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向你靠近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对某些人来说,一个季度的时间足以用来模糊一段记忆忘却一段邂逅,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往的记忆反而因为在脑中反复播放而变得更加鲜明。
唐暖暖,属于后者。
这三个月,尉迟早钻入她的心她的脑,怎么驱赶都无济于事。
短短五天的相处,她要赔上三个月甚至未来更长的时间来缅怀,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真是亏大了!
叹了口气,再次将浮现在脑中的关于他的记忆摇散,唐暖暖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
这间店,是她与人合伙开的,对方出资,她出技术。小店开在寸土寸金的商务区,据说日租金四十元一平米,以它约一百平米的面积算,一个月光租金就要十二万。开业一年来,根本入不敷出。虽然合伙人说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可她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总觉得是自己做的东西不够好,生意才不好。
总想为这家店做点什么除技术之外的事情来尽点力,于是,在尉迟延抛出可以减免房租的条件时,她才没有犹豫就接受了照顾尉迟早的任务。事实证明,她没有做错。在尉迟早出院的第二天,尉迟延就派人送来了一份补充协议。他很慷慨,直接免了六个月租金。六个月,七十二万,除以五天,一天就是十四万四千元。即便是金牌看护,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吧!
她该高兴才对,可是,一点儿高兴不起来。就像是奉上了感情,却被人拿钱随便打发了,很受伤。可是天晓得,明明她一开始就是冲着房租去的啊!自我唾弃着,她还是在协议上签了字。就像是要说服自己,不可能的事就不要妄想,她和他就是单纯的金钱关系,不要谈感情,伤钱!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她仍在想。吃饭时想,睡觉时想,绣花时想,真是痴心妄想得连她自己都觉得讨厌。
啊,可恶!
再次叹气甩头,将新绣好的手帕摆进橱柜,她走到门口将招牌的灯打开。
入冬之后,天黑得特别早,才五点而已,外面已看不清。
“香罗帕”三字,在夜色中发出温暖柔和的光。
在这样一个“快餐”时代,人们早就习惯使用一次性纸巾,用完就丢不知有多方便,想要找一个随身携带手帕的人,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这,也是生意不好的原因之一吧。
当初在做市场分析时,她们把目标客户定位在白领银领金领人群。这类人,更讲究细节和品位,做工精良设计别致的手帕是将他们与一次性纸巾人区别开来的标志。所以,在选址的时候,把店开在了商务区。
通过前期积累,她们已建立稳定的客户群,可是,客户基数增长缓慢每月消费有限,想要扭亏为盈,实非一朝一夕可成。希望借着这次的免租六个月,她们能摆脱账面赤字。
出了店门,她打开另一个开关,安在店墙上的灯箱也亮了起来。
“香罗帕,爱情摆渡者。
我们是侍奉爱情的女子。”
这是灯箱片上的文字,与文字相呼应的,是一条河,河这边开满了蔓珠沙华,河中央有一艘船,船上站着一个身形婀娜的女子,河的对岸,翘首等待的是一个挺拔俊秀的男子。
这些文字和图片是合伙人设计的,第一次看到它时,她差点流泪。
在轮回的路上,要等多少年,才能等来再次相遇。
而她和他,修了多少年才修得五日的相处,要说无缘,为何可以相见,要说有缘,为何如此短暂。
啊呀呀,又来了又来了,为什么看到什么都可以联想到他身上去,真是没救了没救了。
懊恼地抓着灯箱,她用头轻轻磕,磕,磕,似要把他从脑子里磕出去。
“唐小姐?”
“啊?”听到身后的呼唤,她忙停下白痴动作,挂上微笑,转身。
“赵先生?”认出对方是昨天光顾过的新客,唐暖暖忙推开店门,邀他进去,“赵先生请进,您昨天订的手帕,我已绣好,稍等,我马上给您包装好。”
“这么快啊!”西装革履的赵先生兴奋地搓搓手,“要得比较急,我还以为赶不出来,今天顺道过来原本是想通知唐小姐不必这么急,没想到您已经绣好了。”
唐暖暖从柜台里拿出几只锦盒摊在他面前,“赵先生,请检查看看是不是您想要的。”
盒里帕上分别绣着梅、兰、竹、菊,不若一般的手帕只是绣在帕角,她的绣在帕心,几乎占了手帕五分之一的面积,栩栩如生,凑近了似乎能闻到清雅香气。每幅帕上都绣有一首诗,字迹萧疏拙朴,憨态可掬。
“太好了!”仔细端详后,赵先生几乎要喜极而泣,握住唐暖暖的手大力摇。
“唐小姐,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哪!这几天,我愁得头发都白了。不瞒唐小姐,我公司最近碰到点麻烦,为了讨好对方,我什么招数都用了,可对方太强硬,简直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我好不容易才挖到他的癖好,没想到那么冷酷的人竟然会喜爱这么柔软的手帕。唉,这下,我公司有救了,等我将事情办成,定会前来重谢。谢谢唐小姐,您的大恩大德,赵某没齿难忘。”
送走赵先生,唐暖暖揉了揉肩颈,重新坐回绣台,赶制另一个客人的急单。
最近,每个新来的客人都像赵先生一样,仿佛天要塌下来,而她,突然之间就变成了拥有顶天神力的女神,好像只要她把手帕按时绣好,他们就能幸免于难。否则,要是晚那么一天半天,他们就会走入绝路。唉,被倚重的感觉,压力好大!
不知是不是赶夜工赶太多的缘故,最近身体总觉得不太舒服。
揉了揉心口,唐暖暖拈起针,继续绣。
街边,停着一辆车,车窗的暗色贴膜让人窥不见里面有什么,它每天晚上六点来,十点走,风雨无阻。
从这辆车的视角,可以清楚看到“香罗帕”里的动静。
大多数时候,她都静静坐着,低头伏在绣案飞针走线。
偶尔,有人推门进去时,她会微笑着起身,眉眼弯弯,笑容暖暖。
她的生活很规律,每天八点起床,八点半送石头去幼稚园,早十点营业,晚九点打烊。每到饭点,她会去隔壁的“有家私房菜”用餐。晚六点,幼稚园老师送石头回来,她会教老师刺绣,石头时不时抱着她胳膊看她绣什么,她总是逗着不让他看,两个人笑闹成一团,亲密无间得令人嫉妒。
她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圈子,没有他,她生活得很快乐。
这是尉迟早观察后下的结论。这个结论,让他,抑郁。唉,当他寝食难安像个傻瓜样守在她门外时,她却根本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的存在,这怎不叫人抑郁。
这三个月,他掌握了她的一切。从出生,童年、少年、成年,从小学、中学、大学,从父母到亲戚,从同学到朋友,她的资料厚得可以当百科全书,可是,这些还不够,他想更多地了解,想通过自己的眼、耳、口、鼻,亲身感受。
可是,那个该死的不见咒困住了他!
为了摆脱它的影响,他近乎自虐地对自己进行操练。
那是一场艰难的角力,谁的耐力强,谁就胜。一开始,他老输。即使坐在车里,即使隔着暗色的贴膜,即使戴着墨镜,即使隔着数百米的距离,没用,全都没用,只要一看到她,他就晕,根本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晕掉。可是,只要醒来,胸口的窒痛尚未消散,他又顽强地向她望去。每天,从六点到十点,四个小时,他一次次痛晕,一次次醒来,再一次次痛晕,凭着强烈的意志,他不服输,绝不服输。
这种对抗,持续十天后,终于见效。他终于不再一见她就两眼一抹黑,而是开始有了停顿,一秒,两秒,三秒,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疼痛逐渐减轻,他晕倒的时间日渐延后,到了现在,他终于可以长久地盯着车窗,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头脑清醒,欲望强烈。
想走进她的生活,想长伴她左右,想掬取她的笑容,想感受她的温暖。很想,很想。
她又在笑,不知石头给她看了什么,她仰头大笑,然后俯身捧着石头的脸左亲右亲上亲下亲,那样的笑,让他手臂一紧,直想抱着她旋转,看她在他臂弯里笑容灿烂发舞飞扬。
他等不及,也不想再等,他要走近她,走进她。
推开车门,他朝她靠近。
每走一步,每近一步,疼痛就明显一点,但还好,尚在承受范围之内,他选择忽视。
推开店门时,门上的风铃“丁冬丁冬”地响,他听到她欢快的声音在说“欢迎光”,那个“临”字在见到他时,被她卡在喉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来。
即使心下澎湃不已,他面上仍是淡淡的,就好像只是路过而已。
她的表情有点呆,不知是吃惊过度,还是忘了他是谁。
对望之际,石头欢快地跑到他面前,伸出手想抱他的腿,临近了却又缩了回去,骨碌碌转着眼珠看了看,然后伸出食指戳向他的膝盖,“叔叔,我一碰你,你还会晕吗?”
很好,如果三岁的石头还记得他,那么她,应该不至于把他遗忘。
“你……欢迎光临。”
完全没想到他会出现,她的心似乎要从喉咙里跑出来,心跳得好快,扑通扑通,近在耳畔。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某天相遇,她会说什么,比如“尉迟先生,最近还好吗”,比如“尉迟早,你好”,比如……
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是这种。
“欢迎光临。”
可是不这样说,还能说什么?瞧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她若是冒失地喊他“尉迟先生”,他定会觉得很唐突吧,搞不好他会反问一句“你是谁,谁允许你这样叫”。
不想被他当陌生人,只好率先把他当陌生人。
听出她声音里的疏离,他抬眼,定定地看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长久地,用目光描摩她的五官。
在他的目光中,她感觉自己似要融化。
从来不知道,被一个人看,是这么令人害臊的事。
曾在心里祈盼过无数次,看我啊看我啊,要记住我哦记住我哦,可当他终于如她所愿开始认认真真打量她时,她却觉得好慌。
那样的眼神,幽深幽深的,似要穿过她的身体,揪出被她掩藏起来的“想入非非”。
可恶啊,她现在的状况,很不好。头发有点乱,脸有点苍白,眼下还有黑眼圈,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天,为什么不让她在最好的时候和他相遇?最好最好是他没有认出她来,这样,以后每天她会把自己收拾得好好保持得好好,然后等待他来。
侧转身避开他的视线,她指向柜台,像对待每个来访的顾客般介绍:“先生,请问您是要买手帕吗?是自用,还是送人?要素色还是花色?纯棉,还是真丝?这里的都是现货,若是没有满意的,我们也接受预订,一般三天出货……”
听出她声音里的紧张和颤抖,他垂下眼,不敢太急进,怕把她吓跑。
她记得他却偏偏装作不认识他,咒语也在对她起作用逼着她远离他吗?
弯下身,他将石头抱起,用鼻尖触触他的小鼻头,问:“想不想我?”
石头鼻头一皱,完全不领情,“哼,才不想呢!”
气鼓鼓的样子,分明是在闹别扭,看来小家伙比那个大人更在意他呢。
“和爸爸一起回家好不好?”
“爸爸?!”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被一大一小两人的异口同声给震得耳膜嗡嗡。
望着那个冲过来打算抢人的娇小女人,他显得很气定神闲。
“对,这段时间爸爸没来看你,就是为了弄清楚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儿子。走,今天爸爸就接你回家。”
他作势要往外走,可她哪会容许,即使只到他肩高,她还是奋力踮脚想要把石头从他怀里拔出来。
“把石头还给我!”
左抢右抢都被他格了开,唐暖暖急得跳脚,可是她不如他高不如他敏捷,除了像个发狂的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她根本奈何不了他。
“石头不是你生的,我为什么要还。唐小姐,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石头的事,如果你能冷静下来,我很乐意与你好好谈谈。”挡开她的又一次偷袭,他轻轻松松闪到一边,淡淡扫她一眼,提出建议。
相较他的冷静,唐暖暖显得很慌乱,就像眼睁睁地看着老鹰捉走了自己的孩子,她这个妈妈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已经把石头当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他怎能说抢就抢。还以为,还以为他是专程前来,对,他确实是专程前来,只不过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石头。
眼泪,突然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怕石头看见,她忙背转身,可是,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想止住泪,竟一时止不了。
“妈咪哭了?”身后,石头压低了声音,与他小声嘀咕。
而他,在见到她眼泪的那一刻,就痛恨死了自己。
他出现,并不是为了让她哭,可他却搞砸了。
“石头,去隔壁罗阿姨那儿玩一会儿好不好?爸爸和妈咪有话要说。”
“你会不会欺负妈咪?”
“不会。”
“拉勾。”
尉迟早抱着石头熟门熟路走进有家私房菜,在将石头交给罗锦素时,他回头往香罗帕看了看,只见那个脸上泪痕未退的小女人正偷偷探身往这边望,好似怕他把石头拐走。可是天晓得,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回到香罗帕,她已洗了脸,睫毛眉毛和发梢都还沾着水,眼睛越发黑亮,似有流光从里面透出来,令他不敢逼视,心会疼。
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心口,他垂下眼,坐到她对面。
她坐得笔直,两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拇指无意识地抵在一起。
不能看她,怕自己话没说完又晕过去,尉迟早只好盯着桌面的木纹,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才不会引出她的眼泪。
“咳,很抱歉惊扰了你,但,石头确实是我的孩子。这是他的出生证明、户口登记,还有,这是我和他的血缘鉴定结果。”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个信封推到她面前。
唐暖暖没有动,咬唇看着信封,问:“为什么现在才找来?”
沉默好一会儿,尉迟早才艰难开口:“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我没有娶石头的妈妈,所以一直不知道我有孩子。一年前,石头的妈妈发生意外去世,也是在那一天,石头出去找妈妈,结果就再也没回来。他走失时,身上戴着传家玉,上面镂有‘不离’二字。”
说着,尉迟早从自己领口拉出一根绳,取下后推至唐暖暖面前,“这一块,是‘不弃’,和‘不离’合在一起可拼成一个同心圆。”
那是一块上好的翠玉,即使是不懂玉的她,只看一眼也知道它价值非凡。
沉默着,她起身走到柜台后,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布包裹。
包裹里有一套小孩儿的衣服,还有一个锦囊。
锦囊里有一块翠玉,上面镂着“不离”,在将其依向“不弃”时,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动听。
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块玉,唐暖暖的眼泪,再次失控。
心,似被人狠狠攥成了一团,闷闷胀胀,疼得直不起身。
既然不离不弃,为什么不娶?
如果不离不弃等于不娶,不如离弃,不如离弃。
可是,这关她什么事,她不过是个过客,不过是个不小心捡到石头的陌生人,为什么心会痛,这么这么痛?
怕他看出来,她趴在桌上,用桌沿抵着胸口,将脸埋进了手臂。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回去,明天再来接石头,好不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
看她蜷成一团那么难过,他感觉很不好,不想走。
他想走过去把她拉进怀里,如果她想哭,他可以把胸膛给她,可是不行,现在还不行,他们才认识不久,太快会吓着她,他要慢一点,慢一点。
站起来,立了良久,他才离开,临走前,他终于说出了真实用意:“唐小姐,石头还小,换了新环境他会缺少安全感,不知您能不能陪石头一起再多生活几个月?当然,您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我会尽我所能报答,请唐小姐看在石头面上,考虑考虑。”
她伏在桌上,闷闷地应:“好。”
是,好,完全不必考虑,固然是为了石头,何尝不是为了自己。他,就像鸦片,吸引着她想要一次又一次沉湎,所以,完全不必考虑,生怕说晚了他会收回。
石头不是她生的,是捡的。
一年前,香罗帕开业的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她在店门口看到了石头。
他坐在香罗帕门口的台阶上,正好挡住她开门。
小小的他,穿得像个小地主,头上戴了顶墨色锦缎小圆帽,身上着一袭宝石蓝的织锦小马褂,脚上蹬一双虎头小布靴,她走到他面前时,他正哭得小脸通红涕泗横流,那模样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小朋友,怎么了,是不是找不到妈妈了?”
听到她的声音,小家伙揉了揉眼,在她蹲下身打算问个究竟时,他却一个跳起就跳进她怀里。
“娘——娘——咳——娘——呜——娘,你不要石头了,娘——”
哇啦哇啦,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听她说“小朋友,你认错人了”,小家伙足足搂着她脖子哭了半个钟头,直到哭累了,他才枕着她的肩,一边抽噎一边睡了过去,睡的时候还怕她跑了,小手揪着她的耳朵,她一动,他立刻就醒来,然后眼泪汪汪看着她,生怕她跑掉。
那一天,她除了抱他,什么也没做。
一开始,她抱着他坐在店门口,寻思着守株待兔,要是谁家丢了孩子,应该会回到原地来寻。结果坐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有人来,她只好抱着他去找物业,让物业在整条商业街循环播广播,可是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人来。
天黑的时候,她抱着他去了派出所,做完登记,那个年轻的警察为难地搓手,“唐小姐,你看今天这么晚了,这孩子要不你先帮忙照顾一晚?我们这边都是大男人,晚上要是有紧急任务,估计没人有空管他。麻烦您就先辛苦一晚,明天您再来,到时我们再想解决办法,如何?”
还能如何,只好再抱着小家伙回去。
回到家,任她好说歹说,小家伙才同意从她身上下来,可还是粘她粘得不行。她上厕所,他要跟。她洗澡,他还跟。总之是她走哪儿他跟哪儿,一会儿没看到她,他就哭。
除此之外,他都很乖,好像不乖就会被她抛弃,乖得很讨好,乖得让她心疼。
那天晚上,她失眠,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每次翻身,他都会醒,小小的手在黑暗中摸索上她的脸,睡意朦胧地喊“娘,娘”,当她应一声“我在”,他才又放心睡。
他缺少安全感,她从不否认这一点。
而她,竟曾很该死地将他仅剩的安全感再次粉碎。
第二天,她又抱着他去了派出所。
这次,接待她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警。
女警很剽悍,还没问她话,就先把她和石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个仔细,然后抱着怀疑一切的态度道:“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六十条的规定,报假案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情节严重者将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二百元以上五百元以下罚款,好好想想再决定要不要报案。”
“什么意思?”搞不清状况的她有点蒙。
“什么意思?”剽悍的女警用一双精锐的眼睛直盯着她瞧,“我的意思是,我们警力有限,破那些杀人抢劫盗窃的案子都忙不过来,你要是谎报案情浪费警力,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喏,他,真是你捡的,不是你生的?”
听明白女警话中的意思,她急叫:“什么?!我、我还没结婚。”
“这年头,没结婚就生孩子生了孩子又想扔的女人,在这里,我看得多了。瞧瞧,小家伙长得多可爱,你怎么狠心?他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还是,你要重新嫁人?姑娘,不是我说你,如果你真要嫁人也别扔孩子啊,如果你找的男人不想要这孩子,照我说,他也不是什么好男人。他不要这孩子,你就别要他,这世上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那还不是遍地都是……”
叭啦叭啦,叭啦叭啦,长篇大论下来,唐暖暖想插嘴都找不着机会。
见话题越扯越远,她忙举起双手用力阻止,“等等等等等等!我真的没有结婚也没有生过孩子,他是我捡的,捡的,你懂不懂?我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我愿意为我说的每句话负起法律责任。总之,这孩子我就交给你们警察了,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该说的我昨天晚上都说过了,你可以去和昨晚的值班警察确认。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再见!”
说完,她将怀里的石头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
身后,小小的脚步声追来,“娘——娘——”的呼唤传来,她咬咬牙狠狠心,头也不回小跑着离开。
原以为把他交给警察她就会放心,可是那一天,她心神不宁,不是在绣花时将针扎进指缝,就是喝水时打破水杯,脑子里满是眼泪汪汪惨遭遗弃的小可怜面孔,耳边总是回响着“娘,娘,为什么你不要我”的哀求。啊啊啊,她根本没有做错事好不好,她拾人不昧,别人的孩子自有别人操心,她不该这么良心不安啊,真是见鬼的心太软。
敌不过心头的不安,晚上她还是偷偷溜到派出所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结果一进那院子,就见到小家伙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壁灯下,哭得眼肿肿脸红红,难不成他从她早上离开时一直哭到天黑?
再也忍不住,急步过去抱住他,眼泪“哗”地滚下来。
小家伙不计前嫌钻进她怀里,两手牢牢圈住她,一迭声地乞求和保证。
“娘,娘,你不要不要我,石头会乖会听话,你不要不要石头,好不好好不好?”
被这样无害软绵绵的小家伙依赖和信任,她还能说什么。
“好好,乖,不哭了不哭了哦。”
“好,我乖,我不哭,娘也不哭。”
两人抱成一团,相互拭着泪,就似失散很久终又团圆的母子。
听到动静跑出来的女警直摇头,“喂,孩子不听话你也别把他丢到警察局里来吓唬啊,这么小要是被吓出什么童年阴影,你这当妈的可要后悔一辈子。”
唐暖暖嘴唇动了动想再解释,可看对方那神情,她要是再说一句“我不是他妈”,估计对方会把她揪去三堂会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她不忍心看这小家伙可怜兮兮的样子,那她就当一名志愿保姆养他直到有人寻来为止好喽。
留下联系方式,验完身份证,抱着小家伙拍大头照备案,然后,她带他回家。
没想到,这一养就是一年,在她以为没人会寻来,在她打算养他一辈子的时候,却有人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蹦了出来。
“我是他爸爸,他是我儿子。”
打开信封,看着那一摞证据,她开始相信,这三个月他真是做了不少事情来弄清楚“他是我儿子”这桩事实,现在,准备充分的他站在她面前要求带走他儿子,她完全没有理由和立场说一个“不”字。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