髻的姑娘在雨里卖鱼。我赌一两银子,冷兄一定请她进来坐坐,买下她的鱼,做晚膳。”
他跟着看了一眼,“这……趁机空赚一两银子。不用说也知道,冷兄一定请她进来坐坐。”
她趁机取笑,“不过赚一两银子,都舍不得。”
冷侍看着他们笑闹,也没往别处想,直凑巧看到窗外的姑娘才愣了一下,“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