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55年,江达尔入攻陷罗马。这一事件标志着早已分崩离析的西罗马帝国的灭亡。西欧历史进人黑暗时代。“黑暗时代”这一概念专指中世纪文化蒙昧和倒退的特征。过去人们曾把中世纪等同于黑暗时代,但现在很多历史学家和思想史家认为,只有中世纪初期才是黑暗时代,西方社会自11世纪开始步入文化复兴的时代。在哲学史上也是如此。6至10世纪这段时间,是哲学思想的黑暗时代。不但古代哲学的希腊文和拉丁文典籍几乎丧失殆尽,就连早期教父的基督教哲学思想也无人继承。本笃修道会虽然对文化教育做出积极贡献,但在当时经济和文化水准普遍低下的条件下,连有学问的僧侣和神父也只懂当时流行的又理不通的粗俗拉丁文,看不懂拉丁文经典文献,以致6世纪末的学者图尔的格雷戈里在《法兰克人史》中感叹说:
在高卢的城市里,当人们对文字的运用每况愈下,不,更确切地说是已告终竭的时候,那里已找不到一个在层次分明的写作艺术方面训练有素的学者,来把发生过的事情以散文或韵文的形式描绘出来。悲叹的声音不断地进发出来。人们说道:“哎!我们这个时代啊!学问的研究已经离开我们而消逝,在我们各族人中间也找不到一个能够把当代的事件写成一本书的人了。”
经院哲学的诞生
“经院哲学”(英文scholasticism或scholastic philosophy)一语来自拉丁文scholasticus,原意为“学院中人的思想”,又译作“士林哲学”。当它被译成“经院哲学”时,其特殊含义是,在公教会(或天主教)学校里传授的、以神学为背景的哲学。经院哲学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它以“经院”(即教会或修道院办的学校)为生存环境,二是它以“辩证法”(即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论辩推理)为操作原则。
辩证法与反辩证法之争
辩证法能否运用于神学?这是早期中世纪神学家面临的新问题。在教父时期,虽然神学家对于是否利用希腊哲学存在异议,但却一致排拒辩证法。早期护教士认为精巧烦琐的辩证法非但无助于信仰,而且会掩盖直指人心的真理。ll世纪后期,随着“辩证法”在“七艺”教育中地位的提高,它与神学的关系问题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在神学家中间引起了辩证法与反辩证法的争论。争论之焦点并不在于是否需要学习和传授辩证法,而在于辩证法能否被运用于神学。这场争论涉及信仰与理性、神学与哲学的关系问题,可以看做是教父时期围绕如何对待希腊哲学问题而展开的争论的继续和发展。
图尔的贝伦林尔(Berengar de Tours,1010—1088年)首先将辩证法用于神学讨论。他宣称,辩证法是艺术的艺术,理性的杰作;辩证法适用于一切事物,包括神圣的事物与来自神秘启示的信仰。他说:“理性应被用于一切地方,正因为人被赋予理性,他才是惟一按上帝形象被造物。”在探讨真理的时候,“理性不知比权威高多少,它才是真正的主人与裁判”。他的《论圣餐》书将辩证法运用于关于圣餐性质的神学讨论,否认了圣餐的酒和面包是由基督的血和肉体转变而来的“实质转化”说。
达米安(Peturs Damiani,1007—1072年)是反辩证法最得力者,他有一句名言:“哲学应当像婢女服侍主人那样为神圣的经典服务。”这句话后来被演绎为“哲学是神学的婢女”(philiosophia ancilla thelogiae)而在中世纪广泛流传。这句话的意义在于规定了哲学必须服从的规范。辩证法恰恰因为不符合这一规范而不能服务于神学,它连“婢女”的资格都没有。反过来说,如果辩证法被运用于神学,那么就会有把哲学变成神学的主人的危险。达米安认为辩证法是依照逻辑规则独立运用理性的方法,它不依赖天启和信仰,运用辩证法的能力不是上帝赋予的。他甚至说,第一个辩证法和语法教师是引诱夏娃犯罪的蛇。蛇说:“你们会如神一样知道善恶。”蛇第一次使用了“神”的复数形式(dells),暗示上帝不是惟一的神,人依靠自己也可以成为神。他认为,人类语言中包含着误导信仰因素,逻辑规则不能用来表述上帝的行为。辩证法相信逻辑规则,神学信仰上帝的启示与奇迹,两者是不相容的。他说,逻辑不可能性不适用于上帝,上帝是任意的、全能的主人,他可以使逻辑上看来是不可能的东西成为可能,甚至成为事实。早期教父德尔图良提出过“惟其不可能,我才相信”的信仰主义口号;达米安要人们相信逻辑的不可能乃是神学的可能,与德尔图良的思想如出一辙。
(第一节)坎特伯雷的安瑟尔谟
坎特伯雷的安瑟尔谟(Anselm of Canterbury,1033—1109年)生于意大利北部奥斯塔的一个贵族家庭。年轻时弃家到法国求学,先是兰弗郎克主持的贝克修道院的一名世俗学生,1060年加人本笃会,先后任学校校长、修道院院长。1093年被任命为坎特伯雷大主教,为维护教会自主权与英王威廉二世及亨利一世多次发生冲突。1494年被教皇追认为圣徒。安瑟尔谟在贝克修道院讲学三十余年,他的著作《论语法》、《独白》、《宣讲》、《论真理》。《论选择自由》、《论魔鬼的堕落》等是他教学成果的记录与总结。担任大主教期间,著有《上帝为何化为人》、《论三位一体的信仰》等。
安瑟尔谟被一些人说成是“经院哲学之父”。其实,在他之前,贝伦伽尔已经将辩证法运用于神学。安瑟尔谟的贡献在于推广了这一方法,并以教会所认可的研究成果表明辩证法可用作解决神学问题的理性工具。他与贝伦伽尔和阿伯拉尔等人一起,共同创建了辩证神学的新形式。
“信仰寻求理性”
安瑟尔谟把辩证法应用于当时的神学家认为理性无法理解的神秘领域,特别是上帝存在、三位一体、基督的肉身和赎罪、命运与意志自由等问题。他相信理性可以达到与《圣经》和教父教导相符合的结论,因此,在运用辩证法的推理时,可以把教义当作有待证明的结论,而不是证明的前提。另一方面,他也不像中世纪大多数神学家那样旁征博引,以权威意见为前提。他以逻辑所要求的简明性和必然性论证信仰的真理性。他相信:“我们信仰所坚持的与被必然理性所证明的是同等的。”
安瑟尔谟并不否认逻辑推理可以达到与信仰不相符合的结论。如何能够避免理性在应用辩证法过程中的错误呢?他在《宣讲》的开头表明了他的看法。他向上帝祈祷:
主啊,我并不求达到你的崇高顶点,因为我的理解力根本不能与你的崇高相比拟,我完全没有这样做的能力。但我渴望能够理解,因为我决不是理解了才信仰,而是信仰了才理解;因为我相信:“除非我相信了,我决不会理解”(以赛亚书,7:9)。
“信仰,然后理解”是他的口号。
安瑟尔谟说:“不把信仰放在第一位是傲慢,有了信仰之后不再诉诸理性是疏忽。两种错误都要加以避免。”如果说第一种错误是滥用理性的辩证法的错误,第二种错误是反辩证法的错误,那么他居理性辩护主义的中间立场。他用奥古斯丁“信仰寻求理解”的口号概括了信仰与理性的关系:信仰是理解的出发点,没有信仰就不会有理解。另一方面,有了信仰,不一定总会有理解,理解不会因信仰而自发产生,而是信仰积极寻求的产物。
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
在《宣讲》的开头,安瑟尔谟说,他的学生提出的问题使他考虑这样一个问题:“能否找到一个独立的充足的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经过长期的考虑,他突然想到问题的答案,这就是哲学史上著名的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本体论证明”是康德后来赋予它的名称,其意义就是仅仅依赖于概念的分析而不依赖于经验事实的证明。与从经验事实出发来证明上帝存在的“后天证明”相比,本体论证明是典型的先天证明。它的先天性表现在两点:第一,它是对“上帝”概念的意义所做的逻辑分析;第二,“上帝”概念是证明的出发点,不像后天证明那样直到结论中才出现。照安瑟尔谟看来,人人都有“上帝”的观念,只要弄清这一观念的意义,就能理解上帝必然存在的道理。这就是他所说“独立的充足的证明”的意思。
《宣讲》中的证明被表述为下面一个推理:
因为:上帝是一个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
又因为: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不仅存在于思想之中,而且也在实际上存在;
所以:上帝实际上存在。
前提中“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的意思是“不能设想有比它更伟大的东西”。它仅仅是思想中的一个观念,不等于实际存在着的无与伦比的东西。安瑟尔谟说,即使那些不相信上帝存在的“愚人”也不能否认在他们心中有一个“不能设想比之更伟大的东西”的观念,他们可以不把这一观念称上帝,但他能够完全理解这一观念。或者说,虽然他没有意识到这一观念,但一俟别人向他提起,他立即会承认这一观念的可靠性。其次,“不能设想比之更伟大的东西”的意义不等于“可设想的最伟大的东西”。“最伟大的东西”的观念是通过与其他人的观念比较得到的一个最高观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最伟大的东西”的观念,比如,基督徒、异教徒和无神论者的心目中有不同的“最伟大的东西”的观念,这些不同的观念很难进行比较。“不能设想比之更伟大的东西”是在一个人的心目中通过他自己的观念的比较而得到的结果,这一观念并不是对“什么东西最伟大”问题的正面回答,因此避免了各种不同“最伟大的东西”观念之间的比较而产生的歧义。“不可设想比之更伟大的东西”的观念比“最伟大的东西”的观念更加普遍,适用于一切有思想的人,不只适用于有着共同信仰的人们。安瑟尔谟企图向包括不相信上帝存在的“愚人”在内的一切人证明上帝的存在,因此他采用了他认为最普遍的观念作为证明的前提。
对于证明的关键步骤,安瑟尔谟做了这样的论辩:
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不能仅仅在心中存在,因为假使它仅仅在心中存在,那么被设想为在实际上也存在的东西就更加伟大了。所以,如果说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仅在心中存在,那么,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与被设想为可与伦比的东西就是相同的了。但这根本不可能。因此,某一个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毫无疑问既存在于心中,又存在于现实中。
安瑟尔谟这段推论省略了一个前提:被设想为仅在心中存在的东西,不如被设想为同时在心中与现实中存在的东西那样伟大。简要地说,这里涉及两个观念完满性的比较,而不像有些人所理解的那样涉及观念与现实之间的比较。“无与伦比的东西”如果被设想为仅在心中存在,那么,心灵还会设想另外一个观念,设想它在心中与现实中都是无与伦比的,那么,前一个观念逊于后一个观念,这一观念就不成其为“无与伦比”而陷入自相矛盾。由此可见,只要一个人在思想中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东西”的观念,逻辑必然性就会使他同时承认这个东西的实际存在。并且,不管他把这个东西称作什么,这个东西的实际意义只能是基督教信仰的上帝。
高尼罗的反驳
安瑟尔谟从“上帝”观念的意义分析出上帝必定存在的结论的证明方式从一开始就遭到人们的反对。当时法国马牟节的僧侣高尼罗(Gaunilon)写了《就安瑟尔谟(宣讲)的论辩为愚人辩》的反驳文章,高尼罗并不反对安瑟尔谟证明的结论,但他认为这样的证明并不能使不信上帝的愚人信服。他设想愚人可能提出的种种反驳意见。首先,他会说,理解一样东西和承认它的实际存在是两码事。一个画家在作画之前构思的观念与实际画出的图画是不同的两件事。同样,愚人可以完全理解“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这些词的意义,但却不承认这些词指示着一个真实存在的对象。事实上,他只是为着否认这样东西的存在而理解这样东西的。其次,观念内容的完满性并不包含实际存在。举例来说,传说有一个谁也没去过的最完美的海岛,人们可以理解传说中一切美好的内容,但却不能因此而推定传说中的海岛必定存在。高尼罗说,安瑟尔谟的证明就好像是这样一个推理:“如果它并不存在,那么其他任何真实存在着的岛屿都不会比它更完美,那样,那个被你理解的比其他岛屿都更完美的岛屿也就不会是更完美的了。”他尖锐地指出,做这样推理的人如果不是在开玩笑,就是一个真正的愚人。
安瑟尔谟的回答
安瑟尔谟把高尼罗的反驳附在自己的证明之后,然后对《为愚人辩》做出答辩。他承认,一般而言,被心灵所理解的观念并不全都指示存在的事物,观念的完满性不包括真实存在性,不能仅仅因为观念的确信性便推导观念表示的对象必定存在。然而,这些一般规则不适用于“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的观念。这个观念不同于“最完美的海岛”之类的观念。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设想出一个比之更完满的其他东西,然而,“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比一个心灵所能设想的其他一切观念都伟大,如果能够设想它不存在,那么就不能设想其他任何东西存在了。如果说,我们设想的“最完美的海岛”同时被设想为不存在的海岛而不违反矛盾律,但是“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若被设想为不存在的东西必定自相矛盾。从模态逻辑的观点看,一般的观念所蕴涵的只是存在的可能性,而不是现实的存在;而“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所蕴涵的则是存在的必然性。必然性的反面是不可能性,由此可以从这一观念的不矛盾性推导出它所指示的对象必然存在。
高尼罗与安瑟尔谟之间的争论反映了哲学史上对观念与存在关系问题两种对立的立场。高尼罗代表的观点认为观念与存在是两个不同的序列,不能做出从观念到存在的跳跃。安瑟尔谟代表的观点则认为,能够解释一切的最高原则必定达到了观念与存在的同一性。哲学史上围绕着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而展开的争论延续不绝。笛卡儿、莱布尼茨和黑格尔赞同并修改了这一证明;托马斯、洛克、康德则否定了这一证明的有效性。
(第二节)阿伯拉尔
苦难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