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御书房。
刑部尚书韩峥正在殿外静候。
韩峥此来,正是因为廖忠更换身份之事。
照理说这案子不大,只需交由京兆府调查便可,无非就是有几个徇私的小官暗地里做了些手脚,把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然此番圣上却硬要他们刑部来办,想必背后是有另一番用意的。
果然,刑部一插手,便查出此事与平南侯有牵扯,廖忠打从一开始就是许家安排进的恒王府,在王府里伺候了主子们十来年,后来等主子们进了宫,他不够御医的资格,自然该留在宫外。此人算是有些手段,哄着平南侯帮他改了个身份继续行医。
他掌握着许锦荷的秘密,自以为至少能保一辈子的平安,谁料偏偏是这本“罪证”,不仅断了自己的路,或许也要开始撼动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功勋世家了。
许氏根繁叶茂,大到朝中,小到市井间小吏,到处有依附许冀林的人,单单这一件小案子,几天之内就纠出五六个人,这还是仅限于刑部的职权范围内,倘交由大理寺甚至都察院,恐怕查出上百号人也不足为奇。韩峥暗自揣摩,此番君王恐怕是下了决心,看来那位废后的死显然不足以消天子盛怒,不去摇撼一下许冀林,君王恐怕难以平心静气下来。
一盏茶的功夫,先他而来的大臣退出,韩峥得以进入御书房。
果然,这位刑部尚书所料不差,听完他的禀报后,君王冷峻发话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九品小吏徇私,其上纵容者也有失职,此非小事,绝不可姑息。此事着都察院介入,由上至下,但有与其牵连者,都给朕查出来。朝廷给的俸禄,不可为他人养闲人。”
不可为他人养闲人。
这句话出,韩峥受到震动,君王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这是铁了心要修剪许氏的根须脉络啊!可叹一个功勋世家,镇府的老爵爷没了,许后被废又失了一半的支撑,不知剩下的许冀林可否安安稳稳能撑到他的外甥太子登基之时?
可今上正值盛年,又没那些淫逸宫廷恶习,料想应是位长寿君主,如此算来江山更替少说也得几十年,这期间会不会再生出什么变数,委实难说。可在位谋事,他眼下只需料理好自己的差事便好,其余的大事,倒是轮不到他操心了。
韩峥领命,退出了御书房。
东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宋炽学会了饮酒。
初夏又至,殿外几朵莲盏趁夜盛开,幽幽送来暗香。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满十七了。
白日里皇祖母和继母都送了贺礼,弟弟妹妹们也来给他祝寿,可当喧闹的白昼过去,此时的黑沉夜色中,他愈发煎熬。
他想起小的时候,每当自己生辰,一向严苛的娘亲也会变得格外温柔,对他的笑意也格外多。纵使娘亲做过再多恶事,但于他而言,她始终是个好母亲。可她已经死了,她做了太多错事,父皇恨她,叫她临死也没能再见到自己和胞弟。
今日自己生辰,宋炽多想祭拜一下娘亲,可父皇不许,父皇说母亲是罪妇,不准给她牌位,也不许宫中任何人祭拜。
这些痛苦积压在心中,无处发泄,只能饮酒慰藉。最起码,在梦中还能见到想见的人——母亲,还有她。
她?
想到宁妃,宋炽又悲笑。
自从除夕那一晚忍不住唤了她的闺名,她就彻底的躲了起来。她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意吧,否则怎么会慌乱的逃走?可她也不知道,即使她躲起来不见,自己的心意也没减半分,那些渴望和思念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反而愈加强盛,像是夏日里疯长的野草,让自己想拦也拦不住。
又是一杯酒下肚,眼看少年的凤眼已经有些迷离,身边的小太监犹豫再三,还是小心劝道:“爷,您已经喝得够多了,小心身子啊!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滚!”低低一声怒喝,少年脸色极差。
小太监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敢再言语。
东宫掌事太监听见了,几步进了来,朝殿中宫人们使了使眼色,闲杂人等立刻低头退了出去。
掌事低头来到宋炽跟前,心疼道:“殿下,酒虽是好东西,但喝多了也伤身呢!您还年轻,哪有什么过不去的?”
少年苦笑一声,继续自酌自饮。
掌事叹息,“殿下,逝者已去,您还是要想开些。”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盒,递向少年,“知道您思念娘娘,这是国公爷叫人带进来的,这是娘娘生前最常带在身上的东西,您留下,做个念想吧。”
少年迟钝了一下,终伸手接过,打开只见,里面卧着一对耳坠,掌事轻声道:“国公爷说,这是娘娘未出阁时最常戴的,后来就一直留在府里了,今儿送进来,就当做是给您的贺礼了,国公爷说,望您千万别忘了娘娘。您是太子,只要将来继位,什么样的仇都能报……”
不知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还是因为睹物思人,少年已经开始颤抖。
“报仇?”他悲笑起来,复又流泪问道:“我该找谁报仇?找皇后?还是父皇?”
掌事脸色大变,赶忙劝道:“殿下,这话可不可乱说……”
“滚!”随着少年的怒吼,手边的银杯也被摔在地上,“滚!都给我滚!”
“是是,殿下息怒,奴才这就出去,您一定保重身体……”
掌事仓皇而出,诺大的殿中只剩宋炽一人。
报仇?继位?
他的人生还能不能有别的可能?母亲做了错事,他再去替她报仇,岂不是错上加错?还是说,这条命是母亲给的,他从生到死,注定要为母亲而活?
那他自己算什么?难道历朝历代,所有的太子都是像他这般,没有一点自己的意愿吗?
没了酒杯,少年索性拿起酒壶,又继续仰头灌了下去。
兰林宫。
御花园荷池里的蛙声远远地传来,叫人生出没来由的烦闷。
宁妃躺在榻上,有些辗转反侧。
其实才刚过戌时,她就躺下,睡不着也是意料之中,不过时间实在太多,她不躺下睡觉,又能干些什么呢?
只是越想睡,心事偏又齐齐涌了出来。她望着昏暗的帐顶,有些失神。
傍晚的时候宋宁过来玩,跟她说今日是宋炽的生日,宋宁走后,她摸了摸那块失而复得的帕子,久久未语。
入宫四年多,她名义上的那位帝王夫君再没踏进过这处宫殿,实打实的,她从前心中的确一片空白,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少年时不时的总是在她脑中晃,赶也赶不走。
不知是不是所有情窦未开的少女在初遇男子告白时都会如此,可她自己明明知道,不该对他有什么心思的啊,甚至她不该对任何男子有心思,作为一个从未受过宠的宫妃,她就该在角落里静静老去。
可是心里也会忍不住幻想,倘若当初太后没有为皇上选妃,或者自己再晚生几年,她跟他,其实还是有可能的吧,毕竟自己是太后的侄孙女,他是太后的长孙,辈分相当,就算自己家里的长辈想用自己换取荣华,送到他这个太子身边也是合适的啊。
可这种心思升起后,反而更觉得眼前苦,少女暗自神伤一会儿,闭上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告诫自己,那个少年已经有了未婚妻,等明年就会大婚,到时有了妻子,他就会忘了自己的。而自己的这种心思,既大逆不道又荒唐至极,她一定要压制住,不能再有。
空中的皓月越升越高,透过窗洒下一殿银辉。少女想起那个夜晚,他唤她的那一句“姌姌”,重新失了神。
越想压制,心里就越要乱想,正在拼命挣扎间,顾聘姌忽然听到一阵杂音。
殿外忽然而生的喧哗盖过了此起彼伏的蛙声,她听见有男子的声音,还有宫女急道:“殿下,殿下您走错地方了,娘娘已经歇了,您不该到这里来的。”
她的心漏掉一拍,殿下?
不会是他过来了吧?
她赶紧起身,披上外衣。
然还没等她开门,殿门已经被从外撞开,一个浑身酒气的身影踏了进来,借着昏暗的灯光,宁妃认出,那个满眼期待又忧伤的少年,不是宋炽,还能有谁?
“太子?”她惊道:“你怎么会过来,你喝醉了?”
回应她的是少年冲动又热烈的拥抱。
裕芙宫。
眼看孩子们都睡了,好不容易得来点两个人的时间,帝后二人都舍不得就这样去睡。
今夜月色出奇的好,耳边又是止不住的蛙声,宋琛提议道:“时辰还早,咱们去外面走走?”
褚雪点头一笑,“好。”
于是两个人出了门,悠悠的往御花园走。
地上有银辉一片,朦胧更有意境,宋琛摆手清了要打灯笼的宫人,领着褚雪在前漫步。美人挽着他的胳膊,发香混着花香溢进鼻端,他舒服的的叹了一声,“许久没能这样好好走走了。”
她浅笑又有些心疼,“那是因为皇上太忙啊,前朝事多,您一定要注意身体,别太累着。”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道:“这些日子你也辛苦,又要照顾三个孩子,还要料理宫务,炽儿和谦儿你也没少费心,也累了吧?”
她顺势靠进他怀里,“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事,瑄儿虽然调皮些,但有乐儿在,也听一些话,安安一向乖巧,臣妾瞧着将来能跟宁宁一样省心。太子跟谦儿也大了,倒不用臣妾太过操心……”
“对了,”提到宋炽,褚雪忽然想到一事,停下来问宋琛,“今日是太子生辰,皇上有没有关怀一下?”
“今早过来请安,朕问了问他,”他叹了一声,“朕最近瞧着,这孩子似乎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生母的死肯定会影响到他,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许锦荷做了这么多恶事,再留下她,岂不天理难容,褚雪知道宋琛心里必定也不好受,只能宽慰道:“想来许氏的死对太子还是有影响的,毕竟是他的生母……皇上别急,太子已经这么大,也是明事理的,总会慢慢走出来。”
宋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想了想,又劝道:“太子明年就大婚了,到时候娶进太子妃,就会多一个体贴他的人,有人在旁时时开解着,他总会越来越好的……皇上,既然今日是太子生辰,不如臣妾陪您去趟东宫?”
这主意不错,宋琛点头,“好。”
两个人便调转方向,想去往东宫。偏今夜走的路有点巧,要去东宫,正好要经过几处宫苑,既是出来散步的,倒也不惜脚力了,两个人边聊边走,不一会儿,正走到兰林宫外。
不出意料的,那里面的嘈杂也惊到了两人,兰林宫一向安静,今日这般状况,帝后一定要问一问的,却见门外的小太监哆哆嗦嗦,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半天也说不出来个什么。
君王没了耐心,索性抬脚迈进去亲自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