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慧智倒也不恼,耐心地重复一遍:“你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人?”
想起石南,杜蘅不自觉地拉下了脸:“莫名其妙给她缠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慧智凝目望向阵中,脸上是一惯温文和的笑容:“如此,说明你俩有缘。”
杜蘅叹了口气:前世到今生都纠缠在一起,能没有缘吗?就不知是善缘还是恶缘罢了!
慧智讶然回眸:“为何叹气?”
杜蘅定定看着他,到嘴的质问咽了回去。
这是一个如莲一般洁净的男子,曾用生命无数次呵护过她。
如果,连他都不能够信任,这个世上还有谁值得她相信?
不管他怀着什么目的来接近她,至少他从来不曾伤害过她!这就够了!
她要的本来就不多,得到的更少。友情对此刻已是强敌环伺,四面楚歌的她而言,更是弥足珍贵!
她的敌人已经够多,不想再跟慧智为敌。她,不想失去他。
可是真相还是得弄清楚,已经懵懂地过了一世,这一世不能再混混噩噩下去,对不对?
相识九年,她知道,慧智有个最大的优点:从不说谎!
所以,不拐弯抹角,直奔重点,是最快捷的办法!
她不说话,慧智也不着急,悠闲地踱回石桌旁,熟练地冲洗茶具,准备泡一壶好茶。
杜蘅打定了主意,走过去,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问:“认识顾 之吗?”
慧智冲茶的手微微一顿,讶然抬眸:“为何突然提起他?”
“认不认识?”
“他是医界泰山北斗,我虽僻居深山,孤陋寡闻,也听过他的大名。”慧智含笑道:“不止我,恐怕大齐绝大多数人,都知道他吧?”
“你的意思,从没见过他本人?”杜蘅摒了呼吸。
“没有……”慧智微笑,倒了一杯茶,顺着桌面推过去:“这是我亲手种的雀舌,尝尝看,好不好喝?”
说谎!
杜蘅咬着唇,把到了嘴边的咆哮压了下去,深吸了口气,接过茶杯,啜了一口。
却不料茶水刚刚煮沸,入口即烫起了水泡。
“啊”她惊叫一声,茶杯失手坠地。
慧智俯身过来,一手托着她的下颌,另一手挥动袍袖给她扇风,眼里满是懊恼:“怪我,不该刚泡好立刻给你……我看看,烫得严不严重?”
杜蘅下颌给他捏着,被动地仰起头,看着他漂亮的红唇一张一阖。
轰地一下,热气上冲,整个人从头到脚,红得象一尾煮熟的虾子,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禁锢。慧智以为她疼得厉害,倾身过来,柔声道:“别动,我给你吹吹……”
杜蘅急了,想也不想,抬手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慧智一脸茫然,极其惊讶地看着她:“怎么了?”
杜蘅这才省起,慧智生下来就被弃于寺庙,自小就被高僧收养,所学全是佛家典籍,在他眼里,众生平等,男女老幼美丑根本没有区别,更谈不上什么男女之防了!
“咳,咳……”干咳两声,掩饰窘态:“只略碰了碰,没有烫到……”
“那就好……”慧智不疑有他,放下心来。
“师傅,”杜蘅定了定神,问:“你认识石南吗?”
慧智奇怪地瞥她一眼:“他是什么人,我应该认识他吗?”
杜蘅半真半假地道:“他常到静安寺来,我以为师傅认识,想打听点他的情况。”
慧智歉然道:“我只是暂时客居静安寺,并不管寺中俗物。”
想了想,补了一句:“不过,既然是常客,师兄应该会认识,我可以帮你打听。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杜蘅额上滴下一滴汗:“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敢劳动方丈大师。”
“哦……”慧智思维简单,她说不重要,就不再追问。
“师傅的医术,跟谁学的?”杜蘅冷不丁发问。
“你怎知我会医术?”慧智讶然反问。
“呃……”杜蘅急中生智,道:“慧能大师医术高超,我便想当然地认为师傅也会。我猜错了吗?”
慧智脸上罕见地浮起一丝红云,羞惭地垂下头:“学是学了,不过跟师兄比,相差甚远。师傅说我没有天赋,劝我放弃了。”
杜蘅惊得目瞪口呆。
慧智的医术若然只是平平,怎么能教她?
可看他的表情,纯出自然,绝无半丝做伪之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不对?”慧智很是困惑。
他不会医术,她也不必表现得如此夸张,好象天要塌了一样!
杜蘅只觉血管 乱跳,几欲爆裂,伸指狠狠捺住太阳穴:“你确定,不是自谦?”
“出家人不打诳语。”慧智一脸真诚,却将她推入更深的疑云中。
杜蘅闭着眼,努力想从迷雾中走出来,却发现越理越乱。
事情竟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甚至是背道而驰!
是她的疑心太重,还是慧智隐藏得太好?又或者,是重生之后,打乱了前世的步骤,令有些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前生的轨道?
“你没事吧?”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阵青阵红,慧智一脸担忧。
“没事,”杜蘅深吸口气,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这几天没睡好,有点疲倦。”
“那你赶紧回去休息。”慧智从怀里摸出一本书递过去:“我在这里还会住半年左右,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找我。”
“最后一个问题,”杜蘅按着书,一字一字地问:“在收我为徒之前,是不是见过我?”
问这句话时,她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又冷又硬,就象一块生锈的铁。
慧智眼里闪过一丝讶然,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他微微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
杜蘅咬紧了唇瓣,泪水蓦然冲进眼眶。
不知从哪里泛起一丝酸味,无隙可钻,锲而不舍在弥漫在胸口,涨得她难受之极。
慧智又是慌乱,又是稀罕:“好好的,你,你哭什么呀?”
杜蘅侧过身去,抬起袖子,飞快地抹去泪水:“眼里,突然进了砂子。”
“哦……”慧智有些疑惑,本能地靠上去想要帮她吹,但刚挨了她一巴掌,心有余悸,到底不敢造次,抬起手终究还是垂到了两侧:“不要乱揉,要不,我帮你拿点水来,洗洗?”
“不用了……”杜蘅迅速收拾好情绪:“好了很多。”
“那就好……”慧智松了口气。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呃……”慧智犹豫了一下,道:“我没见过你,只听人提起过。他说,如果有朝一日你遭遇困境,勿必加以援手。”
令他意外的是,她要求的,是拜他为师。
外公,一定是外公!
杜蘅的心脏蓦然狂跳起来,好容易才克制了情绪,颤着嗓子问:“是谁?”
慧智脸上显出为难之色:“我对他发过誓,绝不泄漏有关他的任何事情。”
“好,”杜蘅迅速换了角度:“我不问那人的情况,我只要你告诉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慧智想了想,用极好听的清淡声音道:“我云游到大齐和大楚的边界,在一个小村落遇到他。”
“不可能!”杜蘅脱口而出:“外公八年前就过世了!”
“外公?”慧智茫然。
“顾 之!我外公是顾 之!”
慧智眼中先是闪过惊讶,继而浮起同情之色,叹息道:“你外公既然已经过世八年之久,那就绝不会是他了。”
“那会是谁?”杜蘅嗒然若失。
这个世上,除了外公会细心呵护,还有谁会替她考虑如此周全?
慧智若有所思,柔声安慰:“顾公一生,活人无数,定是哪个曾受过他恩慧的人,投桃报李,回馈于你。”
杜蘅咬牙,不肯死心:“那人多大年纪,什么样貌,哪里口音……”
慧智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按着额头,眼里流露出痛苦的挣扎,良久,低低嗫嚅:“对不起……”
杜蘅默然不语,伤心溢于言表。
“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慧智低眉望着她,悠然一叹,声音绵绵邈邈,象微风拂过树梢,在叶尖穿梭往复,最终低不可闻。
杜蘅强打精神,勉强挤了个笑容:“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似怕他追来,仓惶起身就走。
“等等……”慧智瞥到桌上书本,抄在手里追上去:“这是些五行八卦的入门之作,你习过医术,对阴阳五行相克应该不陌生,学起来不会太难。歧义之处,我都做了标注,若还是不解,随时来找我。”
杜蘅不答,只捏紧了书页。
“还有,”慧智迟疑片刻,道:“初七心智异于常人,待她请多一些耐心和包容。”
杜蘅讶然抬眸:“你也发现了?”
她对初七异忽寻常的固执,一直心存疑惑,只是无法想象一个心智有问题的人,如何习得这样超凡绝俗的本领。
因此,她宁愿相信,但凡世外高人,必有些怪癖。
不然的话,前世竟然被一个智障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叫她情何以堪?
慧智叹息:“正是因为她心无旁鹜,才能醉心武道,一日千里。”
“她绝对不会妨碍你做任何事,即使你在背后策划如何取我的性命,她也不会泄漏半个字。”
石南的话,忽然浮现耳边。
杜蘅哑然。
难怪他敢说出这样一番话,原来早知道初七的心智,根本不足以应付任何阴谋诡计。
把她送过来,难道真是单纯只为保护她?
不,不会的,石南这样做,必然有更大的图谋!
钥匙,对!
一定是为了钥匙!
如今顾氏的嫁妆落到了她的手上,所有知道钥匙下落,又心存觊觎之徒,必定会想方设法从她手里夺走钥匙。
石南,是为了确保钥匙不会落于别人之手。
想清楚了,心底那股莫名的烦燥消除了,随即变得心安理得。
好吧,既然一切都是交易,大家各取所需,她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初七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