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魔不仁(周泉如)
第一章 饿鬼界
阿鼻地狱——
在火轮上,其城高三万零五百由旬,纵广亦等,火铜火铁所成,狱中有铁床,阔一万里,一人亦满,多人亦满,有五种无间:一,向果无间,即舍身生彼处。二,苦无间。三,时无间。四,命无间。五,形无间。
他冷硬的表情,无视此间地狱惨叫连连的鬼魂,仿佛是痛是乐,与他完全无关。
鬼卒走过来,手上持着明亮反光的利刀,厚厚的嘴唇咧着冷笑,对他说:“明熠!恶有恶果尝,今日开始,你将受地狱无穷无尽的苦报!”
他看着一群鬼卒手中的刀刃,刚毅的俊脸没有一丝的柔和,两道锐光直视鬼卒说:“无妨!”
“嘴硬!”
鬼卒冷哼一声,轮起刀,刀光如同疾光闪过,转眼间,将明熠的身皮剥下,泛红的肉骨,鲜血淋淋。
他浑身发颤,切肤刺骨地剧痛,但他却平静地闭上了眼。
鬼卒冷笑地将他的身皮一扔,挂在了一棵树上,然后将铁链套上他的脖子,说:“你前生聪明,才智胜于常人一筹,享尽荣华富贵,却是个浪子****,胆大妄为,污辱僧尼,堕入此间,永无出期。”
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直视前方,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快走!”
鬼卒吆喝一声!火叉刺他背,血肉模糊,“嗞嗞”一片硝黑。
“嗯!”
剧烈的痛楚让他闷哼一声,紧皱的眉呈赤青色,蹒跚地往前走。
“阿鼻地狱的苦,无暂时安!”
……
一大劫后。
他后至寒冰八大地狱,寿命以二十斛芝麻,过百年除一粒,除尽又至第二寒冰,以四十斛芝麻,过两百年除一粒,除尽,如是辗转至第八地狱,罪毕方出。
“明熠,你将复生于黑暗处八千万年,目无所见,受大虫身,婉转腹行,狼狐牵食。”
瘦削如骨的颌,如枯草的发,一身皮肉不见其形,只有一双眼,依旧锐气寒利,目光坚毅。在地狱里,痛死了,又被业风吹生,又受罪苦,死死生生,不见尽头,却没将他的一念执心,磨损半分。
……
八千万年后。
“明熠,你将复生于牲畜中五千万年,受鸟兽形,后生人中,盲聋、喑哑、癃残百病,贫穷下贱,经五百世,复生饿鬼中。”
他在地狱、畜生、饿鬼三途苦中,不断地轮回辗转,苦痛没有一时一刻停歇过。
饿鬼界。
生饿鬼者,其有两处:一住人间,二住饿鬼界。
饿鬼世界,在阎浮提下,五百由旬,长广三万六千由旬。
洹河水,清透见底,涓涓水流,日夜不息。一个饿鬼,口吐火焰,头如泰山,颈似针锋,吼声如雷,颠簸地走到河水边,凝望着河水许久许久,水,被夜风吹得清凉清凉的,他口中的火焰,不断地喷出,蓦然地,他扑入洹河中,张开大嘴,将清冷的水强食入腹。一会儿,那水在他的腹中化成猛火,烧炽全身,痛苦嚎叫。
“可怜!”洹河水边,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食物不能从你细如针锋的颈项中入腹,水饮入你腹中又化为猛火,遍烧全身。可怜受此饥渴苦报!”
“你是什么人?”他从洹河水里出来,一双锐利的眼盯着出现在水边、一身白衣裳、面容娟秀的女子,那双锐利的眼睛,寒芒冷刺了许久,慢慢地……化成一摊碧波,深沉而优柔地凝视着她,“是你!”
一双美眸充满怜悯地望着他,“你认识我?”
听到这句问话,他猛地后退了几步,全身颤抖,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冷笑,“我从阿鼻地狱至寒冰地狱,后生大虫,复生畜生贱人,又生饿鬼道,受无穷无量的罪苦,一切都是为了谁?是你!可我从未后悔过,可你……”
闻言,她轻咬指背,晶莹的眼望着他,问:“为了我吗?”
他的头,沉重地对她点了点。
“一切都是因果报应!我来了!”她轻轻地点点头。
世间,因果轮报相聚成缘,她相信他的话,能够遇见到他,必是前世因缘。
“你来了!”他轻喃地望着她。
“我来渡你脱离苦报!”
他想,这是上天安排他们相见的缘故,渡他出离饿鬼界。
他温柔地一笑,说:“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我,你会来的!”
她说:“你可愿真心忏悔,承我恩力,脱离苦海?”
他本欣喜的脸,又一僵,冷硬地问:“我有什么错?忏什么悔?”
“你若无错,怎会堕落苦道之中受罪?”她反问他。
他的大手一挥,紧握成拳,吼声如雷地说:“那是地狱认为的错,我何错之有?我爱你,爱你!这有什么错?”
她一震,被他痛苦暴怒的吼声吓一跳。
他的身影一移,瞬间移至她眼前,两只大手抓住她纤细的双肩,问:“你说,我有错吗?”
“因果报应,怎么会有假?一定是你……”
他猛地摇头,轰声如雷,抱住她,吼叫:“我就是要你!不管你是谁!佛祖也不能阻挡我爱你。”
“你……”
“你是尼姑又怎么样?我们相爱,不是吗?”
她听到这,全身震惊,猛地推开他,连连后退,“你……竟敢污辱僧尼,此罪极恶!”
“不!我没错!”
她摇摇头,说:“可怜你受尽苦报,终不悔悟,我……难以救渡你!”
“我不要你救渡!我不要忏悔!我只要你!”他抓住她的手,不让她逃开。
“你?放开我!”
“不放!你来了!来了,就是和我继前缘的。我不放!”他狂乱地抓她。
“你……太放肆了!”
她幽雅的身影一隐,脱离他的手掌,往远处飘去。
“苊雪——”他痛苦狂乱地呼喊,“别走——”
必须在出定之前赶回去。
苊雪伸手进衣袖内取出了一朵白色的雪莲花,散发出奇异的光芒,逐渐放大。而这个时候,苊雪突然觉得整个后背脊凉,一股强劲的冲击力向她攻来。巨大的力量冲击得四周飞沙走石,狂风乱作。苊雪聚集视线,看见无数雪亮的刀光剑影朝自己劈来,她惊得后退一步。这时,雪莲花的光芒胀大了三倍,在雪芒飞激中,那些刀光剑影,纷纷被挑飞四散而去,撞在荒山崖壁上。
而苊雪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仿佛如寒冰般森冷的身影便从远处闪电般袭来,锋利的冰刃刺寒她的肌肤。她的瞳眸一紧,手指莲花形,浑身强劲的气流充斥遍身,那些迎面而来的冰刃被她身上的气流震个粉碎消融,无影无踪。那个森冷的影子,也被气流强震凌空反弹而回,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形线,定定地落在了地面上。
这个时候雪莲花已化为了白色的莲盘,托住了苊雪,毫无障碍地飞了出去。
那个黑色的影子,面容冷峻地站在地面上,盯视苊雪远去的方向,目光像是冰峰上的凌尖。
明熠弯身拾起一片飘落的雪莲花瓣,冷笑,“凭你也想留住她?”
“你我的生死角逐全系在她一个人身上,你信不信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她?”
暗影里的人,迸出冷冽的话,像是来自于地狱之中,充满死亡的味道。
“你杀她,我就杀你!”
轻飘飘的一句话,随着他的身影消逝而去,留下了面色更加冷峻的他。
这是怎么回事?
三恶道之一的饿鬼界,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鬼魃皆生,个个强悍无比?照理说,以她的修行法力,浑身光明照,已可以排斥鬼界一切鬼魅近身。偏偏,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攻击,险中避出,令她寒悚。借着雪莲盘座之力,以为可以顺利离开饿鬼界,哪知眼前又出现一个妖魅似的人物,非鬼非怪,明明是魁梧的身材,男性的象征,却生得一双狭长凤眼,眼滢如碧,比女人更具有魅态。
“你想怎么样?”
苊雪的眉心微蹙,一脸的不耐,不知又要与他缠斗多久?
“苊雪仙子!”
他优美的嘴唇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度,该死的令女人汗颜的男人,长得如此绝丽、绝美、绝色!
苊雪死盯着他,不满的情绪压在心底,她是仙子,而且是个品级很高的仙子,怎么的?一个妖男口中呼出她名字的声音,比仙乐还好听,呃不,应该说比仙乐更勾魂动魄。她眯眯眼想,这该不会是妖男的妖术吧?
“欢迎你来到饿鬼界!”
非常有礼貌的妖男!
“你是饿鬼?”
她的目光透着几分怀疑,饿鬼没有长得漂亮的。况且,他的脖子不细,头不大,哪里有饿鬼的象征?
“不是。”
“哼!活像你是这里的主人似的。我想,有一点你弄错了,现在你应该欢送我离开饿鬼界才是。”
妖男细长的凤眼透出绿光,更加妖魅,对她说:“我是来挽留你的。”
挽留?
苊雪打个寒噤。世上挽留的意思是主人对客人的喜爱留顾,而从他口中说出的“挽留”二字,就是让你下地狱。
雪莲花的光芒突涨万丈高远,加了几百万的马力似的,比疾电更迅猛地从妖男的头顶一冲而过。
“唉!话说仙人温雅斯文,人品宁致高远,怎么苊雪仙子你如此莽莽撞撞有失得体啊?”
苊雪白皙的脸蛋滑落下滴滴汗水,暗咬银牙,眼睛深沉无比,该死的恶风迅升,妖男的法力如此之强。
雪莲座硬生生地停在了他手心发出来的绿光之中,半分动弹不得。她在上,他在下,彼此僵持着。
“你到底想怎么样?”
第一次出游饿鬼界,就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真是她的失策。师父怎么没告诉她,饿鬼界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苊雪仙子,你刚才看到李明熠了。”
妖男手中的绿光缓缓地将她降了下来,在他的面前漂浮着,与他面对面说话。
“他看到了?”
那个饿鬼狂乱的样子,实在不是一时可以调服得了的。
“难道,你就这样离开了吗?”他问。
呵,那她要怎么样离开才符合他们的标准礼仪?
“是的。我有遗漏哪个程序吗?”
妖男的脸色变得冷峻,注视着她说:“他在地狱受了无穷无尽的苦,将来也一样这么继续下去吗?”
苊雪的脸色一凝,认真地说:“要脱离地狱之苦,有何难的?一心忏诲,改过向善,地狱自灭。境界再说高一点,恐怕你听不懂,所谓地狱来自于个人心业,心念一转,地狱自空,佛境自显。他的心,不觉悟,不忏悔,自缚其心于地狱,我奈他何?”
说白了,不是地狱挽留他,而是他逗留地狱。
“如果每个身受孽报的人都有你这样的心境悟性,那么,要你来干吗?”妖男冷哼,带着几丝不屑,往往自命有德行的人,偏偏连基本德行都没有。
苊雪听了,浑身一震,呆呆地注视着妖男那张无比好看的俊脸,是啊,她来这里做什么的?渡人!结果呢?她让别人自渡去!妖男长得令人汗颜,智慧更令人汗颜。
要听骂,要听指责,要听教诲,世人哪个不会?那留在地狱的,还是留在地狱,轮回之中的,还在轮回。
而她,高品级的仙人,怎么来这里做和世人一样的愚举?
谈什么境界?谈来谈去,不过是谈自己的心境,与他人何干?
她的脸变得红彤彤的,嗫嚅地说:“对不起!我应该切切实实地舍身相渡才是。”
妖男的俊脸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美得人心眼儿向下掉,柔美的嗓音温润地说:“我是真心挽留你,只为了他,希望他脱离地狱之报。”
“你干吗对他那么好?”
她的心咯嗒一下,露出了一个怪怪、诡秘的眼神,探究地望着妖男,这个妖非男非女的样子,动机可疑。
“问你自己啰。”
一句莫名而神秘的回答。
洹河水边,他蹲坐在岸上,凝望一河清水,似渴望饮用,又似害怕饮用,思绪飞得远远的,静得像一尊石雕。
“你想喝水吗?”
温雅的声音如清乐般响起,听在他耳畔如同天籁之音。
他抬眼,望向水色清影之中,清丽无比的她,轻立在水波上,目光柔柔地回望自己。
“想!”
她的身影微动,轻笑地点点头,纤指一弹,一泓碧水蹿起,在半空中停驻成虹,她凝视着那波碧水,口吐莲花,结咒了的莲花,飞入碧水之中,融化成水,然后,划出一道弧形,落入李明熠的口中,解其饥渴。
这一次,水没有在他的腹中化为猛火,而是真正地清凉了他的燥喉热肚,干皱的脸,立刻清朗了起来,笑望苊雪,“谢谢!”
他,那笨重如山的头,丑陋的面容,露出的笑,莫名的好看,任何一个难看的人,露出真心的微笑,都能令人觉得他好看。
她,第一次发觉饿鬼也好看。
“你为什么坐在洹河边?明知喝不到清水,坐在这里有何用?”她好奇地问。
明熠的表情,霎时变得苍茫,思绪仿佛又飞得好远好远,抿着嘴唇,声音微小地说:“一直是如此,明知得不到,也要痴想着。”
苊雪的身体震了震,眼里有疑惑,有难解,却在内心深处有一种知觉,触动着,又仿佛能理解他那种复杂、矛盾、挣扎的心情。
她,一身雪衣,朦胧,如夜雪花,涉水而至,坐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看洹河水,涓涓流梭,时光像它一样流,饿鬼的业,饿鬼的痛,饿鬼的痴……伴着它流,哪一天,从清清的河水之中清醒过来,消失在洹河边,解脱一切痛苦业报。
“那么清凉的洹河水,洗不去饿鬼一身业报。”他说。
柔美的月银,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她的眼眸朦胧,凝视着波光,似梦般轻吟:“夜梦凉,竹影残,翠袖薄,倚竹寒。”
明熠失神地望着她,那份淡淡的熟悉感,爬上他心扉,又是那样的悸动,又是那样的动容,她总是这样令他心动。
“为什么?这样饥渴痛苦也唤不回饿鬼的执着,依旧愿意……一直受报下去。”她平静的脸,静默地凝望着水波月银,她的清静心,甚至于连疑惑也不沾。嘴上虽问,其心却不染。
就是这样的清静心,让他一片深情得不到回应而莫可奈何,他再强烈的感情也触不进她的心里,是他做得不够,还是爱得不深?
“我一直在等你!”
她一震。
“你说过,你会来,于是,我一直等着你。”
她的眼眸陷入深沉的碧潭里,一阵静默。
流淌的河流,泛出了绿光,飘着一股难闻的混香,一道****突飞而起,化成了一条绿龙直冲苊雪的面门,而她,身体如飘飞的雪片,轻盈飘远,眼眸一紧,那条绿龙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反拍,在空中后腾一下,坠入河底,溅起了万丈水花。
“它是谁?”
两次强势攻击她,到底是为什么?
李明熠的眼眸,凝聚成一道白亮的利刃,冷冷地盯视着河面,猛然地,他高举粗壮的大手,握成拳,猛力地往大地面上一捶,地动山摇,洹河水被震得飞溅崖壁,像一碗水被拍碎了,溅洒四方。
水雨之中,隐约呈现出一个壮健的男人,他绿衣绿发绿眼通体的绿,连嘴角流出的血也是绿色的,无比森冷的眼眸,透着莫大的伤痛,怨恨地盯着李明熠,“为了一个缥缈不可追迹的女人,你居然毫不留情地打伤我。”他的话语透出了深深的怨怼。
李明熠脸色严峻,缓缓地站定在他的面前,伸手拭去他嘴角的绿液,对他说:“她是我深爱的女人,没人可以伤害到她。”
绿龙的眼露出了凄楚的痛,无法反驳。
苊雪从来都没比此刻更希望有一点的高智商,分析出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的脑海只有一个目的,高喊:“李明熠,我再问一句,愿不愿意承我恩力,离开饿鬼界?”
顿时,绿龙浑身一颤,暴怒地瞪视着苊雪,吼叫:“他不出去,永远也不出去。”
李明熠回身望向她,目光无比的柔和,有化不开的柔情,眷恋地望着她的容颜,轻轻地说:“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出去。”
“什么问题?”
静籁的夜空,洹河水涓涓地流,他温润的声音,累累堆积的情感,牵来几千万年的魂萦:“你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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