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儒的老婆本是个热闹人，刚结婚那些年，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像只喜雀似的。可越到后来，这女人也慢慢有了变化，言语越来越少了，脸色越来越难看。年轻时谈恋爱那阵子，他们算是经历过热恋的，一天到晚粘在一堆，而且心心相印，相互欣赏。要是周儒说了一句俏皮话，或者做了一件漂亮的事情，对方立马心领神会，还会竖起一根大拇指，大声地夸他一句：“你真行！”结婚后，甚至到三十岁以前，小俩口仍然如胶似漆，要是哪个出了差，几天没回来，另一个就丢三拉四，像掉了魂似的。周儒记得很清楚，刚成家那几年，夫妻俩每天上下班，总要抱一抱，亲几口，出门的时候，妻子有时候还会一时性起，竖起大拇指，像关掉电灯开光一样，在他张开的手掌上，用力按一下，鼓励他“加油！”后来，随着年龄、工龄、婚龄等各种龄的增长，这股亲热劲，这种激情就慢慢消失了，像火苗子烧到后来，越来越小，最后不知不觉就熄灭了：先是只抱不亲，后来是不抱也不亲，至于竖大拇指的事，更是没了踪影，再后来就是两口子基本不说什么话，下了班进门回家，静悄悄的，有时相互间打个招呼，更多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进了屋，换了鞋，丢下包，洗了手，各人干各人的事。有一回，夫妻俩碰巧同时用完早点，然后同时准备出门上班，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妻子弯腰换鞋时，周儒的一只手竟然鬼使神差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妻子怔了一下，拧过头去，瞪大眼睛，惊慌地瞧着丈夫。周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错了事似的，连忙把手拿开了。
年轻时甚至四十岁以前，周儒的身体算得上是棒的，细皮嫩肉，又红是白，头发乌亮，满面红光。这主要得益于他长期的体育锻炼。从读大学到参加工作，周儒曾坚持过长达八年的早上长跑，而且还得过好几回冠军。他总记得，大学也好，单位也好，每次搞长跑活动，他总是积极报名参加，从不逃避，而且总是第一个举起双手，冲向终点的那根红绳子。这时，同学或同事都要竖起大拇指，大声地不断地高呼他的名字。可到了后来，特别是那次迟到的事情发生过后，周儒多少年来养成的一些好习惯，就一点一点地丢掉了，甚至丢得一干二净。比如早上长跑，他不仅彻底停了下来，甚至连起床时间也越拖越晚。每天早上，要么赖在床上，半天起不来，要么好不容易起来了，也老是觉得没力气，像是白睡了一个晚上。又比如上班，过去总是跑着去，现在却完全是走着去，而且还常常幻想干脆就呆在家里办公，四脚房门不出。曾经有过一两回，周儒走着走着，突然跑了起来，可没跑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为此，周儒怀疑身体有问题，跑到医院一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什么毛病都没有。后来，医生问他，到底哪个地方不舒服，他又是一脸笑相，吱吱唔唔说了半天，后来总算说了真相：就……就是……夫妻夜间的那种事，明显不如从前了，好象完全不行了，少多了。医生这才笑了起来，当场要求他脱了裤子瞧瞧。周儒借口要上厕所，赶紧溜掉了，不管电视报纸里那方面的广告做得多凶多猛，再也不去医院找医生看了。
刚结婚时，只要跟老婆在一起，周儒几乎天天有那种要求，跟馋猫似的，后来就是到了三十几岁，每周也要跟妻子做几回，而且做得仔细、认真，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草率。每次做完后，妻子总是红着脸，眼睛亮亮的，竖起大拇指夸他：“老公，你真行呀你！”结果过了四十岁，周儒这方面的要求就明显少多了，总觉得做不做无所谓，就像上了年纪的人，突然之间没有了好的胃口，老是不想吃饭一样。偶尔心里想要，可那东西总是不争气，不是根本没用途，就是有头无尾，两下子就不行了。在他的印象中，市长亲自要求他参与调研的那个晚上，可能是他在夫妻生活上最和谐最完美的一个晚上，此后似乎就再也没有过了。
“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行……”平时，周儒总是摆着头摇着手，口气讪讪的，也不看妻子。
“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才四十出头，咋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妻子本来热情并不高，每回经他一拨弄，心里头难免有点痒痒的。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说的是女人！”周儒有时这样狡辩说。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这话到底是说男人，还是说女人。
那天是个周末，妻子炒了几个像样的菜，认真地摆在桌上，看上去很是那么回事，像是刚从酒店里端回来的。周儒摩拳擦掌，盯着妻子说，他想喝两杯。妻子说：你想喝就喝，哪个拦你了？周儒从柜里拿出“龟苓补酒”，倒了满满一杯。“龟芩补酒”是市里的一家制药厂刚刚研发出来的新产品，据说特别补肾壮阳，电视上的广告做得很厉害。周儒特意拿出私房钱买了一瓶，可他没跟老婆说真话，骗她说是下基层调研时，某单位的老总送给他的。妻子说：那单位的老总也太小气了，只送一瓶酒，亏他送得出手！周儒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们这些银行里的人，一天到晚跟钱打交道，就是贪心，你晓不晓得这瓶酒卖多少钱？二百多块！周儒接着又说：我们调研组一行六、七人，怎么好意思拿人家太多？人家能每人送一瓶，就已经很不错了。“龟苓补酒”买回来个把月了，周儒几次想喝，又不好意思喝。有一回，周儒趁着妻子先出门，将酒瓶打开了，正要饮用，没想到妻子忘了拿钥匙，突然又返了回来。周儒脸都红了，庆幸妻子总算没发现。那天，周儒拿着“龟苓补酒”，又忍不住盯着包装盒看了半天：该产品根据传统秘方酿制而成，具有壮阳补肾之奇效。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身边跟着一群妃子，就因为每天夜里饮一盅“龟苓补酒”，所以一点也不累。
喝酒时，周儒一直留意自己的感觉。妻子明显用“海飞丝”香波洗了头，头发也没像平常那样盘起来，而是随意扎根绿绳子，很有点未婚姑娘的味道。饭后，周儒盯着妻子的头发，主动说：你休息，我来洗碗！说完卷起袖子忙乎了起来。按照分工，周儒不洗碗，只负责洗衣服。周儒洗衣服特仔细，洗衣机旋转了后，把衣服重新拿出来，还要再打一遍肥皂，然后慢慢地搓，搓出一堆白泡沫，最后将手臂都埋住了。妻子每次瞧见了，就会说：我不晓得你这是在做么事，哪有你这么洗衣裳的？你这人做事情老是不得要领，确实不行，难怪哟！周儒知道老婆话里有话，笑了笑：“你总是说我不行，那我就问你，你几岁开始洗衣裳？我可告诉你，我六、七岁就开始洗衣服，我想那时候，你会不会穿衣服，还是个问题呢！你晓不晓得，如今这空气多脏呀？这衣服多脏呀？哼！我不行，你行好不好？”周儒还想说下去，瞧了一眼妻子，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周儒没说假话，父亲死得早，他是长子，理所当然要帮母亲一把。周儒七岁就学会了写信，八岁学会了算账，九、十岁时，就学会了种庄稼。母亲一直把他当男子汉使用，周儒从小就是母亲的骄傲，村里要是哪个孩子不听话，村里的人就会指着那孩子的脑壳说：“你连周儒的半个脚趾甲也不如，你干脆给周儒揩屁股去！”
洗完碗，抹了桌，周儒又烧了一壶热水，然后还把老婆洗身子的水都准备好了。妻子有些不好意思，接过盆子时，微蹙着眉，似笑非笑的，就悄悄地进了卫生间，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了。刚结婚那几年，老婆连洗澡都敞着门，而且还要求丈夫帮着她洗，帮她搓身子。有时候，周儒就会忍不住想起这些过去的事儿，想着想着，就会抓起脑壳来，嘴上发出嘶嘶嘶的声音。他实在没弄明白，过去那些美好的东西，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没了的呢？而且说没就没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上床后，周儒没有立即提出那种要求，却故意叉开话题，说了些别的。上周五，周儒无意中瞥见小罗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杂志，仔细一瞧，原来是新婚夫妇爱看的《婚姻生活》。他随手翻了翻，里头有篇文章，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意思是夫妻间做那种事，要想有个满意的效果，就得沉住气，慢慢来，万万急不得。在那回竞争上岗中，小罗提了副县级，女朋友排着队让他挑，他选了个身材好的，结婚请客那天，周儒忍不住盯了那姑娘一眼，新娘子丰胸细腰肥臀，算得上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和妻子说了些没咸没淡的话后，周儒突然停下来，拐起胳膊肘，碰了碰妻子的身子，问道：“哎，我问你哟，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结婚那个晚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