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这个季节,这个城市的现代化才刚刚起步。那时的梧桐树深深扎根在每个角落,一到秋季,落叶飘零若飞,好看的十月花海。一片桐叶飘过还在读小学四年级的程雨竹年幼的小脸蛋旁,她牵着爸爸的手踏入现在这个新家庭。
“来了啊,快把行李都放下吧。是小雨吧,多好看的小姑娘,早上起早赶路也累了吧,来坐沙发上,阿姨给你煮面。”眼前这个三十岁出头的苏阿姨,和蔼可亲的模样,干活利索得就像勤劳的农村妇女。在未来的生活中,阿姨会被自己叫做妈妈。
小雨环顾着八十平米粉饰一新的公寓楼房,家具一应俱全,想起以前住的在小巷子里的老房子,踩在木板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下雨木板都潮湿的不成样子。现在要住进舒适的环境了,心里却没感到一点开心。
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门半掩着,黑暗处一双雪白的眼眸目不斜视地望着自己,冰凉如雪。从那个眼神里,小雨读出了鄙夷与不安的情绪。
“安琪别躲在屋里了,出来和你的新妹妹玩游戏。”阿姨轻声细语地叫唤屋子里的人。
门被打开了,走出一个比小雨大七八岁模样,正在读高中的女孩,眼睛清澈如水,穿着淡紫色的宽袖毛衣,松散的长发搭在肩膀上,露出性感而苍白的锁骨,面无表情的脸故意避开小雨的视线。小雨觉得眼前的姐姐非常漂亮迷人。
那天晚上,小雨和安琪躺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
小雨意外的失眠,房间出奇的安静,仿佛黑夜的鬼魅将自己吞噬。
小雨知道安琪现在也没有睡着,她一定还是穿着那件宽袖毛衣,背对着自己侧躺在床上,长发垂在她隐隐凸起的锁骨上。
漫长的黑暗拉开序幕,床上的两个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身体一动不动生怕对方知道自己还没睡着。
“小雨,你睡着了吗?”安琪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宁静,扭动了一下身体,转过身面朝着小雨,“你来这里第一天,还适应吗?”
“这里挺好的,比我老家舒服。而且你的房间好漂亮,有好多可爱的洋娃娃和小熊玩偶”小雨也转过身子,看见安琪的双眼在黑暗中散发出异样的光彩。
“那个小熊,没经过我同意你可不要碰啊!那是我爸爸奖励给我的。”
安琪突然一反常态,让小雨一时吓出冷汗。“那你的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和我妈离婚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在我眼里就是个伟大的人。”说完,安琪转过头再不理会小雨,两个人就这样很突兀地结束了对话,进入了睡乡。两个人梦中的画面也大不相同,安琪梦见小时候父亲对自己微笑的样子,小雨又回想起自己的老家,以及邻居的几个慈祥的老奶奶,对自己讲小巷的历史由来。
第二天全家四人的餐桌上,苏阿姨烧了一桌的好菜,香沁入鼻。
小雨的爸爸一边夹着菜,一边漫不经心地和她说:“小雨,我找了一位素描班的老师,以后每周末你就和安琪一起去和老师学画画。不懂的地方问我就是了。”
“哦。”小雨和安琪一起答道。
小雨的父亲是一个画家,青年的时候到处旅游,画过异族风光,乡土人情,名胜古迹以及底层人民的生活百态。也正是因为他过去不定居,经常出游的生活,导致了小雨的妈妈受不了举足不定、毫无规律的夫妻生活,大吵一架才离得婚。之后她爸爸精神一度陷入沉沦,借酒浇愁,自我检讨。最后结束了游子的生涯,转型做了美术学院的讲师,虽然安定下来,小雨的妈妈早已嫁予他人。
所以,小雨从小到大的印象里,爸爸总是喜欢一个人呆在画室里。父母离异,小雨在心里讨厌只会画画的爸爸,还有蚕食自己家庭的绘画这个恶魔。如今爸爸想要让自己也步入他的后尘,自己如何能接受。
“还有你要多和安琪学习,你看她在班里成绩多么好,而你老是被班主任点名批评。”父亲故意提到学习成绩,小雨胆战心惊,只顾用饭菜塞满嘴巴,用鼓满并不断咀嚼的鳃帮子来表示自己的沉默。
“你别只管吃饭,也学着安琪怎么读书的,做个有出息的人,别等到以后自己后悔。”
回应他的无一例外还是个鼓满并不断咀嚼的腮帮子,小雨突然像一匹饿狼一刻不息地往嘴里塞东西。此刻小雨更希望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也变成一张张嘴巴,好让东西来塞满而不至于看到爸爸那双责备的眼神。
“唉,都是你妈从小把你惯坏了。”父亲的谆谆教诲换来的只是更加木讷的表情,无奈地感叹。
苏阿姨立刻意识到硝烟的弥漫,可能还会掀起一阵狂暴的惊涛骇浪,立刻劝解说:“小雨很乖的,而且小学功课松,初中以后才是关键。我相信小雨会努力的。”
就这样从那时开始,两个女孩每周都去美术老师的画室里学画。这是爸爸的一厢情愿,安琪却好像很投入,石膏像就像港台影星一样点亮了她的眼睛。
老师接过我们的作品时总会说:“安琪,你画得真好。小雨,你要好好练习哦。”可是小雨知道,老师看安琪的画时,是在看一张作业,看自己的画时,眼睛会突然清澈一下。
可是在爸妈眼里,安琪就好像一个听话的,上进的而且比自己画得努力的乖乖女。安琪在爸妈面前还会假装出保护关心妹妹的样子,一旦到了晚上,会把她当做一个佣人使唤,泡咖啡,整理书架,打扫房间。
在小雨的眼里,安琪的形象始终那么高大,她用巨大的身影挡住了爸妈本该投向她的阳光雨露,亦如一席布满阴霾的天空笼罩在童年的上空,将自己的内心压抑得如拳状般狭小。
渐渐的,心里面开始恨她,恨她为什么读书那么好,人缘又好,身后追求的男生那么多,只不过安琪看不上其中的任何一个,像女王一样高傲。
安琪到了高三发奋复习的阶段。深夜里小雨看着她在黯淡的台灯下,对着厚厚的试卷发呆。她不再去素描班画画,把以前得到老师夸奖的作品都捆成一堆藏在了抽屉的最角落里。
其实安琪在整个高中生涯,经常辛苦地让台灯亮到凌晨甚至更晚,可是到了高三,这盏台灯已经保证不了安琪能够拿到第一名的荣耀,变成一个在班级里勉强维持上游水平而努力的学生。为了高考的成功是要付出代价的,经常是在凌晨两点,小雨迷迷糊糊地醒来,台灯依旧疲惫地支撑着小房间的光亮。
安琪瘦了,饭桌上更加沉默甚至为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游神。好多个夜晚,她咬着嘴唇把一张张试卷捏得不成样子。小雨害怕地缩在被子里,听着纸张碎裂的声音,还有安琪低声的啜泣哽咽。那个时候小雨就想,姐姐是不是应该谈一场甜蜜的爱情来缓解考试的压力。
漫天飞舞的试卷,磨成的齑粉弥漫在压抑的氛围中。
参考书堆砌成岭,如桎梏枷锁般束缚视野,只能敬畏地去仰望着它。
曾想逃离,却坠入深渊无法踏步。只好敬仰神般再次俯首称臣。
小雨觉得安琪踏上的是一条没有前途的旅程。高考对于她是一个必须成功的转接口。她好像要证明自己什么,有自己远大的理想目标,肯付出了时间,健康甚至任何代价……
“姐姐,别在看书了,睡觉吧。”小雨不忍看下去,安慰道。即使在家里,她也很少主动称安琪为姐姐,有时候直呼名字,此时此刻,看着安琪孤独消沉的背影,心弦隐隐触动。
“对不起,小雨,吵到你了。我再看一会,明天有英语听写。”
“可是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呢,努力到连自己的健康也不顾了吗?”小雨看着安琪青黑的眼圈,浮肿的眼袋,憔悴的面容和黯淡的眼睛,本来干净的脸上许多点痘痘如汪洋恣意地纵横开来。小雨突然觉得眼前的安琪多么可怜。以前对她的恨意在此刻化为乌有。
“我只知道读书读得好,以后可以出国去见见远在加拿大的爸爸,我只想这么做。”
“加拿大?”
“是的,他和妈妈离婚后就去了那里经商,后来又娶了一个外国女人。隔一段时间他会打电话给我,可是这几年他们有了孩子,长得棕色头发蓝眼睛,爸爸打的电话越来越少了。”
“你就没恨过你爸爸吗?他抛弃了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不,我一直觉得他是最爱我的人。”安琪的眼睛充斥着坚定决绝的光芒。
安琪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幼儿园举办六一儿童节游园活动,望着别的孩子都牵着父母的手,开心地做游戏,自己却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教室里,鼻子酸溜溜的,差点嚎啕大哭的时候,爸爸全身淋湿地出现在眼前,从很远的工厂里赶来只为陪自己玩游戏。那天是她最开心的一天,顺利完成了全部的活动,从爸爸手里接过老师奖励的小熊玩偶,也就是现在放在房间里的那只。
还有寒假去广场看迎接新年的表演,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广场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员的头。爸爸就把安琪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那一瞬间,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小学的时候,安琪拿了演讲比赛的第一名,领奖的那一天,父亲穿着西服显得特别的帅气。她站在领奖台上,朝观众席看去,爸爸轻轻擦了擦眼睛,拼命地鼓掌。
还有许多许多的回忆,许多许多。
但是这些,爸爸却离自己如此的遥远。
在遥远的加拿大,一定是银装素裹、宁静空旷的野外风光,爸爸坐在木制椅子上,和他的外国小女儿玩耍嬉闹。
想到这里,安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按掉了昏黄的台灯,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