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牟没有县令。晋平公问赵武说:“中牟是我国的重镇,有如国家的股肱,是邯郸的膀臂。寡人想得到一个有才干的县令,派谁去好呢?”赵武说:“邢伯子可以。”平公说:“他不是你的仇人吗?”赵武说:“个人恩怨不能带到公家里来。”平公又问:“内库之长,派谁去才行呢?”赵武说:“臣子可以。”所以说:“举荐外人不避讳仇人,举荐家人不避讳己子。”赵武举荐四十六人,到赵武死时,各就宾客位置,他就是这样不培植个人的私德的。
晋平公问叔向说:“群臣之中,谁最贤良?”叔向说:“赵武。”平公说:“你袒护你的老上司。”叔向说:“赵武站着好像禁不住衣服,说话好像说不出口,可是举荐的人有好几十,人人都合乎他的本意,而公家又很得力。赵武子在世时,并没有利用他们为自家谋利,死时也没有把儿子托付给他们照顾,臣敢说他是最贤良的。”
解狐荐举仇人给赵简子做相室。他的仇人认为幸而解开了对自己的仇恨了,就前去拜谢。解狐就拉开弓迎面要向他射箭,说:“推荐你,是公事,我认为你能担当这个职务。可是仇恨你,这是我们的私怨,我不能因私怨就阻拦君上任用你。”所以个人的恩怨是不入公门的。
另一种说法:解狐推荐邢伯柳做上党太守,邢伯柳前去拜谢说:“您原谅了我的罪过,我怎敢不来拜谢!”解狐说:“推举你,是公事;仇恨你,是个人的事。你走吧,我恨你和以前一样。”
有个郑县人去卖小猪,人家问价钱多少。他说:“道远天晚,哪有时间告诉你。”
【原文】
经六
公室卑则忌直言,私行胜则少公功。说在文子之直言,武子之用杖;子产忠谏,子国谯怒;梁车用法而成侯收玺;管仲以公而国人谤怨。
说六
范文子喜直言,武子击之以杖:“夫直议者不为人所容,无所容则危身。非徒危身,又将危父。”
子产者,子国之子也。子产忠于郑君,子国谯怒之曰:“夫介异于人臣,而独忠于主。主贤明,能听汝;不明,将不汝听。听与不听,未可必知,而汝已离于群臣。离于群臣,则必危汝身矣。非徒危己也,又且危父也。”
梁车新为邺令,其姊往看之,暮而后,门闭,因逾郭而入。车遂刖其足。赵成侯以为不慈,夺之玺而免之令。
管仲束缚,自鲁之齐,道而饥渴,过绮乌封人而乞食。乌封人跪而食之,甚敬。封人因窃谓仲曰:“适幸,及齐不死而用齐,将何报我?”曰:“如子之言,我且贤之用,能之使,劳之论。我何以报子?”封人怨之。
【译文】
经六
公室卑微软弱,就忌讳直言;办私事盛行,就很少有人为国建功。其证明就在范文子直言而范武子却用手杖打他的事上;子产尽忠进谏而子国却很生气而责备他;梁车奉公行法而赵成侯却收了他的官印;管仲一心为公却遭到国人的怨恨。
说六
范文子喜欢直言,他父亲范武子就用手杖打他:“心直口快就不会被人家容纳,不被容纳就会危害自身;不但危害自身,还要危害到你的父亲。”
子产是子国的儿子。子产对郑国国君很尽忠,子国很生气地说:“卓然独立于群臣之外,而唯独你尽忠于国君。国君贤明,就能听从你的忠言;不明,就不会听从你。听与不听,不能事先肯定,可是你已经脱离群臣了。脱离了群臣,就一定会危及你自身。不仅仅危及自身,还要危及你父亲。”
梁车刚刚做了邺县县令,他姐姐去看望他,天黑了,她去晚了,城门关上了,她就爬过外城门进去了。梁车于是就用刑砍去他姐的脚。赵成侯认为他没有人情味,收回官印而免去了他的县令职务。
管仲被绑缚着,从鲁国去齐国,路上又饥又渴,路过绮乌边防官而恳求饭食。边防官跪着进奉饭食,异常恭敬。边防官偷偷地对管仲说:“如果万幸,到了齐国不死而又被重用,你用什么来报答我?”管仲说:“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就选任贤良,使用干才,奖赏功劳。你要我怎样报答你呢?”边防官恨透了他。
外储说右上
【原文】
君所以治臣者有三:
经一
势不足以化则除之。师旷之对,晏子之说,皆舍势之易也而道行之难,是与兽逐走也,未知除患。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说《春秋》也:“善持势者,蚤绝其奸萌。”故季孙让仲尼以遇势,而况错之于君乎?是以太公望杀狂矞,而臧获不乘骥。嗣公知之,故不驾鹿;薛公知之,故与二栾博。此皆知同异之反也。故明主之牧臣也,说在畜乌。
说一
赏之誉之不劝,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其除之。
齐景公之晋,从平公饮,师旷侍坐。始坐,景公问政于师旷曰:“太师将奚以教寡人?”师旷曰:“君必惠民而已。”中坐,酒酣,将出,又复问政于师旷曰:“太师奚以教寡人?”曰:“君必惠民而已矣。”景公出之舍,师旷送之,又问政于师旷。师旷曰:“君必惠民而已矣。”景公归,思,未醒,而得师旷之所谓——公子尾、公子夏者,景公之二弟也,甚得齐民,家富贵而民说之,拟于公室,此危吾位者也。今谓吾惠民者,使我与二弟争民耶?于是反国,发廪粟以赋众贫,散府余财以赐孤寡,仓无陈粟,府无余财,宫妇不御者出嫁之,七十受禄米,鬻德惠施于民也,已与二弟争。居二年,二弟出走,公子夏逃楚,公子尾走晋。
景公与晏子游于少海,登柏寝之台而还望其国,曰:“美哉!泱泱乎,堂堂乎!后世将孰有此?”晏子对曰:“其田成氏乎!”景公曰:“寡人有此国也,而日田成氏有之,何也?”晏子对曰:“夫田成氏甚得齐民。其于民也,上之请爵禄行诸大臣,下之私大斗斛区釜以出贷,小斗斛区釜以收之。杀一牛,取一豆肉,余以食士。终岁,布帛取二制焉,余以衣士。故市木之价,不加贵于山;泽之鱼盐龟鳖赢辨蚌,不贵于海。君重敛,而田成氏厚施。齐尝大饥,道旁饿死者不可胜数也,父子相牵而趋田成氏者不闻不生。故秦周之民相与歌之曰:‘讴乎,其已乎?苞乎,其往归田成子乎!’《诗》曰:‘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今田成氏之德而民之歌舞,民德归之矣。故曰:‘其田成氏乎!’”公泫然出涕曰:“不亦悲乎!寡人有国而田成氏有之。今为之奈何?”晏子对曰:“君何患焉?若君欲夺之,则近贤而远不肖,治其烦乱,缓其刑罚,振贫穷而恤孤寡,行恩惠而给不足,民将归君,则虽有十田成氏,其如君何?”
或曰:景公不知用势,而师旷、晏子不知除患。夫猎者,托车舆之安,用六马之足,使王良佐辔,则身不劳而易轻兽矣。今释车舆之利,捐六马之足与王良之御,而下走逐兽,则虽楼季之足无时及兽矣。托良马固车,则臧获有余。国者,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夫不处势禁诛擅爱之臣,而必德厚以与天下齐行以争民,是皆不乘君之车,不因马之利,舍车而下走者也。故曰:景公不知用势之主也,而师旷、晏子不知除患之臣也。
子夏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积,积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杀,故明主蚤绝之。今田常之为乱,有渐见矣,而君不诛。晏子不使其君禁侵陵之臣,而使其主行惠,故简公受其祸。故子夏曰:“善持势者,蚤绝奸之萌。”
季孙相鲁,子路为郈令。鲁以五月起众为长沟,当此之时,子路以其私秩粟为浆饭,要作沟者于五父之衢而飧之。孔子闻之,使子贡往覆其饭,击毁其器,曰:“鲁君有民,子奚为乃飧之?”子路怫然怒,攘肱而入,请曰:“夫子疾由之为仁义乎?所学于夫子者,仁义也;仁义者,与天下共其所有而同其利者也。今以由之秩粟而飧民,不可何也?”孔子曰:“由之野也!吾以女知之,女徒未及也。女故如是之不知礼也!女之飧之,为爱之也。夫礼,天子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日侵。今鲁君有民而子擅爱之,是子侵也,不亦诬乎!”言未卒,而季孙使者至,让曰:“肥也起民而使之,先生使弟子令徒役而飧之,将夺肥之民耶?”孔子驾而去鲁。以孔子之贤,而季孙非鲁君也,以人臣之资,假人主之术,蚤禁于未形,而子路不得行其私惠,而害不得生,况人主乎!以景公之势而禁田常之侵也,则必无劫弑之患矣。
太公望东封于齐,齐东海上有居士日狂矞、华士昆弟二人者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于营丘,使吏执杀之以为首诛。周公旦从鲁闻之,发急传而问之曰:“夫二子,贤者也。今日飨国而杀贤者,何也?”太公望曰:“是昆弟二人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彼不臣天子者,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者,是望不得而使也;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无求于人者,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且无上名,虽知,不为望用;不仰君禄,虽贤,不为望功。不仕,则不治;不任,则不忠。且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禄则刑罚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则望当谁为君乎?不服兵革而显,不亲耕耨而名,又非所以教于国也。今有马于此,如骥之状者,天下之至良也。然而驱之不前,却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则臧获虽贱,不托其足。臧获之所愿托其足于骥者,以骥之可以追利辟害也。今不为人用,臧获虽贱,不托其足焉。已自谓以为世之贤士而不为主用,行极贤而不用于君,此非明主之所臣也,亦骥之不可左右矣,是以诛之。”
一曰: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士者狂蟊,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蟊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当是时也,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周公旦曰:“狂蟊,天下贤者也,夫子何为诛之?”太公望曰:“狂蟊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于其轸也。”
如耳说卫嗣公,卫嗣公说而太息。左右曰:“公何为不相也?”公曰:“夫马似鹿者而题之千金,然而有千金之马而无千金之鹿者,马为人用而鹿不为人用也。今如耳,万乘之相也,外有大国之意,其心不在卫,虽辨智,亦不为寡人用,吾是以不相也。”
薛公之相魏昭侯也,左右有栾子者日阳胡、潘其,于王甚重,而不为薛公。薛公患之,于是乃召与之博,予之人百金,令之昆弟博;俄又益之人二百金。方博有间,谒者言客张季之子在门,公怫然怒,抚兵而授谒者曰:“杀之!吾闻季之不为文也。”立有间,时季羽在侧,曰:“不然。窃闻季为公甚,顾其人阴未闻耳。”乃辍不杀客,大礼之,曰:“曩者闻季之不为文也,故欲杀之;今诚为文也,岂忘季哉!”告廪一献千石之粟,告府献五百金,告驺私厩献良马固车二乘,因令奄:‘将宫人之美妾二十人并遗季也。栾子因相谓曰:“为公者必利,不为公者必害,吾曹何爱不为公?”因私竞劝而遂为之。薛公以人臣之势,假人主之术也,而害不得生,况错之人主乎!
夫驯乌者断其下翎焉。断其下翎,则必恃人而食,焉得不驯乎!夫明主畜臣亦然,令臣不得不利君之禄,不得无服上之名。夫利君之禄,服上之名,焉得不服?
【译文】
君王管理臣下有三个原则:
经一
君主用权势也制服不了的臣下,就得除掉。师旷的回答和晏子的意见,都是放弃用权势控制臣下的易行办法,而去诱导君王行使施恩惠民的难行办法,这相当于跟野兽赛跑,是不懂得根除祸患的。祸患可以根除,子夏讲《春秋》时就谈过:“善于掌握权势的,及早断绝奸谋的萌芽。”所以季孙指责孔子弟子弄权,更何况搞到君主头上了呢?因此,姜太公杀狂矞,而奴婢也不会乘貌似良马而非良马的劣马的。卫嗣公是懂这个道理的,所以他不驾鹿车;薛公也懂,所以他让二孪生子赌博。这正是懂得君臣利害恰恰相反的道理。所以明君豢养臣下,就表现在养乌鸦的故事当中。
说一
奖赏、赞誉都不能使他受到鼓舞,惩治、苛责都不能使他畏惧,就得把他除掉。
齐景公到了晋国,同晋平公饮宴,师旷陪席。开始时,景公问师旷怎样治理国家:“太师将用什么来教导寡人?”师旷说:“君必施惠人民。”饮宴中间,酒兴正浓,要出去时,又问师旷怎样治国:“太师用什么来教导寡人?”师旷说:“君必施惠人民而已。”景公告辞回宾馆,师旷送他,又问师旷怎样治国。师旷说:“君必施惠人民而已。”景公往回走就想,也想不明白。后来才想到师旷所说的——公子尾和公子夏,是景公的两个弟弟,很得齐国的民心,家里富贵而百姓拥护,简直和国君一样,这就是危害到我的地位了。而今师旷告诉我,要施惠人民,不就是要我跟二弟争夺百姓吗?于是回到齐国,打开粮仓把粮分给贫苦百姓,把国库里的剩余的钱财赐给孤寡老人,粮仓里没有陈年的谷子,国库里没有剩余的钱财,宫中女子没有亲幸过的嫁了出去,年过七十的发放公粮。对人民行德施惠,同二弟竞争起来。过了两年,二弟出奔,公子夏逃亡楚国,公子尾跑到晋国去了。
齐景公和晏婴在渤海海滨观光,登上柏寝高台回头眺望齐国都城,说:“多美呀!多么宽广高大,多么雄伟壮丽呀!后代谁能据有这个地方呢?”晏子答说:“那恐怕是田成子了!”景公说:“寡人的这个国家,怎么说是田成子的,这是为什么?”晏子回答说:“田成氏很得齐国百姓的欢心。他对上请求爵禄赐给各大臣,对下私自用大斗借出,用小斗收回。杀一头牛,只留一碗肉,其余的都分给士民吃;到了年底,织出的布帛只留两匹,其余的都分给士民穿。所以集市上的木材价格,并不比山上的贵;湖泽里的鱼、盐、龟、鳖、螺、蚌的价格,并不比海边贵。君主的税很重,而田成氏厚施。齐国有一次大饥,道边上不知饿死了多少人,父子相互拉扯着到田成氏那里去的,没听说有活不下来的。所以秦周城门一带的百姓相互唱道:‘哎呀!这算完了!还是投奔田成子那里去吧!’《诗经》上说:‘虽然对你们没有什么恩德,你们却高兴得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如今田成氏因有恩德,老百姓都为他歌舞,百姓的心已经归附田氏了。所以说:‘恐怕就是田成氏的了!’”景公流着眼泪说:“这不也太惨了吗!寡人的国家竟然成了田成氏的。现在可怎么办呢?”晏子回答说:“君主您忧虑什么呢?如果君主想要把它夺回来,就要亲近贤良,疏远小人,整治混乱,放宽刑罚,救济贫苦,抚恤孤寡,施恩惠民,资助不富裕的人,百姓就会归心,就算有十个田成子,又能把君主怎么样呢?”
有人说:齐景公不懂得使用权势,而师旷、晏子不懂得根除祸患。打猎的凭借车子安全,依靠良马脚力,让王良那样的人赶车,毫不费力就可以轻易地追上飞跑的野兽。而今放弃车子的方便,舍掉良马的脚力和王良赶的车,而下车去追赶野兽,即便是有楼季那样的快腿,也是难以追上野兽的。然而凭借良马和坚固的车子,就是奴婢也是有余力的。国家就是君主的车,权势就是君主的马。不凭借权势来禁止或诛杀擅自施恩惠民的臣子,而一定要用厚德和天下人一样去争夺百姓,这都是不乘君主的车,不依靠马的脚力,放弃了车子而下车跑一样。所以说:齐景公是不懂得使用权势的君主,而师旷、晏子是不懂得根除祸患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