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亲耳听他说过,杜荇并非骄纵,只是“特立独行,率性而为”罢了。
如今时移世易,同样的行为在他眼里却变成了骄纵跋扈,从而弃如蔽履!
前世今生,杜荇其实并没有多大变化,为什么得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
同理可鉴:若非她戮力自保,变得强大,从而有了利用价值,他只怕连眼角都懒得瞄她!
所以,他有今日完全是咎由自取,有什么好委屈的?
紫苏自知说错了话,不安地捏紧了衣角。
杜蘅淡淡道:“有那个闲心去同情别人,不如到园子里浇浇花。”
“我错了……”紫苏低头认罪。
“掌柜的在吗?”临近中午,一个中年发福的男子推门而入,抬袖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看也没看架子上摆着的布料,张口就问。
杜诚立刻从里间迎了出来:“小人就是。”
“在下龚实梁,”男子微微一笑,递过一张名贴:“忝为千金坊的管事,负责采买布料。”
千金坊是临安第二大成衣坊,专门承接大宗成衣制做,听说底下光绣娘都有近千人。
每日所需衣料自然相当可观。
正因为如此,他们都是直接到江南整船采购衣料,根本不会到店铺里来。
杜诚接过名贴,一时有些茫然:“龚管事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龚实梁目光在货架上逡巡,最后定在雪缎上:“有雪缎吗?”
杜诚脸上表情有些羞赦:“本店的雪缎有十几款颜色,每款颜色都只有三四匹。”
龚实梁伸出二根手指,道:“不管你有多少,我全都要。不过,价格比零卖需低二成。”
杜诚张大了嘴,愣在当场。
优惠两成,剩下的利润就少得可怜了。
“龚管事,你跟我开玩笑呢吧?”杜诚的脸色有点僵。
“若不是要得急,我直接从江南调货,价格还会再低一成。”龚实梁满脸讥嘲地道:“又岂会到你这种小店里进货?”
这倒是实话,不过谁不知道今年大旱,花溪已经断流,流波河的水位也下降了三四丈,临安禁航,没有通天的本事,大货船根本不能进入京城。
而且,旱情还在继续,水位仍在持续下降。换言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江南的雪缎很难进入京城,也意味着价格将会水涨船高。
虽说一口气销掉六七十匹雪缎,的确能净赚五六百两,但倘若短期内无法补货,店里少了雪缎,就会相对失去一大批客户,反而得不偿失。
杜诚若是初入商场,只怕会欢天喜,上赶着卖掉货物以盘活资金。但他做了近二十年的生意,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不好意思,”杜诚心中冷笑,面上仍客客气气地道:“只能下回再跟龚管事您做生意了。”
龚实梁微愣:“这可是一二万两的大买卖。”
“买卖再大若无利润可图也是白搭。”杜诚神色依然恭敬,语气却透着冷淡。
“减一成半?”
杜诚摇头。
“好,”龚实梁瞪了他半天,见他半无丝毫转寰之意,只得一咬牙,伸出一根手指:“咱们各退一步,打九折就行,再加已不可能。”
加一成,每匹加二十两,七十匹就是一千四百两的利润,一天之内净赚二千多两,这种好事上哪找?
杜诚喜不自禁,一边打发伙计给他装车,一边不停拱手道谢:“多谢龚管事,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龚实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杜掌柜寸步不让,在下心有余悸,可不敢跟你打交道。”
杜诚笑道:“不是小人厉害,实在是雪缎太紧俏了,整个临安都进货无门。”
伙计进门道:“掌柜的,货全装上车了。”
“哎!”龚实梁叹了口气,起身付帐:“这雪缎的数都没凑够,还差二千匹云罗,不知上哪去找?”
杜诚附和道:“不知啥时下雨?得航道通了,江南的货才运得进来。”
“眼下整个临安城,怕只有石少东手里有现货了。”龚实梁叹道:“可惜,我们和阅微堂是同行,他就算有货,也绝不会卖给我们。合同已经签了,若是到时交不出货,得按三倍的价钱赔。东家四处奔走,磨得脚都起了泡……”
说到这,忽地意识到失言,猛地住了嘴,干笑两声:“嘿嘿,中午多喝了两杯,瞎扯,瞎扯。”
阅微堂旗下的千色坊,是临安最大的成衣铺,拥有二千多绣娘,更有自己独立的供货渠道。
眼下全京城的雪缎云罗都卖得断了货,唯有千色坊在日夜不停地赶工。
杜诚心中一动:“我这倒有十几匹,可惜是杯水车薪。”
龚实梁忙道:“怎不早说?有多少赶紧卖我,价格好商量。”
当下,杜诚又把十几匹云罗以比零售价还高一成的价格卖了。
恭恭敬敬地把龚实梁送出门外,数着厚厚一叠银票,乐得嘴都合不拢。
要是能从石南手里弄到二千匹云罗,岂不发了一笔横财?
顾氏百日忌,他都能亲自上门,举手之劳且又是有利可图的事,他没道理不肯吧?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越想越坐不住,交待了伙计一声,拔腿就出了铺子,直奔阅微堂。结果却扑了个空,伙计告诉他,石少东去了飘香楼会客。
于是又赶往飘香楼,因走得急,在通往画屏阁的小径上,差点与人撞个满怀。
“没长眼睛呢?”那人劈头就骂。
“对不住……”杜诚忍了气,连声道歉,抬了头一瞧,不禁一呆。
这不是卖雪缎的那位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杜诚喜出望外,眼见两人就要错身而过,顾不得失礼,追上去抓住他:“请留步。”
“有事?”那人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眼,满脸狐疑。
“小人杜诚,是瑞祥绸缎铺的掌柜。前些日子,你上门来推销雪缎,还记得吗?”杜诚一脸热切地问。
“哦…………”那人恍然:“原来是杜掌柜,有事吗?”
“请问贵姓?”
“免贵姓陈,你叫我陈三就行。”
“上次真是对不住了,”杜诚生拉活拽,将他拖进一间雅室:“不知那批雪缎……”
“卖完了。”陈三呵呵笑,比了个手势道:“幸亏那笔买卖没成交,以八折的价,一次性卖给千色坊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杜诚心里颇不是滋味,怔了半天,问:“你那有云罗吗?”
陈三奇道:“杜掌柜消息真灵通。我手里可不刚好有二千匹云罗,约了石少东,这就要去谈价钱呢。”
杜诚忙道:“是这样,我刚接了单生意,要二千匹云罗。石少东出什么价,按这个价格卖给我,另外再给你二千辛苦费,如何?”
“这……”陈三略感为难:“不是我不给杜掌柜的面子。实在是我跟石少东价钱都谈好了,只剩最后付款,对不住,咱们下次再合作吧。”
杜诚也知道,石南在临安商界的地位,那叫一个呼风唤雨,陈三断不会为二千两开罪石南。
他一咬牙,道:“二万!我给二万辛苦费!”
在商言商,面子再大也大不过银子。
芸芸众生,每日奔波忙碌,为的不就是多挣些阿堵银子么?
果然,陈三的眼睛亮了,犹豫了一下道:“你也知道如今的行情,雪缎,云罗价格一天一变。不瞒你说,石少东给的价钱很公道,每匹一百六十两。你若是再加二万,等于每匹一百七十两了。”
说实话,这个价格比杜诚预想的要高出很多。通常一匹云罗进价是一百五,零卖也就是一百八。一百七十两的价格,一口气进二千匹云罗,实在有些冒险了。
可一想到龚实梁的那份二千匹云罗的合同,想着龚实梁给出的超高价格,以及如今临安城里云罗,雪缎供不应求的现况,杜诚刚刚动摇的心,立刻又坚定了起来。
“我刚来临安不久,”杜诚忙道:“我的目的也是赚信誉,稍微有点利润,不亏本就行,大家交个朋友。”
“那好,”陈三也是个爽快人,立刻道:“我这就去回了石少东。”
“多谢。”杜诚在雅室里焦急地等待,只觉时间格外漫长。
过了一刻钟,终于见到石南和陈三从画屏阁里出来,站在门口不知道说些什么,石南忽地转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脸上神色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杜诚做贼心虚,立刻把头缩了回来。
惴惴不安地等了半盏茶,陈三终于进来,愁眉苦脸地道:“为二万两银子,把石少东开罪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放心吧,”杜诚言不由衷:“做生意本来讲究的就是愿买愿卖,石少东见惯大场面,这点小事哪会放在心上。”
“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想了。”陈三一脸唏嘘。
为怕夜长梦多,陈三再度变卦,杜诚立时便拉着他去验货。
跟着他一路出了临安城,在郊外一座四合院里,见到了堆了满满几间屋子的云罗。
杜诚随机抽取了一百匹查验,确实都是正品。
之前还担心他是贼赃,又怕沉了船再打捞上来,颜色品质上会有瑕疵,这时才总算放下一半心来。
“这里是一千匹,还有一千匹,十天后才到。”陈三道。
“不要紧,那就十天后,再来取货也不迟。”
当场签字画押,交了二万订金,约定了交货时间。
按他的想法,恨不得这边一结束,立刻杀到千金坊,找到龚实梁把这笔二千匹的订单签下来。
可惜这么折腾了一番下来,等回到京城,已经是戌时三刻了。
街上店铺大多已经打了烊,即便没打烊的,也已关了一半店门。
这个时间找上门去谈生意,只怕会给人当成疯子,只得强捺了心思回家。
这辈子从没一口气做过这么大的买卖,也从没在一天之内赚过二千多两银子,杜诚的心整晚都怦怦乱跳,喝了几壶茶,却怎么也止不住那股子从心里涌上来的饥渴劲。
许氏深觉诧异:“今儿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