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娘想你哟!陈桂琴在心底一遍遍呼唤着。就在这时,冬子竟毫无征兆地回来了。正如冬子说的,回来的时候带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看着儿子和姑娘亲热的样儿,陈桂琴笑得嘴儿都合不拢了。
冬子说,他就一个礼拜的假。他回来主要有三件事儿。一是给爹上上坟,二是让娘看看未来的儿媳妇。第三件事儿,冬子话儿到嘴边没说。唉,没说就没说吧!陈桂琴想。冬子说这话儿的时候,陈桂琴多多少少有几许失落。给爹上坟,让娘看看儿媳妇,就是没说是专门回来看她的。哪怕是对她说一句话,娘,我回来也是为了看看你,她的心也就热乎起来了。可是冬子从头到尾,一句那样的话儿都没有。陈桂琴叹着气,心里想着,小燕儿长大了,飞走了,只剩下老燕留守空巢了。一边叹息着一边扎起围裙给儿子和女友小米做饭。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在家过日子,虽然有徐老师帮衬,但还是觉得孤单,有时候望着冬子用过的东西,就发一阵子呆。
第二天一大早,陈桂琴就和冬子小米去了亡夫的坟。亡夫坟前的蒿草在寒风中抖动,陈桂琴的心也随着颤抖起来了。想起和亡夫走过的岁月,陈桂琴的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冬子焚烧了纸钱,洒了爹平时最爱喝的酒,就跪在坟前一边啜泣,一边跟爹说起话儿来。也听不清儿子在跟爹唠叼什么,反正儿子挺伤心。看着儿子跟死去的爹聊得那么伤情,陈桂琴的心不禁又泛起了一丝悲凉。从儿子回来到现在,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贴心话儿。难道,在儿子的心目中,她一个活人儿还抵不上埋在地底下的冷冰冰的骨灰匣子?
冬子跪在地上哭了一阵子后,扑了扑身上的土。让陈桂琴没有想到的是,冬子竟然搀扶着她的胳臂,冲着坟头说:“爹,您就放心吧!娘为了我,含莘茹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儿子出息人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接我娘进城享福去的。逢得过节的,我和娘还会给您烧纸送钱。”
接我进城?陈桂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大概就是儿子说的第三件事儿吧!陈桂琴高兴得眼泪就落了下来。可她不能走,她要是走了,徐老师咋办?
徐老师是谁?
原来,丈夫死了,家里倒了顶梁柱,陈桂琴哭晕过去好几回。可人死不能复生,哭干了眼泪,陈桂琴只得撒下心来一门心思供冬子读书。男人死的那一年,冬子才十五岁。让陈桂琴感到欣慰的是,冬子脑瓜儿特聪明,一点就透,学习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陈桂琴总是这样教育冬子:“儿呀,咱庄稼院的孩子,想爬出垄沟儿,只有学习这一条出路。你要是考上了大学,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
可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家,支撑着一个家又谈何容易?有一回,陈桂琴一个人赶着毛驴车往家拉苞米秆,走到半路,毛驴毛了,车翻了,陈桂琴被轧在了车底下差点轧断了腰。被人救回家后,陈桂琴想起死去的男人,嚎啕大哭。隔壁麻婆子就劝她,你还年轻,啥时候是个头啊?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不容易,不如再走一步,家里有了男人,就有了主心骨儿了。陈桂琴一想也是,可真要走那一步,摊上个不好说话儿的男人,冬子成了拖油瓶,就跟着遭了白眼儿。到那时候,还不如自个儿带着冬子过呢!麻婆子就说,她认识村里的徐老师。徐老师人品不错,前两年媳妇患了胃癌死了,没儿没女,如果陈桂琴同意,她就给他们牵线搭桥。
对徐老师,陈桂琴并不陌生,她和徐老师的媳妇还是初中时的同学呢!徐老师的口碑不错,有文化,文质彬彬的,听麻婆子这么一说,陈桂琴当时就想,要是和徐老师过下半辈子,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缘呀!麻婆子见陈桂琴没说话儿,脸儿反倒红了,就说,这样吧,我明天就去找徐老师谈谈。如果他同意,我再来找你。陈桂琴红着脸儿点了点头。
麻婆子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了徐老师家。事情出了奇的顺利,徐老师一听女方是陈桂琴,立马就同意了。于是,麻婆婆就安排两个人见了面儿。谈话儿的时候,陈桂琴就说,她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就是要求徐老师对冬子要好,另外,她希望徐老师能到她家里去住。因为,冬子的性格特犟,要是跟着她到徐老师家,非闷出病来不可。
徐老师答应了。陈桂琴和徐老师的事儿像一阵风儿似地一夜之间就刮遍了屯子里的各个角落。索性,两个人就放出风儿交往起来。屯子里的男女老少一见这两个人要结合到一起,都说麻婆子干了一件大好事儿。
可陈桂琴却发现,自打她和徐老师的事儿公开后,冬子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整天耸拉着脑袋,半天也不说一句话。陈桂琴就知道,儿子不同意她和徐老师交往。陈桂琴以为过几天,冬子习惯了就好了,就劝说冬子:“儿呀,徐老师是个好人,娘跟徐老师交往也是为了你呀!”见冬子低头不语,陈桂琴又说:“儿呀,你马上就要考高中了,往后还要读大学。凭娘的力量,怕是要把你给耽搁了呀!”冬生没吭声,摔门出去了。
八里铺那地方有个习惯,女人丧夫再嫁,得给男人做双千层底的布鞋,意思就是说,将男人的双脚牢牢地套住。陈桂琴手巧儿,从箱子底翻出鞋样儿,打了袼裱,就没黑没白地做了起来。三五天后,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做好了。陈桂琴拿着这双千层底,眼前就浮现出徐老师那和蔼可亲的面容来。她唤过刚刚放学回来的冬子,让他把这双鞋给徐老师送去。冬子迟疑了一下拿着鞋出去了。
一顿饭的工夫,冬子回来了。让陈桂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冬子脚上穿的竟然就是她送给徐老师的千层底。陈桂琴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她扬起手想打冬子一下,刚刚举起来就放下来了。陈桂琴知道,冬子心里装的只有死去的爹,徐老师冷不丁进门,冬子怎么能一下子就接受呢?自打男人死后,陈桂琴从没对儿子动过一个手指头。她知道儿子的心里苦呀!不就是一双鞋嘛,再做一双也就是了。
三五天后,又一双千层底做好了。陈桂琴依旧让冬子将这双鞋送给徐老师,可冬子和上次一样,仍旧将鞋给穿回来了。陈桂琴知道,她和徐老师的婚事是不可能的了。儿子不同意,当娘的也不能硬着走那一步呀!陈桂琴只好把泪水流在心里。
徐老师知道了这件事儿,对陈桂琴说:“结不结婚只是个形势上的事儿,既然孩子不同意,咱俩的事不如来个明断暗好。不知你同不同意?”陈桂琴看着徐老师温柔期盼的目光,点了点头。
打那儿以后,两个人就在暗中来往。徐老师的人品真是不错,凡是陈桂琴的要求从来没推辞过。有的时候,陈桂琴没有想到的事儿,徐老师也想到前头去了。正是因为有了徐老师的帮扶,陈桂琴才得以将冬子顺利供上了高中,直至大学毕业。冬子考上了大学,陈桂琴灰暗多年的脸上这才有了光泽和笑容。
这么多年来,徐老师虽然没和他登记,但也算是半路夫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比亡夫还要长,再说,徐老师还有哮喘病的老毛病,现在,儿子让她进城,她怎么能去呢?
但是冬子和小米执意要陈桂琴去。小米说,她和冬子买了一幢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年底就办喜事儿。两个人怕结婚后家里空得慌,非要她过去享清福。冬子见娘有些犹豫,就说:“娘,咱家的事儿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屋子和地可以租出去嘛!如果到了城里实在呆不下去的话,就回来看看。”
当着儿子和未来儿媳妇的面儿,陈桂琴怎么好意思提徐老师呢?儿子和这未过门儿的儿媳妇对她这样好,她怎么忍心拒绝呢?于是,她对儿子说:“冬子,娘去住一段时间,享受一下儿的好处,娘就回来。娘劳作了一辈子,舍不下老屋和家乡这块土呀!”冬子听娘这么一说,只好点头答应了。不知为什么,在她答应的同时,她分明看到,儿子冲着小米吐了一下舌头。她在心里琢磨,这孩子,对自己的态度,怎么跟来的时候好像两个人呀?
可是陈桂琴想,走的时候,怎么也得和徐老师交待一下。想起徐老师的好,陈桂琴幸福中又多了一丝酸楚。这么多年来,她对不住徐老师,可徐老师对她却无怨无悔。
晚上,趁着儿子和女友唠嗑儿的空闲,陈桂琴去了徐老师的家里。多年来,她一直是在人们睡熟的时候和徐老师见面。每次来的时候,徐老师的房中总要留着灯等她。可是今天,徐老师的房中却漆黑一片。陈桂琴的心里咯登一下。这时候,她看到了徐老师大门前一把大大的铁锁。陈桂琴心想,徐老师做什么去了呢?陈桂琴只好带着一丝遗憾回到了家里,她准备到了地方后再给徐老师打电话好好解释。
第二天早上,陈桂琴心里边惦挂着徐老师,和儿子上了汽车站。上汽车的时候,陈桂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陈桂琴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徐老师。徐老师看到了她,冲着她笑着摆手。陈桂琴心想,这世界上的事儿怎么就这么巧?她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来到开往省城的汽车站,可在这儿,却偏偏遇到了徐老师。她该怎么和徐老师解释呀?
就在陈桂琴琢磨着怎样和徐老师解释的时候,冬子和小米却向徐老师走了过去。徐老师也微笑着向他们迎了过去。徐老师走到陈桂琴身边,陈桂琴没想到,徐老师的脚上竟然穿着一双千层底!这双千层底陈桂琴最为熟悉不过了。这是她给徐老师做的订情之物呀!那一年,她先后做好了两双千层底让冬子给徐老师送过去,可都被冬子穿在了自己的脚上。现在这双鞋怎么又到了徐老师的脚上?
“老徐,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陈桂琴满腹狐疑。
徐老师笑道:“是孩子们叫我来的呀!”
见陈桂琴不解,徐老师笑着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冬子早就知道娘和徐老师暗地里相好的事情,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考上高中上了大学,徐老师功不可没。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懂事的冬子理解了娘的苦衷。他早就在心底原谅了娘。他之所以三年不回家,其实是因为跟一家跨国公司签订了三年的劳务合同呀!
现在,他房子事业车子女友都有了,就想让娘和徐老师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然后把他们接到他身边享福。其实,他早就觉得对不起娘和徐老师,所以,这些年,无论走到哪儿,他都将娘赠给徐老师的那双千层底带在身边。回来时,他暗地里找到了徐老师,乞求徐老师的原谅,并将那双千层底交给了徐老师,这才和女友回家。他到了爹的坟前,就是让爹在地底下也和他一样原谅娘。
听罢了徐老师的讲述,陈桂琴捂着嘴儿哭了起来,不过这次,流下来的却是高兴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