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2年
汉北
夜幕缓缓降临,太阳的余晕渐渐褪去,月牙的光辉层层泼洒,片刻之间,楚国东北边上的这个小镇便已镀上一层银纱。各个房户里油灯的暖黄色的光透出,打在夜晚显得稍微宽阔的街道,与月光交汇,极其透亮澄澈。
因地处边陲要塞,并楚国戍守的军队在镇外安营扎寨,故此设置有宵禁,以防敌国奸细到镇上探听楚军情况或由此镇向楚之内部渗透。宵禁已至,却见一破旧的马车驶近,驻守的士兵将其拦下,厉声阻拦:“宵禁之时,拒入内。”
“军爷,此乃三闾大夫车驾,奉大王旨意,来至此地。眼见夜已深,实在无着落,恳请军爷通融,让我们进镇子歇歇脚。”车夫下马车,上前出示王上的令文,道。
“三闾大夫安好,”那官兵作揖道:“吾等亦尊王上指令,宵禁期间,严禁入内,请三闾大夫见谅。”
“无妨。”
马车内的屈平温声道,尔后吩咐车夫:“方才赶来时,吾见西面山脚下有一小茅棚,往彼处安歇罢。”
“诺!”
驻守士兵看到马车的车身慢慢变小、消失,又进行着巡视。
“后皇嘉树,橘徕福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生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幽幽山林里,婉转柔美的女子嗓音蔓延在山头,时而低缓,时而高亢,遍遍颂唱着这首对橘树的赞美辞。
“先生,这可是您写的辞?”
立秋过后,天气渐凉,车夫便生了火,吃罢携带的干粮,准备歇息,便听得这乐辞。此辞在郢都人人皆熟烂于心,传遍街头巷尾,不成想在这边陲之地亦得传唱,由是讶然。
“是也。”这女子嗓音怎会有几分熟悉?屈平心下疑惑,再细细听之:
“愿岁并谢,与长友存。淑离不淫,梗其有礼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彼伯夷,置以为像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存...”
这几句唱词和容容所唱极其像也,莫非是她?又怎会是她?屈平心里满是疑惑,想要前往探探究竟。遂披了外裳,让车夫自行歇着,独自去了山里。
山路崎岖,照路的火把因没有煤油被风吹灭了,只借着朦胧的月光,走得着实艰难。不知跌了多少叫跤,终于在山头一平缓地带找到歌唱的女子。只见她面向月光,身着楚地的女巫服,梳着女巫的发髻,边歌唱边舞蹈,不再是那首橘颂,而是一首辞句朴实的祭歌,似乎是在为此山祭唱。
女巫唱罢,献完祭。转身便看到不远处站立的屈平,他一身奇服即使是在昏昏的月光照映下亦尤其显眼,女巫似乎一怔,后又像没见到一样,往另一条小路走去。屈平见状,赶忙追去,在其身后喊:“姑娘,暂且留步。”
女巫并不理会,依旧前行。
“姑娘芳名可叫容容?”屈平见此,又急急喊出。他想,若是婵娟,必不会不认识自己。
女巫脚下不停,却答道:“先生不必再追,容容已自投汉江,世上再无此人。”
屈平停了脚步,呆呆站住,看着女巫身影消失。他想起认识容容的经过:那时他收了学生宋玉,容容因与宋玉相恋,难以成为族中女巫,便与宋玉私奔,却在路上失散。宋玉先一步到了郢都,还在朝中谋了官职。容容一路折腾,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府上,却得知宋玉已被大王赐了婚,心如死灰,哀痛投江。
不知是不是天公的不作美,方才明月光辉漫天,现却被乌云遮了去,眼见着将要下雨了,车夫在草棚内等了许久不见屈平回来,正准备进山寻之,将踏出草棚便见屈平一脸魂不守舍之貌呆呆站在草棚外,遂关切问:“先生遇到了何事?怎生这般情貌?”
“无事。”
不再有话,车夫亦不多言,刚搀他进棚屋,便下起哗哗的雨,片刻便将高燃的火浇灭,仅余灰烬,屈平看着这火光跳跃、微弱、熄灭,想着人的生命亦是如此,强壮、残喘、逝去。便没听见车夫在旁说的话。无奈车夫只得拉拉他的衣袖,大声问:“先生,此处恐不能避雨,去马车里吧?”
屈平这才点点头,进了马车里,将蓑衣递给车夫,二人便这样过了一宿。
翌日
黎明的曙光打破漆黑的夜,跃进憔悴的诗人的眼,他似乎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抬手挡了挡,待适应后,又想起昨夜之事,旋即拿出笔墨,撕下内襟下摆,写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一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理,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即宴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独离忧。”
作完此辞,屈平唤醒车夫,简单洗漱后,便驱车进了小镇。此地处于齐楚交界,过了此镇便抵达齐国境内。这是屈平再次使齐,若非君王听信小人谄媚之词,破齐楚之盟,于丹阳与秦军交锋,且惨被而归,屈平想是不会再来齐地。
再次进入齐国境内,与前次到来的自信与喜悦不同,此次屈平心内是着急忧虑的。看到齐国如今风貌,比之楚国有胜之而无不及。楚国历经丹阳之战后,国力大衰,民心惶惑,不知齐王是否还愿意与楚缔结新盟约。带着这样复杂焦虑的心情,屈平踏进了齐国外使驿馆。当日却未受接见,打听方知此时令竟是齐国狩猎之际,举国忙于准备,外使觐见一事,只得暂缓。
歇了两日,屈平将要修书至楚国,告诉楚王这一路的诸般事宜,便听侍从来报,道是齐王宫中之人前来宣请,去拜见齐王。遂匆匆把书信收好,随宫人前往,觐见齐王。屈平入了王宫,以外臣之礼拜见齐王,献上楚国赠礼后,正要说出此行的目的,便被齐王打断:“吾闻屈子文采华然,《橘颂》一辞天下皆知,不知可否随寡人一同去猎场观吾将士狩猎,作歌以遗之?”
屈平半截话含在吼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最终在齐王及众齐国官员如炬的目光中,呐呐道:“狩猎乃国之大事,外臣焉能参与?”
“无妨!屈子此次前来,恰值狩猎,此乃上天之意,乞勿再推辞。”
屈平见难以推脱,便应了下来。思索着在狩猎之时,许能与齐王商议缔结一事。
正值初秋,雨水还算丰沛,经连日雨水的洗礼,齐国王宫的猎场盈满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香。天将将放晴,太阳还隐藏在白云里头,只散发微微的光,点亮这天地,气候舒适,真是一个极其适合狩猎的美好日子。但因令下得太仓促,臣下们的准备稍显笼统,仅仅只是宫城中的护卫队及2000精兵随从,位列大夫以上的官员携长子跟随。然,今年的狩猎却有一点不同往年——齐王特许楚国使节屈大夫一同观赏齐之狩猎场面——这让众臣子难以理解,何时本国之事能让外邦人来窥探了?即便楚国的屈大夫名扬诸国,德行秉直刚正,令吾王钦佩敬仰,但这毕竟是国事,让外邦人参与,着实有违国礼。当然,诸位大臣也只能心下嘀咕,切不敢表露一二。
猎场众王孙贵族、精兵良士已整装待发,只等齐王令下,便驱入无边际的猎场,猎获山珍野味。高台上,齐王正与楚国大夫交谈甚欢,并未注意猎场的情况,在旁的左丞相不得不冒着威压,谏齐王:“王上,诸事皆已备妥,何时令下?”
齐王这才望向猎场,点点头,向屈平道:“屈子以为吾之子民如何?”
楚国大夫屈平细细观看猎场境况,见数千将士皆身着爽利猎服、锦帽貂裘,其骏马翼翼,猎车辚辚,严整庄重,似拉满弦的弓,待君王令下,便疾速而去。好一支精锐良兵。屈平心下暗叹,面带赞赏:“盛哉!壮哉!”
“得屈子一赞,乃吾军将士之荣!”言罢,示意狩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