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慈禧太后在西逃的前一天,还不忘把珍妃推入井中处死,执行者是二总管崔玉贵。崔玉贵是桂公爷的干儿子,也就是隆裕皇后的干兄弟和慈禧太后的干侄儿,所以在宫里很红,因为有桂公爷做靠山,按太监的行话说,叫钻桂公爷的裤裆。既钻了桂公爷的裤裆,当然也是太后的贴心人了。不过事后崔玉贵跟人说起这事,说老太后对他亏心,耍鬼花样。据崔的版本,当时老太后说要召见珍妃,让崔玉贵去传旨,着她在颐和轩候驾。崔有些犯嘀咕,因为召见妃子历来是两个人的差事,单独一个人不能领妃子出宫,所以他叫了颐和轩管事王德环。两个人领着珍小主到了颐和轩,老太后已经端坐在那里了,但一个侍女也没有。珍小主进前叩头,道吉祥,跪在地下,低头听训。
太后:“洋人要打进城里来了。外头乱糟糟,谁也保不定怎么样,万一受到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你应当明白。”
珍妃:“我明白,不曾给祖宗丢人。”
太后:“你年轻,容易惹事!我们要避一避,带你走不方便。”
珍妃:“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太后:“你死在临头,还敢胡说!”
珍妃:“我没有应死的罪!”
太后:“不管你有罪没罪,也得死!”
珍妃:“我要见皇上一面。皇上没让我死!”
太后:“皇上也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头去。来人哪!”
于是崔玉贵和王德环一起连揪带推,把珍妃推到贞顺门内的井里。珍妃自始至终嚷着要见皇上。最后大声喊:“皇上,来世再报恩啦!”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紫禁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205—206页。
按崔玉贵讲,他是奉太后之命行事。但是事后,也就是从西安逃跑回来后,老太后没法面对外人,于是把屎盆子扣到了崔头上,说自己只是一时的气话,没想到崔玉贵逞能硬把珍妃推了下去。在中国,做官时间长了,智力就会退化到说假话都说不圆的地步,英明的太后当然也不例外。
按隆裕的版本,珍妃既不是太后下令弄死的,也不是崔玉贵逞能弄死的,而是珍妃自己赌气自杀的。这智力,啧啧,更是没得说了。敢情在中国,被自杀也是很有传统的。
西安逃难回来后,太后给珍妃追赠名誉光环:“上年京师之变,仓促之中,珍妃扈从不及,即于宫闱殉难,洵属节烈可嘉,加恩着追赠贵妃,以示褒恤。”商洐瀛:《珍妃其人》,选自《稗海精粹:落日残照紫禁城》,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3页。珍妃泉下有知,不知何感?明明被杀的,却成了自杀;明明受过“欧风西化”的,却成了节妇烈女!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珍妃的命运有多惨,隆裕皇后在光绪那里得到的恨就有多深。庚子之乱时,慈禧带着光绪与隆裕一路狂奔逃到西安,因为地方窄小,光绪和隆裕不得不同住在一间大房子里,中间用隔扇隔开,两屋通连。即便是这样,光绪也无心去看一眼隆裕,无论隆裕在旅途中怎么照顾光绪,光绪始终不冷不热,甚至连话都不想说,连头都不想抬。两人之间的仇恨永远维持了下去,直到光绪死前也没有解开。据说是瑜妃与瑾妃搅和的缘故,有一阵子,慈禧命隆裕也住到了瀛台——光绪所居涵元殿对面的香扆殿。一般的看法是,太后这是命皇后监视皇上的。逻辑不圆,试想太后想监视皇上,派出太监不就行了?事实上光绪丧失人身自由后,身边太监全换上太后的亲信了,他插翅也难逃的,翻案更是不可能。所以太后派隆裕进住瀛台,最大的动机当是乘人之危——珍妃已死,光绪孤苦伶仃,让隆裕亲近他,两人之间产生些感情什么的就好了。但是光绪的专一及珍妃的不幸,只会加重光绪对隆裕的怨气,两人住到一起,冲突只会激化。据宫女荣儿回忆,一天,皇后进见完毕,皇帝吩咐她“请跪安吧”,那就是请她退下的意思。光绪连说两次,也不知是实际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反正皇后没退。于是光绪暴怒,奋起身来,用手狠抻皇后的发髻,把一只玉簪子都抻在地下了……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紫禁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301—302页。
强扭的瓜不甜,诚哉斯言,不管您是皇太后还是皇后,不管您是金瓜还是银瓜!
“广东小人”康有为
从某些方面来讲,大清国得感谢小日本。没有小日本的刺激,大清国睡得更沉呢。只不过,动机与结果,从来不是一码事。
经受了中日战争的刺激,光绪强国富民的愿望更加迫切。就跟久病乱投医似的,他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康有为。
康有为(1858—1927),又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祖父做过训导,乃八品学官,教育局工作的;叔祖父做过广西巡抚,封疆大吏;父亲做过候补知县,不幸早死。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康有为从小就受到了严格的主旋律教育。不说其他,单说背唐诗,就比同治帝的那位阿鲁特皇后强多了,据说五岁就会背百首。七岁的时候就能写文章了,人称神童。这神童动不动圣人长圣人短的,并发誓要在三十岁之前读完所有的圣贤书(也就他家书多,普通百姓家里一张纸都难见的,他家则家藏万卷;叔祖父家更多,家藏两万卷),于是被乡民外号曰“圣人为”。不过神童科考起步就不顺利,考了三次,十六岁才考上一个秀才(监生)。就这秀才似乎还是打了折的,因为有人考证他这秀才不是考的,而是买的;还有人考证他是个荫监生,就是说,不是掏钱买的,而是因家庭原因得来的。清制,一是父亲官职达到一定级别,可以有一子不经过考试获得监生资格,叫作恩荫;二是父亲殉了国难,也就是做了现在所谓的烈士,可以有一子不经过考试获得监生资格,是为难荫。问题是康圣人父亲的那个知县仅是候补,殉国难的也仅是他的祖父而非父亲,而且祖父殉国难之前,康有为已获得监生身份了。所以我们还是认定,这监生是康有为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的吧。也不知广东的考生多,还是其他缘故,反正历史名人中,康有为三次才弄个秀才,那个洪秀全,考了四次都没成。洪秀全第三次考试失败后就得了失心疯,梦见自己成了上帝的第二个儿子。第四次失败后,就直接运动去了。可见当年广东“中招”的残酷性,康有为三考秀才,也算成功起步了。既然当了秀才,下一步就得参加乡试考举人了。
有为于十九岁时(1876)在广州第一次参加乡试,失败。三年之后(1879)再上,又失败。再过三年(1882),可能是不好意思了,有为换个地方,去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当时广东人乡试可在两处参加:一在本籍广州;而成绩较优秀的秀才(监生和贡生),则可去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所谓“北闱”中的“南皿”。“皿”字是“监”字的缩写,“南皿”便是来自南方诸省的有资格进“国子监”(国立大学)的监生。问题是易地考试也不行,有为还是名落孙山。
光绪十一年(1885),有为同志二十八岁,又老起脸皮走入广州考棚,失败。这一年,中法战争结束。
三年(1888)又过去了,有为又在北京南皿试场出现,失败。也就是这一年,康有为开始了自己科考之外的副业,他给皇帝上书了,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三点建议。他认为中法之战后,“国势日蹙,中国发愤,只有此数年闲暇”,“过此不治,后欲为之,外患欲逼,势无及矣”。康有为:《我史》,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页。是谓第一次上书。康有为是对的,他知道,历史给大清的机会不多了,得赶紧改革,否则玩儿完。康有为之所以有了改革思想,乃是由于读书科考之余他走出书屋开始了游学并接触了西学。1874年,他就接触了《瀛寰志略》和从日本传来的《地球图》诸书;之后他游历了广州、北京与上海,甚至到香港旅游,既接触了广州著名的理学大师与北京的经世官僚,还接触了“江南制造局译书所”出版的各种西学书籍。既发现了中国的毛病,还发现西方的月亮就是比中国的圆:“览西人宫室之瑰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观之。”同上,第9页。总之,西方文明的打击下,康有为疯狂地阅读西方书籍,考求西方文明,遂变成了中西合璧的夹心人,按唐德刚先生的说法,成了一个中外兼通的“大字纸篓”。“大字纸篓”给皇帝上书,就是希望中国向西方学习,否则永远打不过法国。奈何老秀才走得太远,整个天朝上下,认定了中法战争乃是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也就是说,不是咱打不过法国,而是咱不打罢咧,还有,李鸿章谈判时卖国罢咧。总之,天朝上下宁要封建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要封建主义的挨打,不要资本主义的打人。所以,康有为的上书遭遇的是讥笑与攻击:凭你个布衣酸秀才,还给皇帝上书,你也配吗?按照清朝体制,专折奏事是高级官员的特权,地位较低的官员只能呈请大吏、堂官代奏。康有为布衣上书,不在其位谋其政,或曰庶民干政,虽不是犯罪,但风险很大的。为了找门路,他给当时在朝中当权得势而颇负时誉的三位高官——翁同龢、潘祖荫、徐桐都投过书。近人梁鼎芬所撰《康有为事实》载:“康有为赴试京师,因不中举人,遂夤缘在朝大官,求得富贵。已故工部尚书潘文勤公祖荫、现任大学士徐公桐、前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前礼部尚书许公应騤、已故前出使英国大臣户部左侍郎曾惠敏公纪泽、礼部右侍郎志公锐、前国子监祭酒盛公昱,皆与康有为素无渊源,乃屡次求见,上书谀颂,诸公以康有为一年少监生,初到京师,遍谒朝贵,实属躁进无品,皆甚鄙之。潘公送银八两,并作函与康云,以后请勿再来,来亦不再送银。此函人多见之。曾公尝告人曰:康有为托名西学,希图利禄,不知西无此学,中国亦无此学也。徐公、志公见其言嚣张卑蹈,皆将原书掷还,都下士夫无不鄙笑。”梁鼎芬:《康有为事实》,选自《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5页。
出于多种原因,梁鼎芬之文难免夸张,但诸多高官大吏不想正眼瞧康有为却也是实情。幸亏康氏后人捐出康有为的一些遗稿,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他当年的一些投文,比如致潘祖荫的函中云:“恭闻明公雄略柱天,真气惊牖,胸中有纵横九流之学,眼底有纬画八表之思,好士若渴,而能容度外之说,诚可谓魁垒耆艾之大臣也。……方今国势日微,民困未起,承唐宋千年之敝法,当欧墨百国之窥逼,公卿与国为体,此真延揽异才、搜求俊义之时,虽九九之术,滥竽之众,不患有所失,虽吐哺握发之勤,犹恐不及也。惟公左右接于目者,不知何如人;入于耳者,不知何如论。若使赐阶前之地,欲俯闻其说,固所愿也。或使备笼之选,欲少采其材,非所及也。惟裁察焉。诚许进之于门下,望赐时日,野人不文,谨猎缨束带以待,不胜鹤立悚息之至。”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康有为遗稿:戊戌变法前后》,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9—190页。看看,康有为从潘祖荫手里挣得八两路费挺不容易的,马屁拍得老潘都要肿了。
不过也有例外,康有为得了翁的青眼。翁这个时候,乃当朝宰相加太子少保衔的协办大学士,两入军机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还是同治、光绪两代帝师。至于家门,更是父子宰相、叔侄状元,翁氏名门,士林泰斗的。翁的青眼,可能影响一部分北京的士大夫。问题是翁是一个传统而保守的老官僚、大宰相,再青眼,也就是没翻白眼而已。看了康的上书,给他打了回票。书没上成,但对康有为来讲,则是一次成功的行为炒作。先说上书本身,在天朝的历史上,那是绝无仅有的事。所谓的诸子蜂起,处士横议,对知识分子来讲都是两千年之前的传奇了。从明朝开始,皇家就给读书人定下了规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读书人关心国家大事,给皇帝写信,那都是干政啊。康有为不怕,就这样干上了!至于书的内容,虽然光绪看不到,但是坊间却流传出各种手抄本来。
翌年(1889),可能是光绪大婚的“恩科”吧,有为又在北京考棚出现了,还是失败。
从光绪二年(1876)至光绪十五年(1889),十几年的时间,有为六考六败(幸得心理素质好,否则早像洪秀全那样,精神分裂运动上啦)。上书递不到皇帝手里,虽然名声有了,但是,对康圣人来讲都是小菜。失望之余,他一度萌生去国之志,想赴美洲求学,或往巴西殖民,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在这人鬼世界里继续忽悠。不过,他另有想法了。他估量当时的形势是:“眼中战国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龙?”陈永正:《康有为诗文选》,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5页。他认为“以国民之愚,而人才之乏也,非别制造兴国之才,不足以救国,乃决归讲学于粤城”。马洪林:《康有为大传》,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3页。于是他对外宣布,不谈政治了。但是实际上,他的工作更踏实了。他要从讲学、发现与培养人才、理论与舆论准备等工作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