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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斑驳的往事

萧奶奶用力捅着面前的白米饭,几乎把碗捅破,满脸的幽怨,如果眼光可以杀人,季筱希早就变成箭猪了。

“奶奶,吃块猪排。”萧翎夹了块猪小排放在她碗里。

果然小孙子还是最疼自己啊,萧奶奶嘴角上扬,还没弯成月牙的弧度,萧翎又夹了块猪排放在季筱希的碗中,非常温柔地说:“多吃点。”

萧奶奶唇畔的笑容倏然僵硬,无限哀怨地看着季筱希碗里的猪排,呜……居然比自己这块大很多。

她愤愤地咬了一口猪排,恶狠狠瞪着那个自称是她孙女的不速之客。季筱希正微侧着头,对萧翎甜甜地笑,在萧奶奶看来,那笑容和千年狐狸精没什么两样,偏偏她单纯的小孙子还回以温柔的笑……善良可欺的孩子!萧奶奶愤怒地张口就想要破口大骂,撕掉那只狐狸精狡猾的面具,呃……嘴里含着的什么东西突然滑到喉咙处,哽住了,她憋得脸通红,拼命鼓着混浊的老花眼。

“奶奶!你怎么啦?”坐在对面的季筱希第一个发现她的不对劲,惊讶地叫。

“奶奶!你吃猪排怎么不吐骨头?”萧翎看看她面前的碗,连忙跑过来给她敲背。

萧漠蹙眉叫:“依依!拿碗醋来!”转过身一下下摩挲萧奶奶的脖子。

“呃……呃……”萧奶奶依然鼓着金鱼似的眼睛,大张着嘴巴,艰难地喘息。

萧依依举起一碗醋对准奶奶张开的嘴就灌下去。

“呃……咳咳咳……”萧奶奶被呛得一阵咳嗽。

“你干什么啊?”萧翎不满地瞪姐姐一眼。

“好像还卡着呢……要不要我再去取一碗醋?”萧依依没理睬他,问萧漠。

“不,不要……”萧奶奶勉强开口,她又不是醋坛子,再灌一碗,在被猪骨头卡死之前,一定先被醋淹死,她在空中挥舞着双手拼命寻找目标,在自己断气前,她要先掐死那只狐狸精。

正在乱作一团的时候,“嗨!”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季筱希气运丹田,突然大喝一声。

众人都吓了一跳,萧奶奶一个激灵,“噗”……卡在喉咙处的骨头吐了出来。

季筱希耸耸肩,“这回可以继续吃饭了吧?”她是真的八个小时没有吃东西啦,虽然不是在飞机上……

萧漠看了她一眼,一抹异样的光芒从眼中一闪而逝。

萧翎还在温声软语地安慰奶奶:“……吃猪排一定要吐骨头啊……算啦,还是我帮你把骨头剃掉吧。”把剔除骨头的肉轻轻放在萧奶奶的碗里。

这体贴的动作顿时令萧奶奶热泪盈睫,满心的欢喜,果然,小孙子最疼爱的人还是自己啊,看向季筱希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洋洋得意。

用过晚饭,窗外已经暮色四合。

萧翎把萧漠拉到角落里,涎着脸笑着说:“大哥,可不可以借我两千块?”

萧漠微微蹙起眉。

“我有个朋友昨天骑机车不小心撞伤了人……他家境不大好……”萧翎抓抓头发,有点赧然。

萧漠轻斥:“这种闲事你能不能少管点?”

“都是朋友嘛,没办法啊。”萧翎嘻嘻笑。

萧漠没再说话,掏出皮夹子。

“谢谢大哥。”萧翎接过钞票,笑得更加灿烂,眼神从客厅里飘过,看看不远处的季筱希,忽然说:“她一个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这里叫车也不容易,先留她住下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萧漠脸沉了沉,视线在季筱希身上梭巡,眸色更加阴郁。

季筱希一边悠然自得地喝着可乐,一边兴致盎然地在客厅里逛来逛去,把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精神无限发扬光大,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哇哇哇,茶晶梅花花插!这个该不会是真品吧?真的好漂亮耶!”她兴奋地拿起酒柜上的茶色花插大叫,花插里的鹤望兰和晚香玉衬着暗色的背景、白皙的手指,开得极为明艳。

正在收拾餐桌的李嫂胆战心惊地疾步走过来,脸上写满了忐忑不安,声音微微发抖:“季小姐,您小心点啊,这个花插虽然是仿明朝的式样,做工却很精致呢,是真正的内蒙紫晶啊。”

“哦?”季筱希漫不经心地放下,又拿起花插旁边暗光流动的锗红色鼻烟壶,“这东西是什么做的?”

“季小姐,”李嫂的表情几乎要哭了,“这个鼻烟壶是玛瑙雕的,是满清皇室的古董……这上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萧先生生前辛辛苦苦四处收集来的,您小心点,随便弄坏哪样,都了不得啊。”

“哦?”季筱希似笑非笑,自言自语,“原来我爸爸除了喜欢收集美女,还喜欢收集这些奢侈的艺术品啊。”

角落里的萧翎循着大哥的视线看过去,轻声说:“我觉得,她不会是一个坏孩子。”

“在你眼里,这世上还有坏人吗?”萧漠挑眉。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坏人啊。”萧翎粲然一笑。

萧漠沉吟半晌,冷淡淡地说:“就让她先住下吧。”

“哦。”萧翎高兴地扯开嘴角,他就知道,这个大哥表面上虽然冷冰冰的不可亲近,心肠却是最柔软不过的,无论求他什么,多半都不会被拒绝。

如果,他留意到此时此刻萧漠脸上渐渐凝结的冰霜,就一定不会有这样乐观的想法。

“我带她去客房。”萧翎满脸愉悦、步履轻快地向季筱希走去。

静静看着他的背影,萧漠眼中布满阴霾,张开的手指慢慢收拢,攥成拳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让他觉得很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隐隐的还有些眼熟,可是究竟在哪里见过呢?居然完全想不起来,像她这样的女孩如果见过,似乎很难忘记才对……

他背后的米黄色壁灯散发出暗黄怀旧的气息,萧漠整个人就都笼罩在阴影里,仿佛溶入了泛黄的老照片中。

二楼,萧翎推开左侧最后一个房间的门,在门旁的墙上摸到开关,“啪”的一声打开,顿时银白色的光芒倾泻而下。他眨了眨眼睛,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然后转头微笑着对身后的季筱希说:“你先住这间房吧,我就住在隔壁,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他把手中的帆布旅行背包递给她,又笑着说:“虽然好久没住人了,不过,李嫂每天都打扫,还算干净。”

“哦。”季筱希应了一声,随手把背包丢到地上,视线在室内梭巡。布置得还算雅致,对面就是一扇硕大的窗子,没有阖上,白色蕾丝窗纱在夜风中浪花翻涌似的缓缓荡漾,悬吊在窗框顶端的一大盆吊兰正肆意伸展着藤蔓,绿意葱茏,下面是铺着蓝白相间方格子床单的单人床,旁边是一张带书架的原木书桌,书架上堆满了书,按高矮胖瘦列兵般整齐排列着。书桌上摆着一个水晶镜架,照片中的男孩子大概十四五岁,容貌清俊,眉峰坚挺、紧抿着薄唇,眉宇间分明有几分桀骜,轮廓隐隐约约和萧漠有些肖似。

季筱希眼珠子在照片上转了转,笑意盎然地转头对萧翎说:“我们家的人好像都住在楼上耶,左边第一个房间是萧漠的,然后是依依、奶奶、你,最后这一间是客房……楼下的房间,都没有人住吗?”

萧翎眸色暗了暗,敛了笑容,声音变得低沉:“李嫂住在楼下……那里本来还有爸爸妈妈的卧室和画室,不过,自从爸爸妈妈过世后,就一直空着。”

季筱希点点头,“是这样啊……”

“你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一定累坏了,早点休息吧。”萧翎走出去,体贴地给她关上门。

季筱希在原地呆立片刻,若有所思地笑笑,走到书桌前拿起镜架,细细打量,忍不住笑意加深。

这时,突然响起了多啦A梦欢快的手机铃声,在静谧的室内分外清晰悦耳,季筱希从丢在地上的背包里摸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唇角上扬,“终于想起打电话给我啦?”

电话彼端的男子声音压抑低沉:“顺利吗?”

“当然啦,”季筱希扬了扬眉毛,躺在床上,语调轻松,“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男子轻声说:“萧漠很精明的,他一定不会轻易就相信你的话。”

“我没想让他相信啊,”季筱希嘻嘻笑,“你知道聪明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嗯?”

“就是想得太多啦,”季筱希转过头,指尖在照片上一下下轻划,“我猜……我现在就住在你以前的房间里,我看到你的照片了。”

短暂的沉默,男子微微诧异地低喃:“他们……居然还留着那张照片?!”

“所以啊,”季筱希慢吞吞地说,“萧家的人看起来蛮重感情的嘛。”她笑了笑,“重感情的人,就一定会有缺点。”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警告:“你不要做得太过分。”

“安啦,你放心,”季筱希把镜架扣倒,“我可是美貌善良、人见人爱、聪明伶俐的美少女小希,一定会带给他们很多惊喜的。”

“小希……”男子无奈地笑。

季筱希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我南上北下折腾了整整两个月,又舟车劳顿八个小时才来到萧家,真的累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先睡了,要养精蓄锐啊。”

“嗯,”男子说,“辛苦你了。”迟疑着,又补充道,“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啦,”季筱希咕哝,“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是你吧?我不在家盯着,你要记得按时吃饭,别忘了自己有胃病。”

“嗯,”男子停顿了片刻,声音很轻地说:“其实,我真的不想让你去做这样的事。”

“你不用担心啦,”季筱希嗤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小希……”

“还有事?”

对面的人犹豫了一下,“算了,你比我聪明,想得比我周全。”

“你终于承认我比你聪明啦。”季筱希笑着说,“你在家里乖乖地等我,我一定会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那个姓郑的……”即使看不到表情,也知道他在蹙眉,“业界的人,都说他是只老狐狸,就算你能拿到东西交给他,也不知道……”他担忧地止住未说完的话。

“羽平,你知道别人叫他——‘老狐狸’,那么,你不会忘记朋友们都叫我什么吧?”有点冷呢,季筱希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叫做“羽平”的男子声音里透着无奈:“小狐狸精。”

“所以,现在是我们两只狐狸精在斗法,你这个凡夫俗子还是静观其变吧,”季筱希又打了个哈欠,“我真的要睡了,好困……”

“嗯,”男子应着,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如果可能,尽量把对萧漠的伤害减到最低,他,很无辜的……”

“你放心,我晓得。”季筱希耸耸肩,还是很担心吧,果然血缘关系是骗不了人的。她挂断电话,随手抓起床上的抱枕,用力向对面墙上的开关抛去,“啪”的一声脆响,室内顿时沉浸在一片晦暗中。

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轻缓平稳的睡眠呼吸声。

此时此刻,萧漠的房间里。

萧依依斜倚在床头,神情慵懒,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漂亮的彩绘指甲,“大哥,才三十多万而已……”

“三十多万……而已?”萧漠板着脸,沉声说,“你知不知道三十多万,差不多可以供养五个大学生,维持一个普通家庭十几二十年的生活?”

“谁叫我命好有个好哥哥呢,”萧依依似笑非笑,“他可是大名鼎鼎Fashion的创意总监,总不会连给妹妹买个爱玛士鳄鱼漆皮柏金包都舍不得吧?”她慢悠悠地说,“何况,钱花在自己妹妹身上,总比被散财童子的弟弟拿去给外人强啊。你知道吗?翎的同学私下里都叫他提款机呢,无论谁跟他诉苦,他都二话不说地回家跟你要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爸爸是比尔盖茨呢。最扯的是,上次他同学把人打坏了,他居然跑去顶罪,连累你被人民警察批评教育……不要以为他干的那些好事我不知道,起码,我没让你隔三差五进公安局那么丢脸吧?还有奶奶,你知道她用好几千块钱又买一堆什么废铜烂铁回来了吗?”

“依依!”萧漠逼紧了嗓音,脸色更加难看。

“哥,你有钱填翎那个无底洞,给奶奶成堆的买垃圾,怎么会没钱给妹妹买名牌包包呢?”萧依依继续摆弄着指甲,自语般地说,“我同学用的都是爱玛仕,你不会让你的妹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吧?”

“当初我就不赞成你去读贵族学校。”

“可是我脑子不好,不读贵族学校就只能去念三流大学啊。”萧依依笑嘻嘻地自言自语,“如果当年我的头没有受过伤,也许还会变得聪明一点,就不会让哥哥花这么多钱了。”

萧漠微微白了脸。

“算啦,”萧依依站起来,嘟着嘴,“哥哥实在不想给我买就算了,反正我们的父母死得那么不名誉,我的成绩又不好,被讥笑的事情多了,也不差这一件……”她慢吞吞地向外面走。

萧漠神情阴郁,迟疑了半晌,终于张口:“等一下。”

萧依依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回过头迎视着大哥时,脸上却波澜不惊,漠然地问:“哥还有事吗?”

萧漠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支票簿,在上面添上一串数字,嘴里警告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萧依依盯着他握笔的手,眼看龙飞凤舞的名字签完,劈手夺过支票,扬起来“吧唧”亲了一口,笑弯了一双眼,飞快地说:“谢谢哥,爱玛仕的皮包当然是只此一次,下次想到什么我再跟哥哥说。”

“依依……”萧漠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话音未落,萧依依已经翩然走了出去。

看着在她身后缓缓自动阖上的门扉,萧漠咬紧略显苍白的嘴唇,眼神明明暗暗地闪烁,他犹豫了片刻,拿起床头的电话,轻轻拨了一个号码,手指竟然有些轻微的颤抖。

“嘟嘟嘟”的线音后,听筒里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谁……呀?”

“谈锋,你告诉张总,锦瑟华年珠宝展的Case我接了。”萧漠淡淡地说。

对面的声音一下子清醒起来,大叫道:“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策划我接下了。”

听筒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你真的当自己是铁打的现在已经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了你不想活了你想英年早逝我可不想奉陪!你不会忘了还有几个月就是纳西的广告竞标吧?如果那只肥鸭子飞了,老板会活剥了我们的皮!”他一连串的嚷出来,中间竟然没有换气,“你很缺钱用吗?你家里那些老的少的又开始挥霍了?是滥好人萧翎又去充当别人的提款机,还是你那个宝贝妹妹又相中了什么奢侈品?还是你家的老奶奶又用几千块钱买一堆垃圾回来,还理直气壮地说是最新高科技的保健仪……”

“谈锋!”萧漠皱皱眉头,把听筒稍稍移开一点距离,停顿了几秒,冷冷地警告。

“真不知道你那颗IQ172的脑袋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纵容他们也该有个限度吧?萧翎喜欢把自己当成救世主,那是他自己的事,相帮别人让他靠自己的能力!萧依依什么都喜欢最昂贵的,有本事让她自己去赚……还有奶奶……”

谈锋还在噼里啪啦地嚷着,萧漠打断他的话,冷冰冰地说:“啰嗦那么多干什么?叫你接你就接!”不再理睬他的抗议,萧漠挂断了电话。

已经是午夜了,静谧的室内冷冷清清,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就如同这栋装潢华丽考究的豪宅,虽然他所有的亲人都近在咫尺,却依然感到如此的孤单寂寞,如此的寒意沁骨。在这寂静无人的时刻,萧漠脸上冷硬的线条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近乎痛苦的茫然。

电话“嘟嘟”响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谈锋打回来的,萧漠皱着眉头没有理睬它。岂料谈锋超级有耐心,电话响个不停,让人听着心烦意乱,萧漠索性拿起听筒搁在一边,隐隐约约听到一两声暴跳如雷的嘶吼微弱地钻入耳朵。

华丽丽的谈锋华丽丽地爆发了,萧漠想起很久以前在同学中间流传的句子,自动把男主角换成谈锋的名字,他知道谈锋是好心,他知道谈锋没有说错。

不管他们,不纵容他们……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疲惫的时候,委屈的时候,痛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过放弃,可是,怎么忍心看他们失望的眼神……十年前,在父母冰冷的墓碑前立下的誓言,并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而是发自肺腑的承诺:我会好好照顾奶奶,照顾弟弟妹妹,遇到你们这样的儿子、儿媳是奶奶的不幸,遇到你们这样的父母,是我们的不幸,如果你们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们,那么,我会在意他们,我会……给他们幸福……

幸福……就像彼岸的灯塔,明明近在咫尺,偏偏遥远得无法触摸得到。昔日的誓言一字一句在脑海中闪过,萧漠咬紧了嘴唇,惨白着脸站起来,慢慢踱到窗前,拉开缀着长长流苏的湖蓝色曳地蕾丝窗帘,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眸底竟然是比这夜色还要迷惘的晦暗。

街灯映照在玻璃窗上,折射出幽深的微蓝。

他呆呆地伫立,眼中渐渐笼罩了浓浓的雾霭,好一会儿,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我只是想让我的家人幸福,仅此而已……他张开五指捂住脸,双肩微微战栗,笑声中微微夹杂了几不可闻的哽咽,可惜,他们不明白,只凭我一个人,幸福有多难。

隔着一道门板,季筱希背倚着锗红色的门,静静聆听着,脸上慢慢露出异样的神情。她本来半夜里口渴了起来找水喝,路过萧漠的房间,看到里面的灯还亮着,不禁好奇这么晚了他究竟在做什么,却无意中听到他近乎呜咽的轻笑,悲伤、茫然、无助。无论谁都不会想到,白日里那个一脸冷漠刚硬的男子,居然会发出这样近乎痛苦的声音。

伪装成很冷漠很坚强很骄傲的样子,原来,只不过是戴着一张脆弱的面具罢了……

“萧漠……”,季筱希低喃着这个名字,嘴角逸出黯淡的笑。

透过洁白的蕾丝窗纱,清晨明丽的阳光弥散在室内。

季筱希慢慢睁开眼睛,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看着全然陌生的房间,突然醒悟到,自己现在已经置身在萧家大宅中。

对面墙上的壁钟指在凌晨四点,她翻身下床,去隔壁的卫生间用冷水冲了冲脸,马马虎虎地擦干,然后蹑手蹑脚下楼。

途中经过萧漠的房间时,她勉强克制住推门进去的念头,真的很想看看那个喜欢逞强的男子,有没有在睡梦中流泪哭泣。

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她不禁嗤笑自己的无聊。

整个萧家大宅一片安详静谧,似乎其他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不对,有一个人比她起得更早。

女工李嫂正在尽职尽责、手脚麻利地打扫楼下的卫生,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诧然问道:“季小姐,您醒啦?”

“是啊,”季筱希弯眉浅笑,“我有早起的好习惯。”

“哦。”李嫂应了一声,继续擦拭着光可鉴人的吧台。

季筱希走过去,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李嫂,你在萧家很多年了吗?”

“是啊,老先生还在世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料理家事了,这一转眼,都快三十年了。”李嫂颇为感慨地说。

“这么说,你对萧家的事,应该很了解吧?”季筱希思忖着。

“算是吧。”李嫂笑笑。

“我听说,爸爸一直都很花心。”季筱希低声问,“他跟萧夫人感情不好吧?”

李嫂点头又摇头,“我也说不上,他们总是大吵大闹,为了先生的私生活,为了夫人钟爱的弟弟……不过,先生虽然常常和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传出绯闻,却都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那些女人都是他画画时的模特,往往画完画,关系也就结束了,他就又会回到夫人身边。”

“可是,我听说,萧夫人之所以杀了他,就是因为他的花心。”季筱希沉吟着说。

李嫂蓦地抬起头,脸上带着震惊狐疑的神情,“这件事……都过去十年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李嫂,”季筱希眨眨眼睛,顿时眼中珠泪盈盈,语气严肃认真,“虽然从来没见过爸爸,但是,他毕竟是我的爸爸,我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这很过分吗?”

李嫂低垂着头,慢慢地说:“反正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李嫂……”

“我真的不能说,老太太很讨厌别人提起这件事,您就不要难为我了。”李嫂为难地说,拿着抹布作势要离开。

季筱希眼珠转了转,随手拿起吧台上的茶晶梅花花插,自言自语:“我现在心情很糟糕啊,我心情糟糕的时候,手指就会发抖呢,不知道会把什么不该摔的摔破了。”

李嫂猝然回身,慌张地叫:“季小姐!你不要胡闹啊!”

“怎么办呢?”季筱希自言自语,“真的开始抖了啊。”她的手指痉挛似的颤抖,花插在手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要面临粉身碎骨的命运。

“季小姐……”李嫂胆战心惊地看着她的手,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你不要胡闹!”

“我哪里有胡闹?只是身体不受控制的自然反应罢了。”季筱希笑得比最纯洁的兔子还要无辜。

“季小姐!”李嫂隐隐带了哭腔。

“这个花插终究只是个仿冒品,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鼻烟壶……”季筱希放下花插,却又随手拿起旁边的鼻烟壶,自言自语,“既然是皇室的御用品,也许溥仪皇帝曾经用过呢!”

“算我怕了你了,我说还不成吗?”季筱希的手,如同暮秋时节枝头上残存的最后一片叶子,不停地瑟瑟发抖,李嫂的一颗心就像叶子上的鼻烟壶,悬悬欲坠,终于哆嗦着嘴唇说。

季筱希满意地笑,“你早这么说不就结了吗?不过要说得详细点哦,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李嫂愁眉苦脸地低声说:“我只跟你说一次,你听过就算了,老太太不愿意听人再提起这件事。”

“哦,”季筱希笑眯眯地点头,“我明白的。”

李嫂东张西望了一下,“你跟我来,不能在这里说。”

拉着季筱希走进一楼左侧的房间,在里面的大床上坐下。

这个房间一看就知道曾经是萧克荐和妻子莫雅惠的卧室,虽然十年过去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央的这张贝壳型大床,上面铺着绘满玫瑰花的床单,床头有两个维尼熊抱枕,亲密地倚靠在一起,似乎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床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像,季筱希微挑了挑眉,那不是常见的婚纱照,而是一幅手绘的画像,工笔细绘、栩栩如生,应该是根据照片临摹下来的,笔法非常细腻,线条柔和,显见画画的人执笔时心中充满了脉脉柔情。

画中的女子虽然相貌平平,却有一种谦和温雅的气质,笑靥盈盈,眉宇间浸满了温润的情意,旁边的男子英姿俊朗、器宇轩昂,很是神采飞扬。

浓浓的幸福似乎透过画纸,清晰地扑面而来。

床旁边的帆船型梳妆台上,堆放了很多精致玲珑的小摆设:树根雕的比目鱼、翠绿玉连环、中国结、玛瑙镂刻的并蒂莲……

李嫂轻轻咳嗽一声,慢慢开口:“这件事,我也一直都觉得很奇怪。”

“哦?”季筱希随手拿起玉连环轻轻摩挲,手感细腻柔滑光洁,质地很好呢。

“先生常常会带模特回来作画,和模特也经常有些过分亲昵的举止,大概因为是艺术家吧,不太喜欢受束缚,对婚姻啦、家庭啦、妻子啦、子女啦……好像都没有什么责任感。夫人对这些事很生气,常常和先生大吵大闹,先生却从来没有改变过。在一次争吵中,夫人扔东西砸伤了依依小姐,她脑子里现在还残留着一块淤血……”李嫂无奈地摇摇头,一抬眼看到季筱希的动作,瞪起眼睛,“你先把那个放下……”

季筱希难得听话地乖乖放下玉连环。

李嫂拢了拢鬓边花白的头发,满意地继续说:“说到哪里了呢……十年前,也是郁金香开放的季节,先生又带回来一个女模特,照样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她微微混浊的眼中盈盈起了层回忆的情绪,“那个模特叫藤晓谕,听说才十九岁,模样漂亮是不用说的,还是日裔华侨,父亲在日本是个知名富商,她就是那种典型的家境很好、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李嫂叹了口气,“藤晓谕举止很轻狂,对人也没什么礼貌,尤其不把夫人放在眼里,夫人虽然常常和先生吵架,对别人却都是很客气很有礼貌的,所以,纵使不高兴,也没说什么。

“夫人有个弟弟叫江羽平,十四年前夫人的母亲去世,她的父亲再婚,听说继母待弟弟很不好。夫人就把他接来一起住,喏,就住在你现在住的房间里。夫人很疼爱江少爷,对他简直是百依百顺,纵容得不行,比对自己的三个孩子还要好,因为江少爷,还常常跟先生发生争执。江少爷虽然和漠少爷差不多年纪,性子却是南辕北辙。我现在都想不起漠少爷是不是有过调皮的样子呢……好像打小就懂事得不得了,就是整天冷冰冰的,让人看着有点害怕。”李嫂想起萧漠板着小脸的模样,笑了一下,“这个江少爷却又淘气、又顽皮、又任性,一直对先生的风流韵事很不满,替夫人不平,在先生的新欢面前掀桌子的事情干了不止一次,还在先生最喜欢喝的鸡尾酒里放过盐……诸如此类的恶作剧,他做得津津有味。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先生自然很生气。

“藤晓谕来了以后,夫人没说什么,江少爷却很生气。有一天正在用晚餐的时候,我记得自己端着菜刚进去,不晓得藤晓谕说了什么,惹恼了江少爷,他当场就把一杯牛奶泼到藤晓谕脸上。吓了我一跳,差点没打翻盘子。藤晓谕当时气急败坏地嚷道,她是要和先生结婚的,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夫人和她拖油瓶的弟弟一起赶出去。”

季筱希把目光投向床头硕大的手绘婚纱像,看着画上娴静文雅的女子,暗暗思忖,丈夫不但带着新欢公然登堂入室,还挑衅自己的婚姻,这样的侮辱,没有女人能够忍受得了吧?所以,愤怒之下杀人,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李嫂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又继续说道:“江少爷的脸色……好像要杀人似的,可怕极了。别人都没有做声,只有漠少爷冷着脸问坐在对面的先生:‘你真的要跟妈妈离婚,娶这个女人吗?’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孩子,就那么淡淡地、冷冰冰地问,声音好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似的。”李嫂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夫人看着先生,什么话都没有说,脸上惨白惨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那表情看了真是让人伤心。”她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同情,“先生当时没有回答漠少爷,却很生气地问藤晓谕:‘不是说好了,在画作完成之前不提这件事吗?’藤晓谕就说:‘如果不说个清楚明白,我没办法安心做你的模特。’先生就对夫人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夫人没做声,漠少爷瞪着他父亲又冷冷地问:‘你究竟要我妈妈忍受这一切到什么时候?’先生不说话,藤晓谕却开始大吵大闹,让先生现在就说清楚。先生就说,是的,他要离婚,要和藤晓谕结婚。夫人就那么看着先生,只是看着,什么都不说……江少爷破口大骂先生不是人,让夫人早点离开这个混账。藤晓谕和他吵起来,江少爷就掀翻了桌子。”

“那萧漠呢?他……当时很生气吧?”季筱希轻轻问道。

“漠少爷啊?”李嫂思忖着,“他没有再说话,面上依然冷冷淡淡的,拉着夫人就走了。”她摇头,“我也算是看着漠少爷长大的,却从来不明白这个孩子,他顶小的时候,好像偶尔还会闯点无伤大雅的小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变了个样子。别的男孩子贪玩爱闹的童年啊、任性轻狂的叛逆期啊……在他身上全都看不到。整天阴沉沉、冷冰冰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对家人还不错,别的孩子玩耍的时间,他都用来照顾奶奶和弟弟、妹妹。这些年,也多亏了他,这个家才能撑下去。可惜家里这些老的、小的都不知道体谅他的辛苦,只会给他惹麻烦。”李嫂叹气。

季筱希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扯得远了呢。”李嫂赧然一笑,“那天夜里,我们都听到夫人和先生两个人吵得很凶,好像是先生说他不能容忍江少爷,不能再和他生活在一起,一定要把他送去寄宿学校什么的,夫人当然不肯,两个人为此吵了好久,后来,我还听到先生嚷着说:‘明天我就给他收拾行李!以后你就静心了!’他们经常这样大吵大闹,就跟吃白饭一样,家里的人,早已习以为常,也没人上去劝架。”李嫂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想,漠少爷虽然嘴里没再说什么,心情却很不好吧。凌晨的时候,我起来上卫生间,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吧台前喝酒。”

“喝酒?”季筱希讶然,“他那时才十四岁吧?”

“谁知道呢?”李嫂摇摇头,“反正他站在那里摆弄着那些洋酒瓶子,究竟喝没喝我也没看清。”她继续说道,“第二天上午,先生跟往常一样,在楼后面的郁金香花丛里给藤晓谕画肖像,我也在附近打理草坪。他本来自己调了一瓶洋酒,喝完以后,叫我再给他送一杯过去。我是弄不明白那些洋酒的,颜色倒是蛮漂亮的,那一大堆洋文名字我就搞不清楚。先生喝的酒平时都是夫人给他调。我心里琢磨,他们每次吵完架,第二天都没事了,不过这次闹得这么凶,连离婚的话都说出来,不晓得夫人还肯不肯给他调酒。我就试探着跟夫人说了,没想到夫人却并没有露出什么不高兴的样子,真的弄了一杯,让我给先生送过去。”

“夫人调酒的时候你看到了吗?”季筱希摩挲着自己的小指,低声问。

李嫂摇头,“我没留心,忘了当时在做什么,反正没留意。”

“哦。”季筱希思忖着点点头。

“我把酒给先生送去,他喝了一口,抱怨了一句:‘怎么今天的酒到了嘴里,味道都怪怪的?’”

季筱希眼中倏然闪过一道精光,沉声问:“他是这么说的吗?‘今天的酒到了嘴里,味道都怪怪的’?”

“好像是吧。”李嫂无奈地摇摇头,“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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