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儒抓起茶杯重重一搁:“这个世界,哪里都没你呆的地方!”
接下来,周儒又捏着嗓子,盯着房门说:“你现在就兵兵一个亲人了,你后半生就指望他了……你要是再屡教不改,再不浪子回头,你真是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的。”
他终于抬起头来:“我必须走!兵兵的事情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说完,他将一百元钱放在茶几上,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周儒盯着茶几上的钱票,有些吃惊地瞧了他一眼,让他把钱拿走。他瞥了瞥茶几上的钱:“我不要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我知道,我……我今生今世也还不清……你最好早点给香港那边的朋友打个电话,我打算今天就动身……”说完,他快速地抓起桌上的《新华字典》,打算转身就走。
这时,窗子外面的蝉叫声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兹……兹……地响着,像是木工房里传出来的一阵接着一阵的电锯声。周草瞥了瞥桌上的茶杯,茶杯里的水只剩下最后一口茶水了,周草的喉管里再次做出吞咽的动作。他突然抓起弟弟的杯子,正准备喝掉那口水,结果一眼瞥见弟弟地吃惊地瞪着他。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放下茶杯,然后从柜子里抽出一只纸杯。接下来,他将杯子里最后一口茶水,倒进纸杯里,随后再打开开水瓶,冲上一点热水。他对着纸杯,吹了两口气,然后一仰脖子,将它喝光了。
他咂着嘴巴,连续发出啊啊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个因为长途跋涉而渴极了的人,突然之间发现了甘露,然后趴在一眼突然出现的井水里。随后,他将杯子扔在垃圾篓里,深情地瞥了一眼弟弟,然后“嗵嗵嗵”离开了周儒的办公室,连头都没回一下。
周儒冲上去,“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半年多过后,周草被枪毙了,因为他亲手杀了那个曾经跟他同居过的女人(幸亏他们的女儿当时不在家)。事情发生在他最后一次来周儒办公室的前一个晚上。当时,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兵兵因为没钱买蜡烛,坐在黑暗的家里哭了半天。他大概是实在不好意思来找弟弟了,就跑去找那个女人。结果,那女人将他臭骂了一顿,要他去死,还将他肩膀处的衣服撕破了一块。他随手抓起一把菜刀,做着样子,打算威胁她一下。没想到那女人是个烈性子,主动将脖子迎了上去。于是,他一挥刀,失手就将她砍了,结果砍红了眼,他一不做,二不休,整整砍了那女人一百刀。然后,他将尸体拖到卫生间里,剁成碎块,用自来水冲干净,装在麻袋里,扔进了长江。为了毁灭迹象,他用菜刀将墙上的血迹一点一点地刮掉了,然后用家具挡着。他原以为没人会发现,结果案发当夜,有人就在江面上发现了一块一块的女尸。
行刑那天,没一个亲属愿意过去,兵兵要参加期末考试,他的另外几个儿女,周儒也懒得通知他们。他知道,就是通知他们,他们也不会去的。有关方面希望周儒能够抽出时间过去一下,周儒故意扯了个谎,说他有事要出差,实在去不了。其实,那天,他是参加机关作风建设年度总结会去了。那个会上,他有个经验发言,发言的主题是:让来访者把话说完,经验材料上还标着一条副题:我是如何对待来访群众的。
后来,过了好长时间,大约是在第二年春季了,周儒跟公安局里的一个朋友在一起吃饭。那天,那个朋友先是怪怪地瞧着周儒,随后就开始一起喝酒。可能是因为喝多了一点酒,那个平时见面不多的朋友,想说话的欲望比较强烈。他趁着酒兴说了两件刑事案子,结果两件事全与周儒有关。
一件是新近发生的。他说有个叫苏衡的“破烂王”,某天夜里去江边社区里捡垃圾,结果门卫师傅不让他进去,坚决要把他赶走。苏衡一气之下,从蛇皮袋里抽出一杆秤来,将那个门卫师傅的肚子捅穿了,幸亏抢救及时,才没闹出人命来。
另一件事,就是周儒的哥哥周草。那个朋友说,行刑那天,他当时就在现场,他也听说过周草就是周儒的兄弟,他当时以为周儒会赶过去的,他以为会在刑场上碰到周儒。那天,天气乌蒙蒙的,能见度不高。他说他一眼就发觉五花大绑的死刑犯周草,看上去镇定自若,一点畏惧感都没有,跟别的开弄犯有些不太一样,那种神态让他想起电影里那些舍生取义、从容赴死的英雄人物。周儒所在的城市枪毙人的时候,多半选择在江边的一座小山坡上进行,那里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平时没人敢去那里。执行枪决的时候,一般来说,死刑犯多半背对着行刑队员,仰头面对着不太高的山顶。结果那天,临行刑前一分钟,原已在山坡上站定的周草,突然提了个要求。他说他想站在山顶上,行刑队员迟疑了一下,随后满足他的要求,将他领到了山顶。山顶上的视野开阔多了,虽说天气不是很好,但仍然可以瞧见四面八方的各色景象。行刑队员扶着周草,让他面对着东边,这样可以让他人生结束时,清楚地看见一条东去的江水。这时,周草突然动了动身子,随后转过九十度,让自己面对着北边的方向。行刑队员有些不高兴,推搡了他一下,让他再次面对着东方。周草的脸色一下子胀红了,嘀咕了一声,随后再次转过九十度,继续面对着北边。因为是冬天,北风一阵接着一阵地吹过来,将周草的头发都吹乱了,他可能很久没有理发了,胡子也没刮,看上去显得非常苍老。这一次,行刑队员没再推搡他,天气太冷了,他们很快来到他的背后准备行刑。这时,在场的几个相关人员,一齐屏住气息,他们顺着周草面对的方向,不由自主地远眺着北边。北边同样是乌蒙蒙的一片,似乎与别的视野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罪犯死活要面对着北边,那天,大伙自然就多瞧了几眼那个方向。结果,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在那乌蒙蒙的一片世界中,似乎耸立着一线深黑色的山岭,那线山岭高低不一,曲张有度,莽莽苍苍,就像一线游在深水里的鱼脊。枪声响后,他叹息了一声,眺望的目光,顿时像火苗一样熄灭了,然后朝着北边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