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阅历无数,这种一听就是托词的话,怎么可能骗得过她?
“好,她不来,我去见她!”
众人劝不住,又不敢拦,只得簇拥着她往竹院来。
杜谦脸黑如墨,负着手站在抄手游廊上。
周姨娘跪在地上,身边还跪着三个小丫头,白薇被反绑了双手趴在春凳上,裙上血迹斑斑,显然已经挨过板子了。
“你,你们……”老太太眼前一黑,身子往下就倒。
“娘!”杜谦唬得魂飞魄散。
郑妈妈几个把老太太抬到屋里,掐的掐,唤的唤,全没反应。
最后还是杜谦一针扎下去,这才“唉”地一声,缓过劲来:“快,赶紧派人去找!”
“娘,”杜谦急忙安抚道:“您别着急,兴许是昨夜有事耽搁了,这会子正往回赶呢……”
静安寺就在北郊,离城不过三里地,坐车也就是半柱香的时间,有什么理由一夜不归?
大伙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安慰老太太的托词罢了。
老太太老泪纵横:“怪我,都怪我!这孩子自顾氏殁后就很反常,我还以为是她开了窍,哪知是起了别的心思……”
“是二姑娘自个猪油蒙了心,与别人什么相干?”周姨娘满腹委屈。
“闭嘴!”杜谦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将她踹翻在地:“自从你掌了中馈,这个家就没过过一天安宁的日子!还有脸叫委屈!”
周姨娘顺势滚倒在地,“呜”地嚎叫起来:“我的命好苦啊……”
正闹轰轰乱做一团,忽听一声悠悠长喝:“懿旨到……”
“懿旨?”杜谦一下懵了,竟忘了去迎。
还是郑妈妈最先反应过来,低声提醒:“老爷,接旨……”
杜谦这才回过神,匆匆整了整朝服,撩开袍角大步迎上去:“张公公有礼了……”
“杜大人客气……”张怀拱手还了一礼:“咱家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请杜二小姐出来接旨。”
没想到这旨竟不是颁给自个的。
杜谦愕然之后顿感慌乱,但到底不是没经过风浪的人,很快镇定下来:“地不是说话之处,请公公到花厅奉茶,待小女沐浴后再恭迎懿旨。”
“请二小姐快点,娘娘还等着咱家回话呢。”张怀神色颇为不耐。
杜谦上前一步,塞了一卷银票到他手上,试探着问:“不知娘娘……”
他故意只说了半句,若是张怀不待见他自然不会理睬;若是有心与他结交,便会透露一二,让他心理有个准备。
张怀斜眼一瞥,已看清面上是张百两的银票,手指一搓,估摸着有十来张。
心里很是满意,眼里便露出笑容来:“恭喜杜大人,生了个好女儿。”
短短一句,透露的信息却很多。
原以为杜谦听了必定会喜上眉梢,不料杜谦心里直发苦,面上还得强挤出笑容,干笑数声:“呵呵……”
这懿旨若是昨天到的,杜府能得皇后娘娘亲睐,自是喜从天降;可这会子蘅丫头不知去向,抗旨不接却是杀头大罪……
一辆青油小车驶进杜府大门,停在了二门外,杜蘅扶着紫苏的手,从车里跳了下来。
“二小姐回府了……”小丫头一路飞奔。
轰地一声,竹院再次炸开了锅。
“快,带我去见蘅丫头!”杜老太太蹭地一下站起来。
唬得锦屏锦绣双双搀着老太太,扶回圈椅上,好说歹说劝住了她:“老太太,二姑娘既然回了,就不急在这一刻。”
杜蘅带着两个丫头,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施施然回到竹院。
当春凳上血迹斑斑昏迷不醒的白薇映入她的眼帘,脸上的笑容倏地隐去,如在清水里倒入墨水,瞳眸在瞬间被染黑,冷冷地扩散开来。
“谁干的?”她挺着背脊,环顾众人,一字一顿地问。
周姨娘打了个寒颤,竟不敢搭话。
郑妈妈暗叹一声,岔开话题:“二姑娘,先进屋吧,老太太还等着呢。”
“你,你还有脸回来?”帘子刚一掀开,一只青花茶盏飞了出来。
杜蘅早有准备,闪身避过,杯子应声坠地摔得粉碎。
她一脸讶异:“我不回家,还能去哪?”
杜老太太指着她,气得直哆嗦:“说,昨晚上哪了?”
“静安寺烧香。”杜蘅坦然望着老太太:“事先没有您的同意夜宿禅院,的确是我的不是。但当时事出突然,来不及向您请示。我派了人回府送信,等回来再向您解释。怎么,口信没送到吗?”
杜老太太眸光渐渐锐利起来:“你真的派人送了信?”
“是。”
“宫里来了人,”老太太点头,道:“你先去沐浴更衣,准备接旨。这事,押后再谈。”
“好。”杜蘅并未多言,偏过头低声交待紫苏几句,便顺从地去了净房。
“要接旨,穿得太素是大不敬,得庄重些。”老太太皱了眉叮嘱了一句。
“是。”紫苏越过老太太,进了内室,开始搭配衣物和首饰。
“她一个小丫头,进门也没几天,哪会搭什么衣服。”郑妈妈在一旁,小声提点:“平常也就算了,这可是接旨,万一有失仪之处,不堪设想。”
“锦绣,你也帮帮她。”老太太一想也是。
没多大功夫,紫苏捧了配好的衣服来给老太太过目。
“怎么没一并把首饰也挑了?”老太太一一看过,从颜色,款式到衣料全都无可挑剔。
“小姐习惯自个搭。”紫苏道。
身后锦绣便向老太太使了个眼色。
“去吧。”老太太不动声色。
紫苏便捧了衣服去净房,服侍杜蘅沐浴。
锦绣压低了声音道:“二姑娘的首饰统共也没几件,除了一套珍珠的是齐全的,余下的都是零散的。”
“这哪成?”老太太一愣:“上我那拿几套来给蘅丫头挑。”
“您的东西给二姑娘戴着,怕是不合适……”郑妈妈委婉地道。
锦屏小声道:“大小姐那倒是有不少好东西,要不奴婢去借一套来?”
老太太愣了一下,道:“不成,这事要传了出去杜府成什么了?好在只是接个旨,穿戴得略差些也不打紧。回头再要周氏给蘅丫头好好置办几套首饰,银子走公中的帐。”
众人陷入沉默,谁也不敢搭腔。
“怎么?”老太太眉一挑。
郑妈妈陪着小心:“这样处置好是好,就怕……”
“哼!”老太太冷笑道:“谁要是敢不服,让她来找我!”
正说着话,门帘一掀,杜蘅已走了进来。
锦绣亲自给她梳头,杜蘅轻声吩咐:“梳个弯月髻吧。”
一会功夫,打扮妥当,众人一看,不禁都暗赞一声:好个雅致清秀的小美人!
她一身雪白的丝缎暗纹梅花通袖长衫,上罩同色却滚了粉红宽边的比甲,下穿一条十二幅白色挑线织锦裙,梳了一个极漂亮的弯月髻,头上插着一枝蝴蝶簪,簪尖上垂下几络流苏,坠着几颗红通通的珊瑚珠子,随着步伐晃动,娴静温婉中凭添了几分活泼俏皮。
“成了,”老太太大感欣慰,连连点头:“见了公公,亦不需紧张,以平常心待之即可。再说,还有你父亲从旁照应,勿需害怕。”
“是。”杜蘅唯唯称是。
张怀尖着嗓子,颤悠悠地道:“娘娘口谕,召太医杜谦之女杜蘅即刻入宫觐见!”
杜蘅恭恭敬敬地叩头跪拜:“民女杜蘅,领旨谢恩。”
紫苏上前扶了她起来。
杜老太太在偏厅,听到这个消息,已是呆若木鸡。
杜谦忙不迭地再塞了一卷银票在张怀手中,压低了声音:“公公,不知娘娘何事……”
“杜大人放心,”原以为一个小太医没什么油水,不料竟是发了笔横财,张怀乐得嘴都合不拢,说话也就没了顾忌:“娘娘只是一时好奇,想看看二小姐。”
杜谦一颗高悬的心,立时落了地:“小女从未进过宫,请公公照拂一二。”
恭亲王南宫述,名为皇上的六弟,实则是由皇后一手带大,情谊胜似母子。
杜蘅救下冷侧妃,保住了小王爷的性命,皇后此时提出见她,必是有所嘉奖了!
“那是自然……”张怀满口答允。
杜老太太这时才回过神,急急过来,明明心里有千言万语,望着她却是一言未发。
杜蘅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她的笑容很平和,纯净,通透,眼睛很黑很亮,仿佛能消除掉一切不安与浮躁,极具安定人心的力量。
杜老太太的情绪,莫名地平复下来:“宫里不比家中,切记谨言慎行,万事小心。”
“我会的。”杜蘅说着,转身上了马车。
车声辚辚,出了杜府,驶向御街,一路向皇宫进发。
紫苏压低了声音:“这就是小姐等的转机?”
杜蘅笑而不语。
皇后多疑又善妒,除非皇帝刻意隐瞒,否则行踪难逃她的耳目。
皇上不顾身份跟一个少女对奕竟至一夜不归,她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紫苏越发奇怪了:“你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怎知她一定会召你入宫?”
杜蘅不答反问:“东西带来了吗?”
紫苏从荷包里挖出一只甜白瓷的圆形粉盒:“给你。”
杜蘅揭开来,轻轻闻了闻,确定无误,这才小心翼翼地挖了一点粉末藏于甲内,重新将盒子交还给紫苏:“藏好了。”
紫苏见她说得郑重,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不就是寻常的香粉吗,干嘛怕人看见?”
杜蘅却不答,闭了眼靠在车壁上养神。
紫苏满腹疑惑,却也知马车里并不是好的谈话之地,只得强行按捺。
很快抵达皇宫,张怀自去复命。
杜蘅在朱雀门下车,换乘了宫中软轿,一路过文华宫,乾清宫,穿过御花园,经过无数门廓,终于到了坤宁宫。
在前庭落了轿,早有女官韶华在此等候多时。
“二小姐请在此等候,我去通报一声。”韶华瞥了她一眼,淡淡道。
杜蘅不着痕迹地左跨一步,站到上风,躬身一礼:“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