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祠堂,人声鼎沸,一排排松节明,将昏暗的祠堂照得亮如白昼。
祠堂中堂是巨大的木制神龛,神龛顶上挂着枣红底金字的巨大的匾额:“谢氏大宗祠”。神龛有四层,最上层塑着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坐像,是谢氏家族的先祖,面前放着一个大大的红底金字的牌位—“神武将军谢崇礼”,牌位两旁放着两个大牌位,其下三层,挤挤挨挨地放着众多的小牌位。
神龛前面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桌,八仙桌两侧各放着一把小叶檀的太师椅,太师椅上各坐着一个人,左边清廋的是谢长禄的大伯公,年龄差不多九十了,一把山羊胡子,全白了;右边圆而矮的是谢长禄的三叔公,约莫七、八十岁,祠堂两边整齐而左右对称地摆放着两排椅子,坐着孟州谢氏宗族有头有脸的族辈。
两个家丁摸样的人将连玉押上来,准确地说,五花大绑的她几乎是推搡着进祠堂的。
“跪下!”座上清廋身型的男人厉声喊道,一把山羊胡子随着抖动了一下。
连玉站着,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两个老男人,似乎压根都没听到。
“你……我让你跪下,对着谢家祖宗跪下!”山羊胡子见自己的权威被人漠视,生气了,又重复了一遍。
“您是说……我?……呵,我为何要在这里跪?这又不是连家的宗祠!我上跪天,下跪地,中跪祖宗父母,我一个外人,为何要在你们谢氏宗祠下跪?……”连玉直视着前面两人,毫不畏惧,慷概陈词,经历了死牢的她,已经不再畏惧死亡了。
“住口!你已经被八抬大轿抬进了谢家,还和大公子拜堂成亲,入了谢家门,便是谢家人,跪拜祖宗,天经地义!”见她对清瘦男子不敬,旁边那圆胖的男人也开腔了,他试图喝止连玉。
“谢氏祖上,也是知书达理的贤德之辈。不知为何,竟然沦落到今天丧贤灭德的地步?要用移花接木的手段来强娶民女?要用公鸡李代桃僵拜堂?你们先祖在上,你们有何颜面见他!”
连玉指着神龛中央那位绯袍大员,连玉看到牌位上大大的三个字“谢崇礼”。“谢崇礼”三个字如此熟悉,她忽然记起听宋先生讲过,此人曾是前朝的神武将军,曾让敌兵闻风丧胆。
“住口!哪来的不识好歹的乡下粗野丫头,怎敢如此地目无尊长!”旁边圆胖的男人大怒,身边的山羊胡子更是气得胡子都抖动起来,他活到了90岁,还从来没见过,竟然有女子,敢在谢家宗祠这个神圣的地方顶撞过前辈。
“乡下粗野丫头?您老人家可坐稳了,听好了:先父连云开临终前曾告诉我:你高祖玉林公大人,曾官居二品,乃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宰辅;你曾祖父,官居三品,封疆大吏,保疆卫土,世人传颂,封定远候,世袭罔替;只是你祖父阔如公不寿……如今,到我父亲,皆因肩负祖父厚望,博取功名心切,偏生时运不济,科考不利,年年铩羽,才落魄至变卖祖宅田产度日,又染病不幸亡故,纵然他老人家落魄不堪,然而斯文在兹,何来粗野之说?”
连玉连珠炮似的反驳之语,让这位谢氏宗族耆老一时无言以对,不由得恼怒成羞。
“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先朝武宗时,可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文有连玉林,武有谢崇礼,天下大治!’。我们连家的昔日尊荣,何输谢家?”
连玉的脑子转动极快,这句话查无实据,是她随口胡编的,虽是胡编,却也不全是无中生有,而是根据想象力推断而来,所以,因为时代久远,便是谢家人,也不知道连玉口中的这句“文有连玉林,武有谢崇礼,天下大治!”究竟是真是假,见她说得有板有眼,也就姑且信了,无人出来驳斥。
“好!这个先放一边。我且问你,洞房花烛夜,为何你竟然拒绝行房,用烛台将大公子砸死?”清瘦男人说到这里,情绪激动异常,连玉背后,连家族人开始骚动和喧哗起来,纷纷指责连玉。
“小小年纪,如此恶毒!”
“哎,早就听人说,她命中克夫,实在不明白,我那弟妹怎么会……如此糊涂?“
“原本是为了冲喜,夫人听信了一位高僧的话,说可以找个命硬之人,以毒攻毒,没想到……”
连玉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很平静对山羊胡老人说:“老人家,看您年纪大,我不跟您一般见识。我既未曾与大公子拜堂,那么,大公子对我的所作所为便是强人所难。反抗暴力,保全清白,是小女子家父所训。敢问您是怎么教您的女儿或族人的?遭遇歹徒,竟不作丝毫反抗而任人污辱和得逞?”
连玉直视着清瘦男人,看出他的虚弱和老朽,觉得他的话不值一驳。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片子,居然在谢氏宗族大放厥词?让她跪下!”圆胖男人气急败坏起来,指使押解连玉的左右家丁。
左右家丁会意,一个狠狠地朝连玉的膝盖踢了一脚,一阵钻心的疼痛让连玉眼睛发黑,她差点痛晕了过去,腿不觉一软,连玉就跪在地上,她忍着痛,挣扎着,她执意要努力站起身来,两旁如虎狼的两个彪形大汉的家丁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死死地按着她的肩膀。
“哈哈……”连玉突然笑起来,声音凄厉,在阔达幽深的宗祠回荡,像个幽灵。
“你笑什么?”瘦长的老者不解地问。
“我笑你们,笑你们谢氏满门!你们何其虚弱?动用这么多彪壮大汉,来对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我千里迢迢从云州城,被你们骗娶到孟州,无亲无朋,无依无靠,手无寸铁,你们把我五花大绑,在你们心中,你们当我是什么?无所不能的魔王?还是神通广大的神仙?我真有这么厉害?”
连玉忍着伤痛,无比悲愤地环视四周一圈,然后直视着八仙桌边的两位耆老,怒容满面地斥责着。
“好个不知悔改的贱人,给我掌嘴二十!我看,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张嘴,今天是停不下来了,敢情你以为,我们谢氏都怕你?”
清瘦老者下方坐在最前排的是一个黑脸中年男人,年龄约莫五六十岁,见连玉嘲弄谢氏一族,忍不住站起来,厉声骂道。他这一站起来,谢氏的宗人纷纷附议。
“越发无法无天了!我们谢氏的新妇,从无这等目无尊长之徒!”
一个蓝袍的老者怒不可遏:“反了!反了!反了”一连道几声“反了”,余恨未消地拍着大腿。
“对!好好地惩治她!敢在宗祠当作祖宗之面,嘲笑我谢氏满门?”板栗色绸衫的男子狠狠地捶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愤怒地叫嚣。
虎狼似的家丁将连玉老鹰抓小鸡般提到半空,又重重地扔在地上,一家丁轮起蒲扇似的大巴掌,狠狠地扇了连玉一巴掌,连玉只觉得眼睛四周进行四溅,脸一阵生疼之后,仿佛火烧焦般的疼痛。
“你跪不跪?到底跪不跪?”黑衣男子怒吼起来:“再不下跪,可别怪我们动用家法了!”
“我说过,我是不跪你们谢家祖宗的,我没任何理由下跪!”连玉斩钉截铁地说。
两个壮汉将连玉按倒在地,一人将她的腿放平,另一人则拿来一根碗口粗的松木棍,结实,油亮,一个虎狼大汉抡起大棒,对着连玉的膝盖一阵猛击,钻心的疼痛,突然听到咔嚓一声,骨头打折了……
那虎狼大汉还要继续轮棍子,突然他的手被人牢牢地握住了,家丁一看,是二少年谢轩。谢轩其实在宗祠外密切地观望很久了。
连玉被送到宗祠去了,一家人都瞒着谢轩。谢轩去母亲处时,看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厮悄悄地告诉谢轩:“二公子,今天从集市上回来,看见谢家族人往宗祠方向聚集,不知所为何事?”
谢轩向来厌恶这些族人的聚会,漫不经心地回到:“聚就聚呗,我是无甚兴趣参加他们的聚会。有人找,你就说我不在!”
“可我听说,这些族人是老爷夫人召集来的,据说,是要召开家族大会,要商讨怎么责罚连玉姑娘!”小厮悄声地说:“二公子,我冒死告诉这个消息,二公子您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说,否则,老爷和夫人,非打死我不可!”
谢轩看着小厮战战兢兢的样子,有些感动:“既然你如此惧怕老爷夫人,你又为何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
“皆因小的见连玉姑娘可怜,不忍心看着她遭罪。谢家上下,除了二公子,没有别人能就得了连玉姑娘了。”小厮带着几分祈求的神情让谢轩有些疑惑。
“你跟她……也算素昧平生吧?怎么你……竟然替她求情起来了?你可是老爷太太的人,怎么胳膊尽往外拐?”谢轩有些不满,感动归感动,可这,毕竟是自己的父母,他可不许小厮们背叛他的父母。
“这些,奴才都懂得。只是……唉!不瞒二公子您说,小的老家本有一个姐姐,从小相依为命,姐姐对我一直疼爱有加,可有一天,后来她嫁到外地去了,不久,姐夫生病去世,姐姐一直守在他们家。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姐姐被沉塘了,说是跟邻居私通。那邻居跑了。”小厮边说边感慨,说到他姐姐的结局时,竟然流下泪水。
“那……你相信你姐姐跟邻人私通吗?”谢轩善感的心弦,终于被拨动了。
“打死小人也不相信。我姐姐心地善良,安守本分,伺候生病的姐夫八年。她怎可能会去偷汉子?”小厮一脸悲愤:“后来,小人私下来找人打听,原来姐姐是被他们家的堂伯给玷污了,身怀六甲,几个月后,便再也遮不住了,为了掩饰丑行,他们故意与邻人好处,让他私逃,将我姐姐屈打成招,将她沉塘。想我那姐姐,估计也是心如死灰,她求死心切,竟然,不做任何反抗,一概说‘是‘,所以……”
“唉……难为你!你的确……好样的!”不等小厮说完,谢轩就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厮的肩膀:“身为下人,多少人为了一己之利,不惜一切手段上位,难得你,竟然为一个陌生女子说话。就凭这个,我也要给你封赏!”
说完谢轩从袖子里摸出块雪白纹银,递给小厮。
小厮却不接谢轩塞给他的银子,而是面露屈辱之色:“二公子,您太小瞧我阿泰了。我告诉您这个消息,原本就不为讨赏。而是,我是当真可怜连玉姑娘!她让我想起我那可怜的姐姐……得,我不能再说了,您赶紧去瞧瞧吧,我怕晚了,连玉姑娘小命都没了!”
谢轩这才知道这个母亲身边这个伶俐的小厮唤作阿泰。
“好!难得你有此番心意!等着我,等我回来,我就向母亲把你要过去!”想着连玉在宗祠里可能的遭遇,谢轩来不及多说,匆匆地走出房门,没想到一头撞到母亲怀里。
“风风火火的,你这是……要去做甚?”李氏扯扯被谢轩碰绉了的前襟,看着谢轩,不悦地说着。又满脸狐疑地看看小厮,那小厮倒是面无惧色,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所以她又试图从谢轩的眼神里瞧出点什么来。
“噢,我来给母亲问安的。几位学兄约我去翠玉轩小聚,说是近日偶得佳句,非要拉我去赏诗,他们只信孩儿的眼光,孩儿没法推脱,就答应了。可能得好几天,走之前,特意过来告禀母亲,给母亲问个安!”
谢轩随意扯了个谎,其实也不算是谎,他正是为去翠玉轩而来,但此刻,他改主意了,不打算去翠玉轩,而决定直奔宗祠。
“早去早回!可千万别再惹是生非,小心你父亲知道,又要唠叨你!那种地方,终不是正经场所,少去为佳!”
李氏之所以不阻拦谢轩去那些风月场所,并非她不介意风月场所,乃是她知道他所交游的,皆是孟州城几位大员家的公子,有布政使,总督等等,且她听说,这几位公子均有才艺俱佳的姐妹妹,年龄与谢轩相仿,谢轩若与他们交游,将来无论是对他的前程还是婚姻,都是极大利好。
母以子贵,如此,即便她人老珠黄,谢知府冷落她,她亦无惧,将来她后半生的荣华,就指望这位儿子了。眼见那小妾一天天肚子打起来,临盆在即,这万一是个男娃娃,自己的未来光景如何,真的无法判断。
那小妾,从前,平日里极尽妖媚,也不知道给谢长禄那该死的老东西灌了什么迷魂汤,将这老东西天天“锁”在她的卧房。如今,自恃身怀六甲,更是嚣张跋扈。而自己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妒忌,以免正好给他“犯七出”之“妒”的籍口。
眼见娘家势力日颓,谢长禄的气焰日涨,这是她没有法子掌控的事情,俗话说得好,忍一时云淡风轻,退一步海阔天空,只盼望谢轩今秋能高中举人,自己这辈子,便可无忧了,碾压这小妾,绰绰有余了。
宗祠外的西北角,有一丛浓密的风景竹子,人躲在里面,外面是看不出的,那里有一个耳门,平日都是关着的,今日打开,虚掩着,谢轩躲在门边的竹子后面,几乎没有人能看得到他。
谢轩在宗祠外找了一个隐秘的角落,躲藏着,以观事态变化。当他听到连玉当着满族人的面,斥责谢氏家族的时候,他一面暗暗叹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的胆量,这谢家祠堂里,至少不下百人,要是换作别人,早就吓得颤栗如筛糠了,谁知这小丫头,竟然如入无人之境;另一面,他听连玉的辩词,每一处有理有据有节,毫无纰漏,毫无破绽。
他暗想,自己当初真真小瞧了这丫头,这丫头要是像自己一般,生作男人,有勇有谋,定然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论行事的魄力,眼光,做人的格局,见识,当真一点都不亚输与自己。他倒是暗笑他这些族人,老朽昏聩不堪,被一个小女子驳斥得哑口无言,上下一百余人,竟然没有一个能与她辩驳的,徒靠人多势众,用暴力逼她就范,他真为谢氏家族感到羞耻,对连玉则更添了几分敬意。这女子,正是自己心目中的女人啊。
谢轩后来想,无论是翠玉轩的柳含烟,还是醉云楼的江傲雪,抑或丽春苑的苏卿怜,这些女人才艺和美色的确是胜任一筹,然而,她们始终抱定,以“色”伺候男人,以“艺”娱乐男人,总之,她们所做,要的是男人“舒服”,至于自身快不快乐,她们很少反思,服务好男人,是她们唯一的生存宗旨。所以,谢轩与她们交往,调笑,谈诗论画时,总觉得,精神是疲软的,慵懒的,甚至带着一种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