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弟弟的印象中，周草就是这种东西，说穿了就是个无奈。每回过来，总是搬出他的小儿子，然后进行勒索。年初学校开学前几天，他跑来了，坐在周儒的办公室里，半天不吱声。周儒拿出三百块钱的报名费，丢在他身上，让他走人，他捡起地板上的钱，一张张叠好，瞥了弟弟一眼，然后正经八百地说：“亲兄弟，明算帐，算是借你的。”那回，周儒捏着嗓子，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借你个鬼！你什么时候还得清呀？你说你从我这里拿了多少钱过去？你还得清楚吗？”上次跑来的时候，他又跟周儒叫苦：因为差欠厂里的电费一直没钱付，厂里的留守人员就把他家的电线剪了，到了晚上，兵兵只有靠点蜡烛做作业。周儒又从钱夹里抽出一百元钱。他一直盯着钱，差点主动伸手过来接钱了。周儒故意不给他，反复声明是给兵兵买蜡烛的，不是给他抽烟的。他点着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早就戒烟了！我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吃烟呀？
周儒放下杯子，站了起来，转身从书柜里找出一本《新华字典》，放在桌上，然后瞪着自己的兄长，一字一句地说：“这才几天功夫呀？那一百块钱的蜡烛就烧完了？兵兵他……一个晚上到底用几根蜡烛啊？”
“我没有吃烟，真的，我没有买烟吃，我一根烟都没抽，我禁了，真的禁了……”他红着脸，又开始卷起裤腿来：“我给兵兵剁了两斤肉，买了一条鱼，他正长身体……另外，我还付了三十五块钱的水费，老欠着人家，也不是个事，你说呢？”
他过去所在的工厂，是一家国有企业，酿酒的，白酒。这些年，城里人不喝白酒了，喝啤酒或养生滋补酒，他们厂眼看着就不行了。厂子破产后，政府给他一次性算断了，据说是九千多块钱的安置费，可连一个子儿都没拿到手。他去找工会组织，找劳动局，结果还是没弄到一分钱。工厂垮台后，他自然就没事干了，跑到政府来找弟弟。周儒从侄儿兵兵着想，没好意思赶他走，可他这个当哥哥的，得寸进尺，周儒为此非常窝火，总想找人揍他一顿，打断他的腿，让他没法再来政府找他。然而，窝火归窝火，忙还得帮，谁叫咱摊上这么一个兄弟呢？周儒先是介绍他去一家银行看门，他嫌工资低了，没干一个月，连招呼没打一声就跑了；后来，周儒又帮他在农贸市场里谋了个摊位，并给了他五百块钱的启动资金，让他去卖菜，结果没卖几天，他又不干了。周儒将他扯到政府门口的树底下，臭骂了他一顿，问他为什么不干了？周草一脸委屈，跟弟弟诉说了半天：你说我么样做生意呀？我满满一担菜，才卖出二、三十块钱，可没过一会儿，工商的来了，收我几块；一会儿城建的来了，又收我几块；再过一会儿，又过来了几个牛鬼蛇神，又要收我几块。我不给，他娘的，他们就折我的秤，还要打我的人，你说这生意，我做得下去吗？我就是饿死，也不去卖菜了！没办法，周儒只好动用了一帮老关系，免费给他办了一张出租车执照，再找朋友借了一万多块钱，给他买了一台半新不旧的“拖鞋车”跑出租。结果没几天，兵兵跑到政府里找叔叔，没进门，就哭起来了：“叔叔，我爸让人打伤了，正在医院里抢救。”周儒赶紧跑到医院里，只见哥哥周草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躺在病床上，像个英雄似的，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谁来了都不答理。当时，周儒也没理他。他知道弟弟过来了，仍旧闭着眼睛，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了经过：他上午给人拖货，人家少付了他两块钱，他翻出工具箱里的金属扳手，举起来追打人家，结果对方叫来了一伙年轻人，反而将他揍个半死……医院检查过了，两根胁骨全断了，没一万块钱解决不了问题。还说，刚刚医院里下了通知，再不交钱就要他走人。周儒一听，脸色陡然胀红了起来，当着医生和护士的面，周儒突然抬起一条右腿，对着他的病床，狠狠地踢了过去：“你这个不争气的老东西！你要那两块钱吃屎啊？你成天没事找事，你要气死我呀？你怎么不去死呢？”说完，周儒扭头就走。一个小时后，周儒将一万块钱交付了医院，随后拿出发票，甩在他扎着绷带的脑壳上：
“虽说我们是亲兄弟，我也对得住你了，对得住爹妈，对得住兄弟姐妹了……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欠谁了，你以后就是死也好，活也好，我绝对不会管你了。”
这时，天色稍微暗了一些，外面的蝉声似乎停止了下来。周草忍不住瞧了瞧窗子外面，结果天色立马又恢复了正常，眨眼工夫，树木上的蝉虫重新叫嚷了起来。他瞥了瞥弟弟的水杯，喉管里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周儒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忍不住说出了那一番话。这番话，周儒没说一千回，也有一百回了。这一回，周儒一边喝着茶，一边说，所以说得很慢：“如果你还想我认你这个兄长的话，那就请你再听我一句话，干脆回乡下去算了！乡下好歹还有几亩田地，只要勤快，还不至于饿死。事实证明，你不适合呆在城里，你天生只能生活在乡下！那年，你应该还记得吧？你让母亲送给村支书的鱼肉，算是白送了……你明明在城里活不下去了，你为什么非要死撑着呢？你自己说，这城里有什么好呢？再说，现在的城市，不是你当年刚刚进来的那个城市了！时代已经不同了！这些年，你到处碰壁，把自己碰得头破血流，走投无路……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回乡下去呢？我嫂子都死了好几年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周草缓缓地抬起头来，两眼直盯着这个被他折磨得心烦意乱的弟弟，随后扭过头去，盯着窗子外面北边的方向：“我……我也想过回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怎么回得去呢？都几十年了……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呀？”
“你怎么回不去呢？”周儒捏着嗓子问道，“你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你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回到自己的老家，叶落归根，这是很正常的一种人生选择，也是你的归宿，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去……说穿了，你是身上的臭毛病改不了，你就是爱面子，你觉得自己在城里混了大半辈子，结果混成这个鬼样子，你没有脸面回去，你无法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
“不是这样的！我这种人，老早就不要什么面子了……”他抬起头来，指着自己的脸，一副想申辩的样子，“我今儿来不是找你要事情做，我……我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
还没等他说完，周儒又发怒了，他轻轻地拍了一声桌子，随后捏着嗓子，尖声地叫嚷起来：“你把你说得多好啊，你哪回找我，不是要事情做？你说你多好一个人啊，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呀？”
他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抬脚挽了挽裤腿，然后将两条腿脚交叉起来，干脆伸得直直的：“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对不对？我这次来找你……真的有别的事情！你又不相信。”
“你别跟我扯远了，我不会管你的！”周儒瞅了瞅手表。此时，周草已经耗了他整整一个小时了。周儒想，我得开始办公了，我的事情，比他的事情重要得多，我不能老是为他而活着，我还有自己的前途，他娘的，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兄弟。随后，周儒抓起当天的晚报看了起来。市里又出了一件凶杀案，昨天晚上，一名歹徒将人杀掉后，将尸体装在麻袋里，然后抛进了长江。这个夏天，市里连续发生了好几件凶杀案，而且一个比一个残忍。前几天，有个女孩子遭人轮奸后，也是被人碎了尸体，然后灌进混凝土里。
“你忙吧……”周草好奇地瞥了瞥周儒手上的报纸，然后放下裤腿，斜着上身，做出要走的样子。周儒继续看着报纸，故意不理他。他果然没再站起来，又把头低了下去，双手扯着裤腿，用力抻了两下。
周草的家，周儒只去过一回，那是在他嫂子刚死不久的时候。周儒带着兵兵去找他。那天下着雨，周儒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两间小平房，屋里到处漏雨，地板上放满了接雨的盆碗，雨水滴在碗盆上，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周草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音乐大师似的，听着雨滴的声音。见弟弟领着小儿子过来了，他不急不忙地坐了起来，脸上装出很悲痛的样子。周儒忍着怒火，让兵兵喊他爸爸，兵兵坚决不喊。兵兵一直扯着叔叔的手不放，还说：“叔叔，我要跟你走，我要回老家大别山去，我不想在这里，我好害怕……”周草一直好奇地盯着兵兵，那眼神似乎在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他的儿子。然后，他从床上下来了，跨过两只脸盆，轻轻地搂了一下儿子，还摸了摸他的头。兵兵缩着脖子，连忙躲到周儒的背后：“叔叔，咱们回农村去吧！”这时，周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得怪怪的，听起来有点像哭：“你回乡下去干么事呢？在城里多好呢，瞧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是你爸爸呀，你不跟我在城里生活，却闹着要回乡下，你说你这伢呀，你也太不懂事了。”那天，周儒当着兵兵的面，交给他一千块钱，前提是他必须把兵兵带好。他捏着钱，一个劲地点头：“你放心，你放心，我自已的儿子，我还不晓得带好？”从他家出来后，周儒一直没有回头，雨水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直到来到街道口的车站里，他还听见兵兵在背后喊他：“叔叔，我要回乡下去，我要回大别山去，我不想住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