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沉默了。
很想告诉他,自己一点也不柔弱。
她上过战场,面对过成千上万人的死亡。
想跟他说,她去过大理。
不止熟知风土人情,还知晓一些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隐秘小道。
她知道怎么医治因当地特殊的气候而引发的各种疾病。她甚至,可以带他深入大山,进入到苗王的地盘,帮助他认识甚至劝服苗王……
可是,要解释这一切,就得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
也就意味着,必需告诉他自己的前世的经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揭开过往的伤疤,血淋淋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她不想,她不愿意,她不敢……
萧绝更忙了,除了要挑选一同南下的人手,还得对自己离京后,神机营的事务做出安排,同时通知慧智的暗卫随行。
行走路线,食宿安排,马匹更换……等等无数细节要反复推敲,设计出好几套方案,以便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
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三更半夜了才带着一身寒意回来。
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着同一张床,却几乎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杜蘅没有问他在忙些什么,她也在不停地忙碌着,一大早就出门,天擦黑了才拖着一身疲累地回家,有时夜里还写写画画地忙到半夜。
家里的琐事,就交给白蔹, 儿两个大丫头统总管理。
幸好现在非年非节的,加之朝中风声鹤唳,大战在即,所有人都奉行低调原则,游冶赏玩的宴会邀请之类,几乎绝了迹。
府中一切事都有规矩条程,按着规矩,依着旧例,勉强也应付得来。
九月十八是萧绝离京南下的日子。
萧绝很早就回了家,在听雪堂摆了家宴,算是践行。
萧乾早已习惯了别离,只默默喝酒,连句多余的嘱咐都没有。
穆王妃还不知他去大理,只以为他接了差使,去江南筹措粮晌,虽然不舍得他要离家数月,在外奔波劳累,却也知男儿志在四方,不能一味拘在家里。
所以,这场送行宴,还算吃得轻松愉悦。
回了东跨院,杜蘅默默地交给他一只大樟木箱。
萧绝先是错愕,随即失笑:“我轻装上路,媳妇给我弄这么大箱的行礼,岂不给人笑死?”
“笑死也比病死好。”杜蘅寒着俏脸,表情严肃。
萧绝一瞧情形不对,赶紧见风转舵:“瞧瞧,又多想了不是?大理只是偏远了些,哪是真是什么蛮荒之地?放心,我一准好好的,再说了,那边也有药买……”
紫苏一听不乐意了,噘着嘴道:“外边买的哪能跟小姐亲手做的比?”
“有备无患,”杜蘅淡淡道:“我看过地域志,也翻看了外祖留下的笔记。那边气候特殊,许多在这边很简单的病,到了那边却会要人命。宁可别的东西少带些,药一定要备足。时间紧迫,只来得及做了几种常见的防瘴疠和治蛇虫咬伤的成药。其余的列了张清单,发病的症状,用法和用量,都写得清清楚楚,到时真遇上了,按单子抓药就是。”
这么大一箱子,显然不是给他一个人准备的。
“媳妇放心,”萧绝强抑了心疼和难过,以少有的严肃,郑重许诺:“我一定好好的,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
“保重。”杜蘅忍了泪,轻声道。
“保重。”萧绝再看她一眼,翻身上马,迎着夕阳疾驰而去。
月光清浅,洒在连绵的屋宇上,勾勒出一片深深浅浅的苍灰。四周一片静寂,只有风拂过树梢,发出细碎的簌簌声,越发衬得深院人静,凄清万分。
伊思玲呆呆地坐在亭子里,目光穿过高高的院墙,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曾经以为嫁进王府,成为他的新娘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却不料从此坠入了地狱!
四个月,嫁进王府整整四个月,他却碰都没碰过自己一下。
这对任何女人,都是一种耻辱。
偏,所有的痛苦和羞愤都只能咽进肚子里,非但不能对任何人诉说,人前还要装出端庄娴淑的样子,维持正室的尊严和风度。
若说以前对婚姻,对那个挂着丈夫头衔的男人还存着一点幻想,自那次赏菊会惊魂一幕之后,她已是心如死灰。
他竟然要她死!
这个认知,彻底击溃了她。
她一病不起,不过是小小的擦伤,却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
原以为会就此香消玉殒,到底年轻,一堆药材吃下去,竟渐渐好转了起来。
伊思玲唇角一勾,牵出一抹嘲讽的笑。
与其一辈子圈禁在这院子里做个活死人,被人嘲笑,还不如就此死了干净!
“王妃……”紫菱胆颤心惊,一脸害怕地道:“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伊思玲淡漠地看着她:“回去?回哪去?”
“亭子里太冷,王妃病刚痊愈,仔细伤了风。”紫菱小声劝解。
“呵呵……”伊思玲轻轻地笑了起来:“冷?你倒说说看,这府里哪里不冷?我告诉你,这座王府,生生就是座大冰窖!”
紫菱机灵灵打个寒颤,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心里更是害怕得要死。
她八岁就被挑出来侍候小姐至今已有十年,从没见过主子这副阴沉冷厉的样子。
“哧……”一声冷笑突兀响起,在深夜的庭院显得格外的刺耳。
“谁?”伊思玲豁然转头。
“什么人在这装神弄鬼?再不出来,我喊人了!”紫菱迅速站到了她身前,虚张声势地厉喝。
事实上,侯门深院的下人们都是些势力眼,惯会见高踩低,南宫宸四个月不进王妃的房,早就没把她当主子。
别说侍卫,就连园子里上夜的婆子,也早早就关门落锁,自顾自地歇下了,由得她们自生自灭,哪还有人管她的死活!
海棠树后,从容地走出一个女子,远远地立在亭外,曲膝施了一礼:“奴婢春兰,见过王妃。”
“春兰?”紫菱眼里虽仍有疑惑,到底镇定了许多:“瞧着眼生得很,在哪处当差?”
“奴婢原是洗衣房的,上个月才调到针线房。”春兰上前一步,把自己曝露在灯光下。
紫菱仔细打量了几眼,果然依稀有些印象,遂拉下了脸:“半夜三更的,你不在房里歇着,在园子里乱跑什么?”
春兰微微一笑,明明站在台阶下,比她矮了一大截,竟是在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王妃不也没睡么?”
“贱蹄子!”紫菱变了脸,喝道:“看我不打烂你的脸!”
春兰根本不理她,只嘲讽地望向伊思玲:“王妃,你琦年玉貌,青春少艾,难道真甘心一辈子守着寂寞,老死在这园子里不成?”
“大胆!”紫菱又急又怒,冲出去扬起了手,啪地甩了她一巴掌。
春兰也不闪避,挨了这一巴掌,冷笑着曲了曲膝:“我原本以为,王妃到底是出身书香门第是个有慧根的,却不料终是个蠢物,怪不得王爷连看都不看你一眼!”
说罢,也不看亭中二人,就要扬长而去。
“站住!”紫菱气得发抖。
“我说错了吗?”春兰停步回头,眼中是不可错辩地轻蔑:“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司业之女,一步登天做了燕王妃,不知感恩涕零,替王爷分忧,只知娇柔造做,故做清高!稍不如意便以泪洗面,怨天忧人!这样的女子,连我瞧着都觉面目可憎,怎怨王爷不喜?你要知道,王爷是人中龙凤,天之矫子,嫁他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全心讨好,曲意承欢,难道还指望王爷放着大事不做,天天来哄你不成?”
伊思玲面白如纸,哆嗦着唇,只觉满腹委屈,偏又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哪里是她自恃清高,王爷连她的门都不登,她就算想要讨好,也无从下手!
紫菱指着她喝道:“你,你放肆!”
春兰冷笑一声:“良药苦口利于病,忠心逆耳利于行!我话说得虽难听,为的是王妃好!总强过有些人,只会逢迎拍马,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好话,半点好处没有,偏还以忠仆自居。真是不知所谓!”
紫菱气得倒仰:“……”
“我本不忍王妃一世孤苦,想为王妃指条明路,现在看来,倒是我多事了。”春兰说着,抬脚就走。
“慢着!”伊思玲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睁大了眼睛:“你,真的有办法让王爷回心转意?”
她只有十六岁,正是最明媚鲜艳的时候,怎会甘心顶着王妃的头衔,一辈子守活寡?
但凡有一丝可能,都愿意放手一博。
春兰傲然回眸:“办法自然是有的,就怕王妃放不下身段?”
伊思玲凄然一笑:“我现在,还有什么身段可言?”
“你能有什么办法?”紫菱上下打量着她,满眼狐疑。
本以为她是拿话刺激王妃,是要借机自荐枕席,可看她的模样,也不过只是中等姿色。
府里美貌的婢女多如过江之鲫,哪里轮得到她!
春兰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冷一笑:“王爷文采开功,英明睿知,那些庸脂俗粉怎入得了他的眼?况且,女色惑人,是最下乘的手段,必不能长久。再说,以王妃的容貌,就算我生就一双点石成金的手,也没法把你变成倾国之姿的美人。”
伊思玲一窒,脸色又白了几分。
这话不仅仅只是直率,已近肆无忌惮,太过伤人。
“大胆!”紫菱怒喝:“敢辱骂王妃,你活腻了不成?”
春兰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恕我直言,王妃身边留着这样的蠢物,有百害无一利,还是乘早打发了出去的好,免得弄巧成拙,替王妃招灾。”
“你……”
“闭嘴!”伊思玲断喝。
紫菱吓了一跳,只得狠瞪了春兰一眼,悻悻地闭了嘴。
伊思玲转头望向春兰:“你继续说。”
“想要赢得王爷的宠爱,先要引起他的注意,继而才有可能抓住他的心……”
“这不是废话吗?”紫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心想打击春兰,也顾不得口不择言了:“只要是这个府里的女人,谁不想引起王爷注意?谁不想得到王爷的宠爱?谁不想牢牢抓住王爷的心!可那也得有这个本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