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烦正义满满的搅局人
行至廊坊,呼延礼被家里的管事十万火急地找去办事,萧丝染挥挥手祝他一路顺风,一副终于摆脱了的放松样。呼延礼自然不放心的,除了三令五申不准她一个人偷跑之外,还嘱咐当地的分堂掌事好生照顾。不过因为只是“照顾”而非“看顾”,掌事虽然私底下以少夫人的高规格接待了萧丝染,却不敢过问她的行踪。萧丝染白天在城里由一个据说武艺“尚可”的丫鬟陪着出门游玩,晚上回来吃饭睡觉,照理也是惬意得很,却因为身边陪伴的人不一样,怎么都感觉有地方不对劲。
从彭城出来以后,萧丝染每晚睡前的都会默念“嫁大官嫁大官”几十遍,以便把呼延礼这丝毫没有官相的人选从心底刨出去。谁料几天不见,那胡子拉碴的样子,反而更扎扎实实地在心中生了根,任她念上几百遍“嫁大官”,也收效甚微。
晚上因为驱逐某人失败而睡不好,白天又没有问出他几时回来的确切消息,萧丝染心情一如之前几天那样坏,朝着当日送呼延礼离开的城门信步而行,一不留神出了城,来到郊外的原野上。
初冬时节,北方已是草木凋零,又还没有下能够积起厚度的雪,眼前的景色一片萧瑟,毫无足观。不过身上穿的衣裳足够保暖,纵然朔风凛冽,也不觉得有多么难受。
这件裘衣也是呼延礼所赠,那男人在她责难的目光下,不敢老实说出价钱,骗说是寻常羊皮制成,哼,真当她是江南土生土长的村姑吗?以往在老家的时候,亲自狩猎的次数虽不算多,但是父亲和兄长猎获的山雉麋鹿之类,她可与下人们一起拾掇过不少次,怎么会认不出这是难得一见的白狐裘?
自己穿得破破烂烂,却那么出手大方地送人如此宝物,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判断东西价值的。认真论起来,呼延礼在她身上花的钱,恐怕已经够萧家庄全村老幼吃香喝辣好几年了吧。虽说他家有资财不在乎,但是作为受惠一方的萧丝染,却不能不觉得过意不去。
唔,要不然就以此为由,来个以身相许吧。反正这么多钱也还不起是不?人押在这里给他当作还债算了,一举两得。萧丝染为自己狡猾的心思感到羞愧,同时又觉得滑稽,笑出声来。
“萧姑娘,您怎么了?”忽然间一个人笑起来,丫鬟小琴被她吓得不轻。
萧丝染收敛笑容,恢复大家闺秀的端庄风范,淡然道:“没事,想到我以前做的蠢事。”
“哟哟,哪里来的大美人儿,是专程在这儿等大爷我吗?”
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自侧面响起,萧丝染和小琴都不由得皱起了眉。
“大哥,你别光顾着看脸,这妞儿的这件狐裘,可也是价值连城啊!”
“说得是!这可是几十年没见过的上好货色啊!二弟,咱们赶紧上!”
“等一下!大哥,我看她衣饰不凡,如果是官家千金就麻烦了。”
“麻烦个鸟,咱们兄弟还怕多一两张通缉告示不成?”
说话间,两个粗壮大汉便从一左一右,将萧丝染和小琴围在了中间。只见一人头发花白目露凶光,一人尖嘴猴腮满脸垂涎。萧丝染厌恶又带着恐惧地别开眼,小琴却仔细地打量了他们的兵器。两人手里都握了一柄大刀,看刀背厚度与刀柄装饰,应该并不是轻便的一般货色,但二人拿在手里丝毫没有沉重感,再加上刚才包抄上来的动作迅速,恐怕身手不弱。
那猴腮汉子涎着脸笑道:“二位小娘子,咱们二对二在这僻静所在相逢也算有缘,我和大哥今日心情好,你们乖乖把衣服脱了,让大爷们爽快爽快,包你们性命无忧。”
小琴正要开口,萧丝染上前一步,冲二人嫣然一笑,抢先道:“虽然小女子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但性命总归最重要,二位大爷心地仁厚,愿意饶我主仆性命,小女子实在感激得紧。能和两位这样的英雄尽一夕之欢,谁说不是快事一桩呢?那,咱们现在就先说好,哪位和我一对玩乐,哪位与我的侍女呢?”
小琴的容貌明显逊色于萧丝染,年纪也略大,两名大汉被萧丝染这一笑弄得心痒难扫,又听她说尚是清白之身,都动着得到初夜的心思,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选择,各自脸色一凛。年长汉子道:“二弟,既然我是大哥,那么……”
猴腮汉子笑着摆手打断他,“大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不用分什么年纪大小了。”
年长男子脸色沉了下来,“这二十多年来,我百般照顾你的恩情,难道还及不上这一个女子吗?”
“要说恩情那可就曲折了,”猴腮汉子一声冷笑,“这些年若不是我出谋划策,大哥早就被绑到法场上砍头十几回次了吧。”
年长汉子愠怒道:“你是说我没了你就不行?”
猴腮汉子双手抱胸,“大哥要这样想,也未尝不可。”
年长汉子伸出手揪起他的衣领,道:“你这操蛋的老小子,要不是当年老子在黄河三霸手上救下了你,你早就投胎转世去了,哪里还有本事在老子面前吠!”
猴腮汉子声音嘶哑地道:“当时我早就已经脱险,才喂了一口水的破事,您老人家还要说多久?”
“忘恩负义的东西,今天老子就毙了你——”年长汉子抬起手,就要往猴腮汉子的脸颊扇去。
“哎呀呀,二位不要动怒。”萧丝染大着胆子走到争执的两人中间,“承蒙二位厚爱,小女子实在受宠若惊,若是为区区女子伤了和气,我也实在太过意不去。这样吧,如果二位难以决定,那么就由我自己来挑如何?”
“那也好!你来挑!”年长汉子虽然因为一番争执生出芥蒂,但并没有真的起杀心,听她这么说,便将猴腮汉子松了开来,挺挺胸膛,慨然允诺。他长相比伙伴称头许多,自忖虽然年纪大些,总比猴腮汉子要赏心悦目。
猴腮汉子阴沉着脸,道:“你索性让我与大哥比一场,谁赢了,谁就和你睡便罢。”
年长汉子傲然道:“这也不错。”见猴腮汉子冷冷瞥他一眼,当即警醒:这女子表现实在太过镇定,莫不是存着要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好趁机脱身吧?
萧丝染做出苦苦思索的样子,良久才道:“相貌武功什么的,倒还在其次,小女子一向最欣赏挥金如土的潇洒人物,这件裘衣,便是一位对小女子有心的富商所赠。不知道这里的两位,谁更大方一些呢?”
一番话顿时将二人的疑心去除,猴腮汉子得意地道:“哈!你问谁更大方?哥哥我在窑子里下手就是上百两银子的豪爽劲,真该让你瞧瞧!”
年长汉子不屑地哼一声,“空口无凭。给!”萧丝染接过他抛来的物事,见是一方澄碧无瑕的翡翠。
“好美!”她充满感动地凝望年长汉子,而那汉子其实则在心里琢磨着,反正办完事老子就抢回来,先把人争到手再说。
“当我就没有值钱玩意儿吗?”猴腮汉子从胸口摸出一枚猫眼石来,塞给萧丝染,顺便摸了她的脸蛋一把,转的也是与老大同样的心思。
年长汉子见到此物,陡地脸罩寒霜,沉声道:“二弟,这颗石头,你当时不是说没拿到吗?”
“这是我另外觅得,不是上回陈家庄那趟买卖里拿的。”猴腮汉子面色不变。
“你私藏东西也不是一回两回,当我真是死人,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还有脸说我!”猴腮汉子举出了一长串怀疑对方被独吞的宝物名字,年长汉子脸一阵青一阵白,也跟着揭猴腮汉子老底,反击回去。
两人越说越僵,眼看就要打起来,萧丝染假装惊惧地退到一旁,偷偷朝对面的小琴挤挤眼。小琴用前所未有的钦佩眼神望着她——之前觉得少主是为这姑娘的容貌所迷,才关爱备至,他们做下属的心中,其实颇不苟同。现在看来,这位萧姑娘拥有的,远远不止出色的容貌而已,少主的眼光可比当年好了许多啊。
“二位欺凌良家妇女,也太难看了点吧?”正当情势朝着萧丝染预想的方向发展时,突然间原野上出现了第五个人。
即将开始陷入积怨总清算生死搏斗的两人停下争执,看向来人。
萧丝染在心中哀号一声,默默诅咒此人速速去死。
来人白衣飘飘,手里拿着一柄比寻常尺寸略大的折扇,容貌甚是俊秀。两名强盗得他提醒,终于想起眼前的正事并非清算旧账,而是劫财劫色。默契重新回到这对搭档身上,他们一人一边持刀拦在萧丝染面前。
“毛头小子,滚到一边去,不要管老子的闲事!”
“在下不才,非要管上一管,那便如何?”来人说着便凌空而起,提醒道:“姑娘,留神了!”话音未落,萧丝染就感到腰带被一把抓起,眼前景色突然倒转,耳边响起猎猎风声。
与呼延礼相处的经验让她马上明白,那人是在施展轻功,将她横着拎出了那两人的包围,随后一齐站定。头上简单的发簪在这一过程中掉落在地,长到离谱的秀发在朔风中飞扬,配上她略带苍白的脸色,看起来说不出的魅惑动人。
一伙人在那边怔愣于她惊人美貌的时候,萧丝染本人只感觉早饭都要吐出来了,她怨恨地瞪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白痴背影,之前破坏计划的余怒未消,如今又添新恨。轻功不好就不要随便乱用啊!哪有人拎包袱一样拽着个人施展轻功的?呼延礼从来没有这么粗鲁的时候,除了第一次她见所未见以至惊魂不定,后来不管翻墙或者爬树或者疾掠,都是如履平地般的踏实。相比之下,跟前这位穿着一身白衣还拿把扇子在这寒天里乱扇的仁兄,难道不能再好好学几年再到江湖上显摆吗?
白衣人当然没有想到自己英雄救美的壮举会被美人给腹诽得如此不堪,他脸色严峻地注视眼前二人,警告道:“二位若不向这位姑娘赔礼,就休怪在下不客气了!”
双盗对望一眼,一时犹豫。照这年轻人刚才显露的一身惊人轻功,恐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萧丝染要是知道这样的判断,恐怕要不屑地吐口水了),但若就这样落荒而逃,未免也太伤颜面。
年长汉子粗声粗气地开口:“阁下是何方高人?”
白衣人拱了拱手,道:“在下南宫世家徐成汝,不敢请教三位大名?”
萧丝染清楚看到,二人听到南宫世家的时候,就已经脸现惊惧之色,等到徐成汝报上名字,脸上的表情更加难看。
猴腮汉子恭敬地抱拳回礼,“贱名不足挂齿,我们二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徐少侠,实在对不住。”
“想来二位也是一时起意,并非杀人不眨眼的黑心盗匪。向这位姑娘赔个礼,这桩事情便算是揭过了。”书生气十足的应对让萧丝染翻了个白眼。他哪知眼睛看到这俩人不是强盗?搞不清楚状况就不要乱下评断好不好?少根筋啊?
年长汉子竟然颇有自尊,不理猴腮汉子的拉扯,高声道:“南宫世家的徐少侠,咱们自然是久仰大名,可冀中双雄没有不战而退的窝囊脾气,说不得也只能向徐少侠讨教一番了。”
见徐成汝听到二人名头后脸色微变,年长汉子颇感得意,道:“若是我们输了,自然是听凭少侠你处置,若是侥幸赢得一招半式,那么徐少侠也请行个方便,嘿嘿,让这位姑娘陪我们喝几杯酒。”
面对横行江湖二十年以上的大盗索战,徐成汝的声音尚算镇定:“好,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多言,二位中谁先指点在下一二?”
萧丝染继续翻白眼——他又是哪只慧眼看到,这二人有单打独斗的雅兴?
果然猴腮汉子桀桀怪笑,“我们兄弟二人,吃喝嫖赌杀人越货都在一块儿,哪有分开打的道理,徐少侠见谅了!”他说完发一声喊,两人便一齐跃出,朝徐成汝砍杀而来。
徐成汝身手似乎还不错,三人打得难解难分。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去,萧丝染对小琴道:“我们走吧。”
“现在?”小琴有些意外,虽然这徐成汝白目了一点,但毕竟是在为她们而战,这么走掉好吗?
“他不是要救我们才出手的吗?如果他给人家打死了,我们还是落入盗匪手中,岂不是毫无意义?至少我们得顺利逃脱,那么他才能虽死犹荣,不是吗?”萧丝染理所当然的口气。
“……说得也是。”
小琴被她拉着,走了好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萧姑娘!”
“就算要说话也别停下啊!快走快走!”萧丝染使劲扯着她,小琴纹丝不动。
“我突然想起来,这两个人,我绝对打得过的。”因为萧姑娘一上来就单身赴难承担自救责任,以至于被保护的她忘了自己其实身怀绝技来的。
“……”萧丝染怔怔看着她走回打斗的地点,加入战团中,不到一盏茶时候,双盗就一仰一趴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一身是伤的徐成汝没有多看一眼最大功臣小琴,一瘸一拐走到萧丝染面前,关怀备至地道:“姑娘,你没事吧?”
“……啊。”萧丝染发出一个单音,算是回答了他,一直注视小琴的她,并没有发现对方眼中的恋慕情热。
几天后,呼延礼风尘仆仆赶回廊坊,兴冲冲地跑去找萧丝染。
这一趟出行,他遇到了一对前辈高人,两人恩恩爱爱吵吵闹闹地厮守到了耄耋之年,是连《飞来月钞》都只有赞叹之辞的佳偶。呼延礼第一次知道,这二人刚刚相遇时,竟然也是纯洁的八拜之交。面对后生晚辈的质疑,口齿伶俐的那位女前辈马上反驳:“谁说结义兄弟……哦不,是结义姐弟不能成为一对的?一没血缘牵系二不伤公序良俗,你倒是说出个不行的理由来!”
和二人告别后,呼延礼苦苦思索了好久,发现果然没有任何法条道义规定,义结金兰的男女之间,就一定不能够变成情侣或者夫妻关系。
他本来因为下意识抗拒给萧丝染找到好归宿,而自责苦恼的心,顿时活泛起来。萧丝染开出的有权有势这个条件,他也不是不符合啊,既然不想看她去嫁给别的男人,为什么不干脆毛遂自荐,把她娶回家算了?
心意既定,他以雷霆万钧之势,火速完成父亲交给的调解湘西武林纷争重任,日夜兼程回到廊坊。
刚刚把家传的白玉老虎吊坠塞进萧丝染手里,坐下来准备好好对她解释这其中的含义时,小琴跑进来,有气无力地道:“萧姑娘,徐公子‘又’在外头求见了。”
呼延礼没有忽略小琴尊重里带着亲近的可喜态度,更没有忽略萧丝染一时怔忡的神色。
“哪位徐公子?”
小琴这时候才发现自家少主也在,脸上露出“糟糕了”的神情,有些为难地道:“是……南宫世家的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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