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纽约坐汽车到华盛顿，要经过费洛达菲，就是费城。费城在美国不算很大，名气却不小。和世界许多有名的地方一样，它的出名是因为这儿曾经发生了不少有历史意义的事件。这些事件又紧紧地和这里的钟连在了一起。
我们到费城是顺访。记得那天一驶出纽约城，中国血统、在美国长大的导游就说，我们又回到了美国。这话说得大家一愣。导游说，美国人并不喜欢纽约，甚至可以说不认同纽约。到过纽约的人，也大多对这个城市没有好感。我们一想，也是呀，与旧金山、洛杉矶的安宁、清静与舒适相比，纽约不免显得嘈杂、陈旧乃至混乱。每日逾千架班机从全球各地飞来，几十万人从天而降，据说在纽约城可以遇到来自每个国家每个角落的人种。白道黑道，五颜六色，纽约已然被涂抹得斑驳灰暗。难怪，许多到这里来看世贸中心，看联合国大厦，看自由女神，光顾华尔街、第几第几大道的人，为安全起见，一般都和我们一样，晚上宁可跨州住到新泽西去。说话间，汽车已驶过特拉华河，临近费城。
费城到了。渐走渐近的费城果然和纽约不一样。一座座巨大花岗石砌就的建筑物，楼层都不高，但显得厚实、庄重，透出一种古朴感。高处蓝天、晴日，街区整洁、安宁。听不到任何喧嚣，见不到一丝烟云。倒是在其他地方难得见到的轰隆作响的有轨电车，仿佛从以前驶来，蹒跚缓慢；还有只有在西欧电影里见过的旧式马车，车上或坐或站的马车夫头戴硬壳礼帽，悠闲逸致。这一幕幕不禁令人想起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种种风情。
在太阳下，我们眯缝着眼远望市政厅，上面有一尊塑像，他就是拓荒者威廉·潘恩。徜徉在1948年为了纪念开国之初那段岁月而建立的国家独立历史公园，挺立在绿草地上的13株大树特别引人注目。显然，这13棵树，象征着第一批脱离英国殖民地参加联邦的13个州。13个州的独立也同时掀开了费城史上光荣的一页。被马克思称之为第一个人权宣言的《独立宣言》是1776年在这里签署的，美国第一部宪法是1787年在这里通过的，美国第一家银行是1795年在这里创建的。就是第一面星条旗，也是这里的一位叫罗丝的女裁缝赶制出来的。还是她将原来设计的六角星改成了五角星。罗丝小屋呢，据说如今已经成为了美国的古迹。还有美国的海军，美国的博物馆，美国的报社，都是在这里诞生伊始。再往前走，一个四方形的玻璃屋映入眼帘，听导游说，那玻璃墙内被围住的就是美国国宝自由钟了。
我注意到，到这里来的人很多。一拨一拨，前呼后拥。我还注意到，美国人很擅显示，很会制造氛围，能让风尘仆仆到这里来的各色人等的脸上变化出接受洗礼一般的神情。过去了一批外国人，轮到我们这批外国人了。一脚踏进入口，耳畔蓦地响起亲切低深的中文讲解：“自由钟”的钟声呼唤你来到这儿，请聆听和牢记它的历史。顿时，一种光临圣地的庄严肃穆之感油然而生。我想仔细看看那玻璃屋内的这件美国国宝，但任你怎么仔细，都瞧不清楚。外面光亮，里面暗淡，钟本身又呈黑色，好像锈迹斑斑。况且还围了铁栏杆，隔着一段距离。只能约莫估算这钟有1米来高，沿周不到4米，重在1000公斤以上。听讲解说，上面刻着出自《圣经》的一句格言：“在这大地上纵横宣扬自由之声，泽及每一居民。”从远处望去，尽管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仍能感到这也算饱经沧桑的老钟余威还在。
说实在的，到美国来，我一开始对它那单飘的历史并没有什么兴趣。这个国家很现代，把物质文明做到极致；这个国家又很年轻，它的历史短暂得惊人。就好比一本书，薄薄的就那么几页，随手几下就翻过去了。再说重一点呢，我们中华悠悠几千年，那厚重的历史，它是根本不能去比的。就是法国、英国和德国这些欧洲国家，也都往事越千年，和它们建国的历史相比，美利坚合众国那眨眼工夫的国史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连头带尾区区223年，一切都还是记忆犹新啊！到了费城，看了这座伴随着美国的脚步一路走来，如今被圈放在玻璃屋里缄默不语的自由钟后，渐渐地便生出了想回过头去，看一眼美国的昨天甚至前天的念头。于是，我轻轻地打开美国那本薄薄的史书。果然，每翻动几页，都能看见费城走在前头的影子。当年，美洲大陆会议第一次公布《独立宣言》，宣言和钟声同时震撼了北美大地。独立战争中，英军包围费城，美国人赶紧用火车把它运到一个小镇隐蔽起来。敌人败退后，又把它运回费城。以后每逢独立日和全国重大事件，这件被保住留下来作了历史见证的国宝都要长鸣致敬。
自由钟声的确是美国的福音。在悠扬的钟声里，又新生了一个国家。自由钟声也曾经给我们这个世界带来希望。继美国之后，一批又一批殖民地国家从老牌帝国主义桎梏下独立出来，获得了自由。搭乘历史之舟回溯美国的历史，我感觉到了自由钟声里的伟大，也感觉到了自由钟声里的凄凉。不知为什么，这钟刚出世，试敲时就出现裂纹，后来再次重铸。它从1835年再一次破裂息声后，曾经无语沉默过109年。一直到1944年6月6日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才又撑起衰体响了起来，并通过电台向全国播放。这也是它最后的声音，从此以后就彻底缄默了。自由钟失去了声音也就失去了灵魂。它的遭际和结局意味着什么，又预示着什么呢？耐人深思。想想，它曾经是怎样的勃发嘹亮，又是怎样的一鸣惊人啊！现在却只能无奈地被困在玻璃墙内，真正是老态龙钟了。你走近它，仿佛它也在注视你，在向你讲述着什么，要告诉你什么。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它是在别人的土地上发展起来的。因此，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都具有极端的扩张性。美国的过去不长，但不长的历史却有很长一段写着残酷，冒着血腥气，留下了一页页令人发指的记录。1607年，三艘英国帆船载着105名男子，一手《圣经》一手利剑开辟了大西洋沿岸13个殖民地。此时，当地的印第安人在这里休养生息已达几万年，创造了阿兹特克文明、玛雅文明和印加文明。占领者来了之后，印第安人遭到了赶尽杀绝的围剿，灿烂的印第安人文明被毁灭殆尽。看看历史的记载吧：1641年，荷兰人公布悬赏印第安人带发头盖皮，每割取一个即付20枚珠宝。1723年，英国殖民者规定上交一个带发头盖皮的赏金是100英镑。1776年美国成立后继续推行这个惨无人道的法令，而且是一个标榜自由、鼓吹人权的美国资本主义的起点。起步以后，又走过了一段美国式跑马圈地的历史。此后，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8万被金钱驱使的美国人疯了一样拥来，拖拉机在无边的土地上吼叫旋转着圈地。我在飞机上从几千米的高空俯视，还能清清楚楚看见地上一个又一个车辙碾出的大圆圈。美国刚刚独立时的领土是230万平方公里。从19世纪初，它强买抢占，开始了半个世纪的领土扩张。现在，美国的领土增加到了930万平方公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美国终于完成了从奴隶到强盗的嬗变。现在，它感觉自己可以独霸天下，纵横江湖了。于是山姆大叔不断挥舞起“人权”这根狼牙大棒，犹如中世纪的骑士堂吉诃德，去大战他想象中的风车恶魔；或是把人权与所谓的“自由”“民主”绑在一起到处低价贩卖，还不时把这些东西当成一块块石头，恶意地投向每一个过路的行人。美国的这种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从欧洲到亚洲，从拉美到非洲，从中东到地中海，它到处插手插脚，颐指气使，俨然“国际宪兵”。再回头看看。两次世界大战它靠着两大洋的天然屏障，凭栏远眺，隔岸观火，得尽了好处，占尽了风光。另一面呢？我们又来数数，从乔治·华盛顿出任首届美国总统，到小布什连任现届总统；除独立初的两届总统和二战中的罗斯福等少数总统比较规矩外，在其他总统的任期内，都发动过出兵他国的侵略战争。从1801年到2003年，美国入侵别国的战争共达150多起。这就是美国短暂而不干净、不光彩的历史。
匆匆而过，要告别费城了。我再看一眼自由钟，它还是那样一动不动，依然无语，似在向隅而泣。这时，我又想起先一天在纽约看过的自由女神像，也全然没有我印象中的那样轩昂刚毅。女神久立又受酸雨污染，已不是那么光彩那么洁白了，脸上有些发暗，还有泪滴。我就想，自由钟和自由女神，曾经拂起了多少人的多少自由之梦，又破灭了多少人的多少自由之梦啊！两座冠以自由的孤独愁苦的身影，一直伴随着我继续赶路的行程，让人生发出不尽的思考和深深的遗憾……
（2004年10月·赴美国参观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