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仿如昨日的梦魇,我看着眼前的男人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你先走吧,他是我爸爸。”我笑着劝傅君离开,之前已经和他说过家里的事了,他估计也想到了。他盯了我一会,眉间都皱了起来,好像还是有点不放心,捏了捏我的手亲了下我额角,嘱咐道:“我在停车场等你。”又向那个男人点了下头,道了声再见就转身离开。他还是选择相信我。
我目送我家男神的背影直到他转了弯,心里暗暗叹口气,扭回头来直面一直沉默着的男人。
我看着站在我面前完全看不出其实已经年过不惑的成熟男人,三五年不见,他岁月倒是优待他。印象里,还是他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走进家门,向来严肃的脸上难得有了丝笑意:“他叫叶慕歌,从今天起,是我们家的新成员。”
叶慕歌,把爱意都嵌进了名字里,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仿佛又回到那几年,我借着住校的名头时常不回家,三两个月一次的家庭聚餐,能躲则躲,躲不过就当小透明。看着那个小男孩从最初的拘谨、不知所措,渐渐喜笑颜开、爽朗大方,偶尔耍耍小性子,都能在那个男人嘴角看到宠溺的弧度。
可笑不是么,叶家大小姐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也是会宠的,叶家大家长原来也需要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生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儿,而只能将自己所爱之人的儿子以义子的名义领回家中,爱人却不能见天日。
叶正纲,人如其名,他永远知道什么是正统纲常,他舍得下,故而他得到更多。他放弃了青梅竹马的恋人,迎娶了市长千金,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水到渠成后,再将喜爱的儿子迎回家中。他永远都那么不慌不忙,按部就班。我从没在他脸上看见过慌乱的表情。
今天,离W市万里之外的风霜里,我看见了他眼角的皱纹和微微下坠的嘴角,突然很好奇,如果我和慕歌的处境对调一下,我不动如山的父亲大人,会不会也不远千里跑来找一个他可能连面貌都记不清的孩子。然而事实就是,我仅仅是好奇了一下,就不愿再往下想。
“如果我没有记错,母亲大人已经和您离婚了。而我已年满18,从法律角度来讲,我们只有前父女关系了。不知您有何指教?”十余年的家教已经深深刻进了骨子里,一到他面前就会洗掉身上所有冒火的细胞,化身冷静自持的叶青茴,大概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持平和面对他吧。
“茴儿……”他张口低低喊了我,再开口,他还是那个沉着稳重步步为营的叶正纲,“刚才那位是?”
“我的男朋友,我想您也没兴趣认识吧,您来一趟也不容易,还是说说您来的目的吧。”我满脸都是反正我们都互相不想看到对方,就不要惺惺作态了,速战速决然后江湖不见就好了。
“慕歌需要你。”叶先生被我堵了一句后也不再废话。
我挑了挑眉,这句话他在电话里说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反反复复都是在强调叶慕歌需要我,如果不是我,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低声下气。但是我只想问一句,他需要我,所以呢?我就要老老实实倒贴回去?说起来,我还真的已经回去过了,可是结果大家有目共睹,那位霍女士可是毫不留情地把我“赶”出来了呢。
也是孽缘,我那个小我三岁的“干”弟弟自打进了家门,可以说是牛皮糖一样黏上了我,只要我在家,他必不离我身边三尺。再多的冷脸都像给了空气,他总能在我下一次推开门时小跑着迎上来,拿拖鞋接包脱外套做得流水一般,次数多了我也懒得再推开他,只再三禁止他在老宅众人面前黏着我。
其实细算下来,我与叶慕歌之间的交流并不多,我们之间最常见的交流模式就是他在我身边看漫画打游戏画画,时不时拿来骚扰一下正在听音乐或者看书的我。我从一开始的听而不闻到最后敷衍地“嗯”几声,他都能开心地像是吃了多甜的糖一样。
我也想过,若他真的只是父亲的干儿子,可能我会对他好一点,而不是离开的时候都只说了一句“我走了。”任凭他连连追问我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头也不回上了车。
我从来不认为他有什么错,但也不能指望我可以拿平常心对他,今天我多年未见的父亲却跑过来说一句“慕歌需要”就想让我回去,哈,这是什么道理。
“他是要我喂饭呢还是要我给他洗澡呢?叶先生,您未必,太瞧得起我了,有什么是您不能给而我却能给的呢?”我嗤笑了一声,准备放弃与这个宠子如命的人交流。
当初,我费尽力气考上T大,就是为了离开那个再无半点温暖的家。我没有告诉他我报考了离W市足有万里的T大,我离开时也只整理了一个小包,所以他才会完全没有想到我会一去杳无音讯。我每个月看着他临别前给我那张附卡里的数额增加,想着言秘书真是尽责啊。
叶氏的董事长若想找一个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但是——他没有。直到几个月前突然和我联系,一直在电话那头要求我回家看看慕歌。我花了大力气逃出来的地方,凭什么一句话就让我回去。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他会直接找过来。
母亲早知道父亲对自己无爱,一心只放在我身上,等我的外公大人从市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等我能够自立,她也毅然离开了那个耗尽了她青春的地方,去了澳门,在那里开拓一片新的天地。
他却不放过我,在就要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抓住了我的胳膊,在我身侧用一种我从没有在他口中听到过的可以称为哀求的口吻道:“茴儿,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是慕歌,他有什么错呢。他是你弟弟啊,他那么喜欢你,你走了这几年他没有一次真的笑开怀过。你刚走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他天天问我‘姐姐去哪里了?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姐姐是不是讨厌歌儿所以不回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后来他不问了,话也少了,每天回来就上你房间,坐在你以前的书桌前写作业,写完就看你留下来的书和电影。有一次我进去,他抱着你用过的枕头看大话西游,却已经不会笑了,我见过那样的你,他现在和你那时候——如出一辙。”
叶正纲的声音到后面带上了一丝哽咽,我听他说第一句时还想反问一句“那我有什么错?”听到后面我又沉默了一下,所以对于叶慕歌来说,我很重要吗?至于我的父亲大人什么时候留意过我看电影的样子,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现在怎么样?”我还是问出了口。
“抑郁症。”三个字像压在叶正纲心头的大山,他吐出三个字后深深吐了一口气。
我有点难以想象,以前无论怎么冷落都能笑眯眯地凑上来的叶慕歌,得抑郁症是什么样子的。
眉头不自觉拧紧了,我闭上眼,脑中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才不回去,想想霍萍上次是怎么对你的。另一个说:对啊对啊……
睁开眼我已经有了答案,“给我三天,我把这里的事安排好,您可以走了。”我不看他,不想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感激、欣喜的表情,挣开他的手准备走,临走前还加了一句“请转告霍萍女士,这次回去我不想看到她。”然后就把他留在身后的夜色中。
这就是命运的戏弄吧,他要求着他从来没有爱过的女儿去救他最爱的儿子,内心一片冰凉,我不是没有祈求过父爱,而是失望的次数多了,就明白了不抱有希望才是最安全的。但当我看到依靠着车门等待我的颀长身影时,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还好,还有他。
就是这样的成长环境让我不敢轻易相信感情,毕竟,这是在叶家最稀有的东西。我早就对自己说,不要轻易沾染这种东西,它让人脆弱。即使我可以做到看上去强大无比,但我还是必须承认,真实的我害怕过于灼热的感情。
但我又忍不住想要靠近这种灼热,所以当初遇到阿呆和秦澜时,才会格外珍惜这样的友谊,所以为了她们可以做很多我从来不以为自己会去做的事,愿意陪着阿呆做那样的傻事,愿意在最初以为师兄喜欢秦澜时默默掐灭心中的悸动。
然而关于爱情,我还一直是那副敬谢不敏的模样,让我生命的前二十年,从未品尝过爱情的蜜。而傅君是个美丽的意外,一点点进驻我的心,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能也不想欺骗自己了,但我也不敢坦白,只在无人时候回味其中的苦涩甜蜜,直到那一天,我想,那天晚上的星星,是我看过最亮的。
我可以把自己全部交给你吗——傅先生?
这一次,我能赌赢吗?
我有点怕,傅先生,你是我最后的底牌。
我是没心没肺的叶青茴,也可以是冷静理智的叶青茴,都是我,我会一点一点给你看,你会觉得我是个怪物吗?【不会,有时候看你特别冷静自持的样子我就特别不能自持——傅君】
我看着专注开车的傅君,他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照下显出坚毅的轮廓,我有点着迷,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突然师兄侧头看了我一眼,方向一拐,在路边停下,倾过身来在我额头亲了一下,托住我的后颈,又给了我一个绵长的吻,最后贴着我的唇轻轻说了一句“不要这么看我,开车要注意安全。”
师兄把车驶回正道上时我还在发愣,唇齿间还余留韵味,我红着脸看那个认真的男人,心里一片坦荡: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已经有傅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