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早起,趁着洒扫的宫人进出殿门的空当,褚雪惊喜发现,老天爷昨夜应景,趁众人入睡之时,竟给京城铺了厚厚一层白绒毯。她来到殿门前,放眼望去,院子里的花木都被白雪覆盖,远处的宫墙琉璃瓦,也均是银妆素裹,美不胜收。
如月在厨房为她煮粥,瞧见她立在门口看景,贴心的绮静忙拿着厚斗篷过来,一边替她披着一边道:“主子现在双身子,更要注意呢,若是冻坏了腹中皇子,咱们整个裕芙宫可都赔不起啊!”
褚雪笑了笑,抚了抚圆鼓鼓的肚子,道:“是啊,现在就他最金贵了。”
往屋里走了几步,她想起件事,吩咐绮静,“叫富贵来,今儿年初一,本宫给你们封红,咱们也讨个吉利。”
“是。”绮静笑着应声,赶忙去寻裕芙宫的总管富贵。
因宫人们多,褚雪就只当面赏了贴身的几个,其他的,都交由富贵去分,当然,给富贵的也是最厚重的一份,自打来了裕芙宫,富贵诸事料理的不错,担得起这一份厚赏。
富贵喜笑颜开,正要退下,又被褚雪唤住,褚雪接过雁翎专门递过来的一份不轻的红封,也交给富贵,道:“这是给你师傅邱总管的,外面雪滑,本宫不宜出门,烦劳你亲自跑一趟吧!”
富贵见还有师傅的一份,又惊又喜,忙替师父磕头谢恩,褚雪却笑道:“你师傅可是本宫的救命恩人,这是他该得的,不必多礼,快去吧。”
“是!”富贵赶忙出了殿门。
待在自己宫里用完早膳,她就去了凤仪宫给帝后拜年请安,一家人聚在一起,各人都得了宋琛的红封,不过递到褚雪手里的却是双份,褚雪疑惑的看着他,却见他笑道:“大人孩子都有,自然也少不了这一个,”语罢抚了抚她的肚子。
她笑着替孩子谢了恩。
新年伊始,一到初五,宫里重又忙碌起来,君王回到前朝勤政,后宫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
一大清早,富贵就领了两个女官过来,向褚雪行礼道:“娘娘,这两位是尚衣监的姑姑,上元夜宫中晚宴,要提前为您裁制礼服。”
闻言褚雪才想起这件事,上元节作为新春头一个节庆,皇家要在宫内宴请群臣,普天同庆。今年她们入了宫,十五那夜自然也都要现身宫宴,虽说初入宫时各人都新制了礼服衣裙,但她现在肚子大了,升为皇妃,先前那些钱自然都不能再用了,的确需要重新裁制。
女官们向她行过礼,便为她忙活起来,不多会儿功夫尺寸量好,两人又告退而出。
等殿内清净,褚雪叹了口气,上元夜宫宴,必定又要遇见不少人。
正月十五。
酉时过半,宫中宴请专用的庆德殿迎来群臣。
今夜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宫宴,又逢上元佳节,故而参宴人数众多,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在列,受去年前废太子宫变一事影响,一部分受牵连的官员落马,职位出现空缺,自然又有一批新任官员补位,而秦远便是其中一员。
秦远因在平叛中立了功,官升一级,被朝廷提任京卫司指挥同知一职,如今官位已至从三品,今夜自然也在赴宴之列。
待众人一一落座,永弘帝宋琛携一后两妃踏进庆德殿,百余名官员齐齐下跪行礼,三呼万岁。
君王示意平身,殿内众人谢恩后纷纷落座,帝后两人在主座,容怡二妃分坐两旁。
这是褚雪第二次踏进庆德殿,如今的她相较上次,心情平静了许多。早在刚才她随宋琛踏进来,阶下众人行跪礼时,她俯视下去,就寻到了她想寻的那几人。
父亲褚霖,在众臣前列,离自己并不远,几个月不见,父亲并无多大变化,神色瞧着还不错,她落座后朝父亲微微点头,放了放心;秦穆叔叔作为武将,就在父亲斜对面,看上去身体依然硬朗,两人的目光一瞬接触,她送去一个含笑的眼神。
至于秦穆叔叔的身前,那个浑身上下透着魑魅气息的华服男人,她只扫过一眼,便认出。
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让她如此过目不忘。
仇人,许冀林。
她心内咬牙默念了一遍那人的名字,然后收起视线,垂眸,只做一位高贵的皇妃。
但她万分憎恨的那个人,却状似无意的把目光投了过来,方才打从她踏进大殿,众人下跪的一瞬间,许冀林就再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只不过那一眼,却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多年前,死在他面前的那个女子,也是如此的身形,有着九分相似的样貌。他其实并不想伤她,他承诺把她带走,他甚至可以容忍她把别人的孩子生下来,但他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恨他,宁愿带着未出生的孩子一起赴死,也不给自己一个疼爱的机会。
他半生纵横沙场,杀人无数,却从未试过这种愤怒,不甘却又无力的滋味。这种滋味,却是再高的官位,再多的富贵荣华都无法弥补。
但思绪转回,他再度望向多年后这个极度相像的女子,心里却再生不出执念,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名女子,极有可能会毁灭他的一家。
平南侯饮下一杯酒,再度思量起来。上回晋州寻来的乳母,虽然没能直接否定褚雪的身份,却也让他看出了疑点,虽然样貌无从考究,性情也似乎一致,但身体……
从前她的身体贫弱,如今却大大好转了,据说这一切变化,是在她生出天花遇到一位神医之后……
对了,神医!
从褚家人嘴里套不出来话,不代表别人就不可。
平南侯心里又有了主意。
歌舞升平,鼓乐袅袅,新春第一宴无论是桌上精致的菜肴,还是众人面上的神情,都处处透着喜气。皇上跟近处的几位重臣说话,远处的人们则开始小范围的相互敬酒。
“来,念修,今日佳节,咱们也来干一杯!”
正朝秦远举杯的是他现在的顶头上司,京卫司指挥使顾坤。
秦远端起酒杯,与这位亦兄亦友的上司对饮三杯。
辛辣入喉,心底淤积的怅然竟仿佛舒缓了几分,这难道就是借酒浇愁的滋味?青年一笑,罕见的自斟自饮起来。
虽然又见到了她,但他离她太远。她端坐在汉白玉龙壁石阶之上,陪在帝王身旁,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妃,他偶然间抬眼,只望见她华丽锦袍炫目的色彩及满头珠翠在辉煌灯光下反射出的光芒。
那样的她快乐吗?
他不知道,将近十年了,他再没能跟她讲过一句话,自重逢后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只是那时在褚府她走上前向他谢礼的那一刻,然后,她就躲在了彼时的恒王,现今的皇上身后。
他所知道的只是去年圣安殿的那场大火,她险些丧命,他只听说圣宠隆盛,欲封她贵妃,却被人拦下。
又一杯酒入喉,秦远远望了一眼高处龙章冕旒的帝王,心中苦涩一笑,他能保天下太平,可能保雯雯一生顺遂?
身旁的几位相熟的同僚,均罕见他这般自斟自酌的模样,见此情景,都纷纷上前关怀他。
“秦大人今日有心事?怎么这么能喝?”
“是啊,秦老弟这怎么有点借酒浇愁的意思啊?”
“该不会是看上哪家姑娘,害相思病了吧?”
对于这些含着打趣的关怀,秦远并不理会,也不找借口解释,只是端起酒杯,跟同僚挨个敬酒。
然而他心里的那个姑娘,此时倒真有些坐不住了。
这种晚宴,通常要进行两个时辰,倘若是饮酒的男子,赏乐赏舞倒还有些乐趣,可她不能饮酒,又带着身孕,时间一长,其实有些难受。
宋琛瞥见她脸上略有些不自在的神色,差良喜去问她,她便如实相告,询问可否先行退下。
良喜前去回话,就见宋琛朝她点了点头,方才还威严的帝王眼中立时浮上温柔。
她浅笑起身,轻端了个礼,便由婢女们陪着,退出了庆德殿。
算来差不多戌时过半,离晚宴结束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宋琛今夜依旧要去凤仪宫,她一回到自己宫里,便早早去沐浴,躺到了床上。
也许果真坐了太久,也许因为又见到了那个让她咬牙切齿的人,她只觉得今夜尤其疲乏,不一会便睡了过去。
可清梦才做了一半,就被温热的吻给唤醒,她睁了睁眼,视线中宋琛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醒了?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不舒服了吗?”
他已经换了衣袍,方才端严的帝王瞬间又变回温柔呵护她的男人。
她笑着摇头,也问他:“现在什么时辰了?晚宴结束了吗?皇上怎么过来了?”
见她面色正常,因刚醒来脸上还有淡淡的红晕,他放下心来,回道:“刚到亥时,晚宴已结束一阵了。”
停了一会,他复又问道:“既然没有不舒服,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被他这样一问,她倒真来了精神,但努力了一会,她还是想不起她究竟忘了什么事,便如实摇头,“臣妾不记得还有什么要事啊?”
却见他挑眉。
她咬唇,撒娇道:“皇上别卖关子了,妾身自打有孕,脑子真的有些不好使了,您就直接告诉臣妾吧。”
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她的脸,道:“好吧,看在孩子的份上,这次先饶过你,歇够了没?歇够了的话陪朕出去走走。”
把她叫醒只为出去散步?
她吃了一惊,但还没容她再说些什么,他已经替她取来了衣服,还亲自替她穿起来,见劳动了他来伺候自己,她只好配合,想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待衣裳穿好,她还想绾个发髻,谁料他瞧了她一会,道:“这样挺好看,不用麻烦了,别误了时辰。”
她只好作罢,由他扶着出了自己的宫门,坐上早已等候的御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