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就生长在十年九旱的山沟沟里。山里人穷呀，一年四季就靠出产点山货维持生活。山里的女人们穷怕了，纷纷走出了大山沟。我十二岁的时候，娘抛下我和两个弟弟，和爹离了婚，跟一个外乡来我们这儿贩卖大米的汽车司机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听爹说，在我们这儿的女人当中，就数娘漂亮。我觉得爹说的一点不错，娘细挑个儿，白净净一张脸儿，还有一对会说话儿的眼睛。在我的心中，娘是个美丽的人。可是娘怎么这么狠心，难道，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真的就有这么大的诱惑力吗？娘走后，爹整日愁眉不展，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树底下抽闷烟，好像在等娘回来。我知道，爹的心里一定很苦，可娘会回来吗？
爹的等待是徒劳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娘没有回来。望着爹一天天苍老，我的心都要碎了。两年后的一天，我惊奇地发现，爹瘦削的面颊上好像有了一丝喜色。晚上，爹特意做了一顿我们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的猪肉炖粉条。我们知道，爹一定是遇上了啥高兴事。难道，是娘快回来了？
“爹，是不是娘要回来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爹放下酒盅，叹息了一下说：“山子，你还小。你娘走了，去寻找属于她自己向往的生活去了，又怎么能回来呢！”
“那一定是今天的山货卖了个好价钱。”二弟冬子试探地问。
爹还是摇了摇头，而后一仰脖将酒盅里的酒一口干了。
“那究竟是咋回事嘛！”小弟石头有些不耐烦地问。
爹有些迟疑地说：“山子、冬子、石头，爹想和你们商量个事，……”
我说：“爹，啥事您就说吧。我们听就是。”
爹这才用一双慈爱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我们说：“爹明天想给你们领回一位新娘，你们看中不？”
天哪，爹竟想给我们娶一个后娘。我听后脑子里嗡的一下，不言语了。在我的印象里，后娘就是凶狠的代名词。我的同学铁柱、山杏不就受后娘的气吗？特别是山杏，一年四季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后娘和她的孩子吃的东西总是藏起来不让她看到，这还不算，后娘还规定山杏每天放学后必须担水做饭，累得山杏一到课堂上就打瞌睡。我真害怕，爹要领进家门的后娘比山杏的后娘还要可怕。冬子和石头一听就哭了，我知道他们的心境和我一样。可我已经十六岁，我理解爹的苦处，对爹说：“爹，我们同意。”爹布满沟壑的脸这才舒展开了。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一踏进家门口，就看见家里头来了好几个不认识的人。我知道，一定是爹说的后娘来了。
我的猜测一点没错。我一进屋，爹就将我领到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面前，介绍说：“山子，叫娘。”
我机械似地叫了一声：“娘。”
可是，我始终没敢抬头，生怕自己眼中的泪水流出来。女人却亲切摩抚了一下我的头，温柔地说：“是山子吧，都长这么高了。”
我从她的温热的掌心倏然间感受到了一种久远的温暖，抬头一看，惊呆了。站在我面前的女人我认识，是后山我姥姥那个村的，一个相貌极丑的女人。因为相貌丑陋，一直没有人敢娶她。她的半边脸红紫色，活脱脱像京剧里的脸谱。我听人家说医学上称作“太田痣”，一种很难医治的皮肤病。用我们村子里的人评价她的话来说就是：三分像人，七分更像鬼。爹怎么能将这个女人娶进门来呢？我又想起娘，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人呀。可娘又离我们而去。我想，这大概就是大人所说的命吧！娘好看，可她跟爹却过不到一块去。这个女人相貌丑陋，说不定会和爹相守一生。虽然在我的内心深处，很不情愿有这样一个相貌丑陋的后娘，可我和弟弟们还是接受了。我不想让爹为难。
刚开始，我们兄弟三个对这个相貌丑陋的后娘似乎都怀着一种莫名的敌意。我们都怕她的心和她的相貌一样丑恶。可我没有听到她一句斥责我们的声音，更没有像杏花一样感受到放学回来后担水做饭的苦恼。日子如水般过去。我惊奇地发现，自打后娘进门，我们这个沉寂的家一下子有了生气。每当我放学回家，第一眼望见屋顶上的烟囱冒着浓浓的炊烟的时候，心里就涌上了一股热热的暖意。
虽说后娘很能干，可我们家的境况还是没有多少改变。这年夏天，我考上了县高中，拿着录取通知书我是愁肠百转。按目前我们的家庭经济状况，供我上高中确实有些费力。我产生了退学帮扶家里的念头。我对爹撒谎说：“爹，我落榜了。”然后将录取通知书悄悄地压在了箱子底下，心想，虽说我没有上过高中，可我却考上过，就让这张录取通知书作个纪念吧！可我没有想到，我考上高中的事还是被爹和后娘知道了。
这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我刚刚从河里洗澡回来，一进门就发现了饭桌上摆了四个菜和一瓶酒。爹、后娘，还有两个弟弟团团围坐在桌子旁，他们一见我进来，都朝着我微笑。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有些好奇地走了进去。
“山子回来了？”后娘拍了拍我的肩膀，爱抚地说：“快坐下吃饭，就等你了。”
等我？爹见我有些迟疑的样子，说：“山子，今儿个高兴，你娘她炒了几个菜。这菜可都是为你炒的呀！”
为我炒的？我越来越糊涂。虽说后娘进门后，等我吃饭是常有的事，可摆下这么一桌子丰盛的菜，不光是后娘进门这么多年没有过，就是后娘的娘家人来也没有过啊。村里谁不知道，后娘是节俭出了名的女人。
“山子，你考上了高中，难道不应该庆贺一下吗？”后娘说，“要知道，咱们家祖祖辈辈没出一个读书人，这回，你为咱们家争了口气呀！”
怪事，我考上高中的事家里人咋知道的，可我还是镇静地说：“爹、娘，你们听谁说的？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嘛，我落榜了。”
“山子，我今天早上去集市上卖山货，遇见了你们学校的王校长，他跟我说，你们学校五十多名同学只考上了你自己一个人。录取通知书早就下来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瞒着你爹和我？”后娘有些愠怒。
我知道隐瞒不住了，就嗫嚅着说：“……爹……娘……我是想咱们家的条件不是很好……弟弟们还小……爹还常年害病……”
后娘笑了，说：“就为这事儿呀。”
我点了点头。
“山子，你看，这是什么？”
我抬头一看，只见后娘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打开锁头，里面有一只小红布包，打开红布包，里面竟是几沓面值不等的人民币，还有一张存折。
“这是我在娘家作姑娘时积攒下来的，有二百多。怎么样，做你的学费总该够了吧！”后娘小心翼翼地将钱放在了我面前。“这些不够的话，还有存折呢。”
我一看存折，整整一千元，上面写着后娘的名字。这些钱，是她在娘家时拼死拼活攒下来的血汗钱。后娘自进了我们家，里里外外，哪儿一样不得她伸手？她为我们这个家奉献的还少吗？我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说：“娘，这钱还是留着您自个儿用吧！我又怎能用您的钱呢？”
“山子，我和你爹不能眼看着你荒废了呀！人这辈子，干什么得抓紧机遇。”后娘说，“虽然你爹常害些小毛病，可都不是啥大病。今年包产到户，咱们家承包了十亩果园，这日子眼见一天天好起来，还怕供不起你读书？你只管一门心思把书念好了就行了。”
爹说：“山子，你应该理解你娘的一片心。她是为你好呀。山子，还不谢谢你娘？”
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只得含泪说：“谢谢您，娘。”
转眼，到了开学日期。临行之前，后娘拿出一身新衣嘱咐我说：“山子，到县城里后别总想着家里。家里有娘和你爹哩。”
“娘，我知道。娘，您和爹回吧！”
后娘还唠叨不休地说：“在家千事好，出门事事难。外面可不比咱家里，见的人多，事也多，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娘，我都这么大了……”
“你看看我，净顾唠叨了……”后娘说到这儿，将几个煮熟的鸡蛋塞到了我的衣袋里。
这时，汽车开了，我远远地看见后娘和爹还站在那儿，一直目送我远去。
就这样，在后娘的全力支持下，我含泪告别了家乡，踏上了求学之路。几年后，冬子和石头也相继离开了家乡来城里求学。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兄弟三人都已成家立业，有了一片自己的天地。我大学毕业后被留校任教；冬子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家科研机构的专职研究员；石头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航天学院，成了一名飞行员。而所有这一切，都得益于我的后娘。为了我们这个家，她坚持不要自己的孩子，把一切都献给了我们。
我和妻子几次专程回老家接爹和后娘来城里居住，可后娘却总是婉言谢绝了。我知道，后娘是怕给我们丢面子呀！望着后娘一天天苍老却依然忙里忙外的瘦小身影，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歉疚。
这天，我和妻子正在公园里散步，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打开了手机，里面传来了爹熟悉暗哑的声音：“山子，回来一趟吧，你娘她……”
我心里蓦地一紧，忙问：“爹，娘怎么了？”
“你娘她恐怕是不行了……”爹急急地说：“她说，想见你们弟兄三个一面。”
关掉手机，我捂着脸坐在长椅上哭了起来。我知道，一定是后娘出了啥意外了，不然，爹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我们赶紧打了辆车向老家奔来。等我赶到家门口的时候，白幡已经挂了出来。后娘已经故去了。我们弟兄三人先后赶到，可是谁也没有见到后娘的最后一面。后娘患的是肝癌晚期，可我们竟谁也不知道。我们归家来的时候，她谈笑风生，忙里忙外，谁也看不出她在生病。
埋葬了后娘，爹含泪拿出了后娘生前用的那只小木匣，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一张存折和厚厚的一撂清单。我拿过一看，存折竟是当年我高中前后娘拿给我看的那张，难道，直到现在那钱还没取出来？
爹见我疑惑的样子，说：“山子，这张存折存款数其实只有一元钱。当年，你娘她知道你考上高中的消息后，为了怕家贫引起你的顾虑，才想起了这么个办法的。至于当初她拿出的二百块钱，也是她从别人那里借来的。”
我又拿过那些清单，都是后娘在医院卖血的收条。
“娘呀——”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扑倒在后娘的遗像前痛哭起来。那张存折和卖血的收条，我将永远珍藏。
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不能选择父母。我也有父母，我的妈妈是个被人贩子拐卖的南方乡下女人，而我的爸爸则是个聋哑人。
人贩子搓就一桩错误姻缘
自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见过妈妈。奶奶告诉我，我是爷爷背着粪箕子从坝外的壕沟里捡来的。幼小的我转动着好奇的双眼在想，孩子们都是爷爷背着粪箕子从坝外的壕沟里捡来的吗？
等我稍稍长大了，疼我的二妈才告诉我关于妈妈的来龙去脉。
爷爷心性强，可因为有了爸爸这个聋哑儿子，人前人后抬不起头。爷爷奶奶都年过七十，尽管有两个早已分家另过的大伯的照顾，家庭状况仍然勉强维持。爸爸虽然聋哑，可身体却不耽误发育。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爷老太的命根子。”看着别人家的小伙子纷纷娶妻生子，爷爷奶奶能不着急吗？
现在想起来，这大概就是爸爸和妈妈成就这桩错误婚姻的根本原因。
爸爸别看说不出话来，可心劲却一点也不比别人差，只是，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奶奶很迷信，村子一来算命的瞎子，她就不厌其烦地问：“先生，看看我们宝玉什么时候大婚？”瞎子一听她介绍的情况，就说：“你儿子生辰八字不好，是妨妻之命，过四十以后或许能碰到个相当的。”每到这时，奶奶就失落得直哭。
这天，常年在外的老董来了。老董说：“我有一个远房亲戚，是个寡妇，想找个人家。我看她没孩子，嫁给宝玉正合适。”爷爷奶奶一听就乐了：“老董啊，那你就多跑坏两双鞋子，成全这桩婚事。”老董嘴一咧：“得花不少钱的。”家里人都说：“花多少钱我们也认，远就远点，进谁家门就是谁家人，只要宝玉能成个人家。”老董跺了一下脚说：“那好吧。”
几天后，老董就领着那个女人来了。爷爷奶奶一见就动了心思，对我的两个大伯说：“人长得好赖不说，也能为宝玉留个一男半女啊！这女人虽然大了点儿，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两个伯伯一见爷爷奶奶乐意，也没说什么。爸爸虽然不情愿，可自己的条件不好，也只有认命的份儿了。日子不多，给老董过了两万块钱的彩礼，也没有登记，女人就嫁过来了。就这样，爸爸娶了一个大他十二岁的妈妈。
一年后，妈妈生下了我。家里大摆宴席庆祝了一番，接了差不多有一万块钱。过了满月，妈妈说想家，顺便将户口迁来，也好让爸爸认一下门。爷爷奶奶一合计，媳妇既然有了骨肉，就不能有二心了，再说，人家提出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于是，拿了不少钱，让妈妈拿着，爸爸抱着我跟着妈妈来到了北京。在火车站换车的时候，妈妈对爸爸说：“你先带孩子，我去一趟厕所。”说着就走了。爸爸抱着我等啊等，也没见妈妈回来。
没办法，爸爸只好抱着我回来了。到家一看，那一万元钱和前些日子卖粮的钱全都不见了。家里人知道，是让人家给骗了。去找老董，老董也早已离开村子去了外头。
哑巴爸爸让我丢尽了“脸面”
这桩婚事再不般配，可对爸爸来说，妈妈也是媳妇，她的存在也是个完整的家啊。自打妈妈离去后，人们就常常看到这样一个情景，一个吐字不清的男人怀里抱着他的女儿满街乱走，嘴里面不知在说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