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过是今日早上放晴了一小会,眼下又是乌云密布,远无的天边轰隆隆地响着雷声,云头从东边涌上来。整个皇宫都被雨雾笼罩,就像从天空挂下一匹灰白的帐帏。
景月宫中,只见琴书穿了件玫瑰紫缎子水红衫,衣衫上绣了繁密的花纹,那细密的缠绕,正如同琴书此刻焦虑不已的心,只见她反复来回踱着步,时而停,时而叹息。
烟落缓步来到殿门前,便是见着琴书这般着急的神态,不由得莞尔一笑。随手抓起一把相隔的翠玉珠帘,在手中轻轻摇一摇。
碎玉相撞的清脆声阵阵响起,惊动了一脸烦躁的琴书,她腾地转身,瞧见烟落,双眸一亮,似长吁了一口气,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琴书赶忙上前来一把将烟落拽至东窗下,拉着她的手,将她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的瞧了个遍。
烟落秀眉一掀,眸中溢出柔婉,不觉好笑道:“瞧什么,还能少了一块肉不成。”
“你没事就好,怎的上我这来了?”琴书笑容欣慰而舒展,眼角竟是凝出一点晶莹,悄悄伸手拭去。
见状,烟落心中不免十分感动,终究还是有这么多关心她的人。
她哑声道:“我就知道以你那坐不住的性子,此刻一定是急坏了。瞧我,这不从皇上那朝阳殿才出来,就上你这避雨来了。”拉着琴书坐下,她笑盈盈道:“我连飞燕宫都没回,你可要差个宫女去我那拿件换身衣服来才是。”
“这简单。”琴书即刻吩咐人去办了,拉着烟落坐在了东窗下藤椅之上,泡上了茶。
今日琴书泡的茶水是杭白菊,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琴书见着烟落一脸淡定,倒也是镇定了些,捧茶在手,问道:“怎样?皇上宣你,都说了些什么?烟落,你与太子甫一回宫,你与他在山间独处一夜的事已是在宫中传了个遍,无人不知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烟落慢慢饮了一口茶,眯起眼眸,心中暗讶,这么快就传遍了么?想来又是曹嫔推波助澜。低头浅浅一笑,她缓缓道:“昨日傍晚,我赶回宫时正巧遇上了暴风雨突至,压断了大树,压倒了马车,车夫也不幸身亡。我好不容易寻了个山洞避雨,后来又是碰上了前来寻找的太子,就这么简单而已。”
琴书一愣,滞滞道:“那宁王呢,他没找着你么,他不是整整去了一夜未归,今早才回来的?”
闻言,烟落眸色一黯,心中又是一阵揪紧。他果然是寻了她一整夜。轻叹一声,如一只灰败的蝴蝶扑腾着翅膀般,摇头道:“也许是错过了,我并没有见着他。”
琴书淡淡“哦”了一声,又问道:“那皇上呢?皇上不是宣你和太子去了朝阳殿,可说了些什么?”
烟落转眸瞧了一眼窗外池塘,葡萄粒般的大雨点,落在满池的荷叶之上叭叭带响,风一阵阵的紧,这司天监莫寻曾说汛期将至,会有连绵暴雨,果然不假。看来这莫寻懂得天象还真不是诓人的。
她复又低头饮了一口菊花茶,秀眉一挑,眸中精光点点凝聚,徐徐哼道:“皇上是多精的人,他什么也没问,只问了我那把弯刀匕首是从何而来的。”
“弯刀匕首?什么弯刀匕首?”琴书杏眸中充满疑惑,一手搁在藤几之上支撑着下巴,仔细听烟落说着。
“那天亏得你没有去参加祭天仪式,不过想来你肯定听别人闲言碎语说起过,当时那头豹子向我扑来时,出自本能,我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弯刀匕首,整个像黑色犀牛角制成的,半月形。其实那是太子赠我防身用的。”烟落用手作势比了一个半月形状,娓娓叙述道。
“嗯,这个我已经听说了。太子他竟然连那匕首都相赠了给你,难怪皇上要宣你们追问呢。”琴书低首轻轻摩挲着自个儿的指甲瓣,喟叹道。
“那匕首,有何特殊意义?”烟落侧眸,不由好奇问道。
“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是风离澈母后叶玄筝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族长,代代相传的族内圣物。是不是有个像剑一般的图腾标记?”琴书问道。
烟落点了点头,现在仔细回忆起来,那刀柄上面确实刻的满是缠绕的蔓藤图案,中间拥着一把藏青色的利剑图形,原来真的是一个民族所尊崇的图腾。这么重要的东西,风离澈竟然给了她,难怪皇帝当时瞧见了,便气晕了过去。她一直以为皇帝是见着风离澈拥住她才动怒的,原来这匕首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你和皇上说了,是太子相赠与你的么?”琴书追问道。
烟落摇一摇头,唇边略过一丝快意的笑容,压低了声道:“我同皇上说,那匕首是我在御苑之中捡的,见其貌不扬,也没太在意,只当作是哪个侍卫不慎丢失的,等着回了皇宫再寻失主。彼时太子也在场,见我这么说,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你竟然替太子开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琴书杏眸陡然圆睁,不可置信道,整个人几欲从藤椅之上站起。
“开脱?这么粗陋的说辞,你以为皇上会信?只会当做我护着太子罢了。”琴书的质问,烟落不过一笑置之,瞧着手中雪白的新瓷茶盏,那颜色衬得茶盏中亦是盈盈生碧。琴书果然是沉不住气的,是以有些事不告诉她也是好的,譬如她腹中已是有了他的骨肉。
语毕,她又冷冷一笑,寒声道:“况且一早已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我与太子的不是,道是曾瞧见我们在景仁宫门前私会。这耳边风吹得还真是快!”那日,她去寻风离澈,告知叶玄筝昔年之事。她就知道必定会被有心人瞧见,寻机大做文章。
“是谁?”琴书问。
“曹嫔,除了她,还能有谁?一大早就侍奉在皇上跟前,目的恐怕就是落井下石罢。”烟落暗自捏紧拳头,这曹嫔究竟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嫉恨上次断腕之事?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心思,她不得而知,上次匆匆见了风离御也忘了问他。
“你怎知道她背后嚼了舌根?”琴书诧异道。
“皇上言语无意之中透露的。”烟落冷道,当时风离澈的脸色亦是不佳,想来心中十分气恼。
“烟落!”琴书突然脸色凝重起来,目光停滞在了她精致的脸上,良久,才哑声道:“这般一来,你岂不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中。”虽然眼下,烟落这般做法,与宁王之间的暧昧是撇的干干净净了,可是这形势对她自己,却是极其危险的。
烟落眸中精光一轮,冷声道:“我知道,经过这么一件事,皇上是断断容不得我了。”方才在朝阳殿中,最后走时,风离天晋瞧着她那犀利的眼神,清清楚楚地透析着杀意。自然,她与他的两个儿子皆有瓜葛,兄弟嫌隙,祸起萧墙,这样的女子还能留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她只能向前,后早已无退路,停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宛琴!目前我已是备受侧目,时间愈来愈紧迫了。我们不能总是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言罢,她向琴书招一招手,附在琴书耳边仔细商量起来。
屋外雷雨阵阵,哗哗声似覆盖了天地间一切的声响,其间亦有景月宫中东窗之下的低声细语。
事不宜迟,当下烟落与琴书商量过后,便择了一轿撵,直朝隐匿在游廊曲桥、梅花满园的玉央宫而去。
然而,事事未必如想的那般顺利,即便是想会会梅妃,个中都有那般曲折。
到了玉央宫时,只听得宫内悠扬之曲娓娓漫出,正待上前,绘春嬷嬷与明春嬷嬷上前阻拦,垂首恭敬道:“顺妃娘娘,秋妃娘娘,皇上刚刚来,现下正在听梅妃娘娘唱着小曲呢。二位娘娘若是想要见梅妃娘娘,要不于偏厅小坐上一会儿?”
烟落神色一凛,凝重几分,她前脚才从朝阳殿出来,只怕这皇上是心中郁结烦闷,来梅妃处寻求散心的。
“好,那本宫就与秋妃一道去偏厅候着。”烟落端然一笑,落落大方,贵气盈然。既然会不了梅妃,稍作打探也是好的。
绘春默默一怔,没想到烟落竟是愿意等,须臾才缓过神来,忙躬身引她们入了偏厅,且恭敬奉上了茶水。
推开朱漆雕花的殿门,这玉央宫的偏殿之内暗沉沉的,却也从暗里折出一丝丝星辉样的光芒。烟落瞧仔细了,才发现那原是殿中铺天垂地落下的半透明纱帷,上面绣满了各色的梅花。
银丝在光线下泛着晶莹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那每一朵梅花皆是同一个形状,一朵挨着一朵,不断地延伸着,似乎没有尽头一般。那一瞬,烟落只觉得这朵朵梅花的形状好似在那里见过一般,竟是那么的眼熟。
“听闻这是梅妃亲自所绣,大约有上千朵罢。”琴书亦是感叹,莞然道:“以前我尚在织锦局的时候,早就听人常说,梅妃娘娘自入宫后,每一日便绣上一朵梅花。一千多个在深宫中的日日夜夜,才成就了如此巨幅的‘千梅图’。”
烟落心口微微一震,是啊,三年的日日夜夜,在这深宫之中是多么的难熬,而眼前这幅震撼人心的“千梅图”,何尝不是梅妃深凉孤寂的写照呢。
然而,心底的同情不过是短短一瞬而已。她轻轻走上前,近身至偏厅与正厅相衔接的镂空雕花门,隔着湘妃帘子朝里边望去。
隐隐见着皇帝正端坐着,手里擎一盏玉杯,轻轻合着拍子抚掌,淡淡芙蓉香只把闲怀来散。瞧着皇帝的神情舒展,已是丝毫没有方才在朝阳殿质问她与风离澈那般的痛心厉色。
梅妃的嗓子极清爽,到了尾音处往往带了些懒音,慵懒的,无心的,反而风情万种,她手中摇着一柄轻罗小扇,只是目无焦距,眉间有几许轻愁似的迷雾,似乎望着很远的地方一般。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妾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那样清雅的歌曲,轻烟薄雾一样弥漫整个宫殿,丝竹亦成了多余的点缀。
“前些日子,梅妃没少在皇上跟前吹枕边风。这慕容成杰是频频入宫,大有当初才定天下时的势头。若是我能取代她的位置,眼下得益的便是我们了!”琴书在烟落耳边小声冷哼道,瞧着梅妃那一脸淡雅之状,唇边略过一丝不屑。
烟落凝眸须臾,这样的一名女子,不知缘何,她总觉着是脱俗的,彷佛未曾沾染人世间分毫的污秽。又会与慕容成杰有何牵连?不过慕容成杰是梅妃的养父,多年的养育之恩,梅妃对他言听计从也不足为奇。
想着,她挨近琴书耳边,小声道:“我不方便再出面了,这件事只能你去办!”耳边一缕长发悄悄垂落,恰到好处的遮蔽了她清丽的容颜,和唇边,一缕寒冷的笑意。
琴书颔首,道:“这是自然,不过这人选……”
“最近听闻梅妃身子不爽,司天监莫寻常常替梅妃娘娘诊脉。”烟落撂下半句话,抬步离开了湘妃竹帘后,直朝偏殿门外走去。
“你的意思是?”琴书立即跟上,小声询问道。
她回眸明媚一笑,勾唇道:“一箭双雕!”她没有时间了,不心狠,便是等着死。
琴书眸中划过了然,顿时笑靥如花,行至偏殿门前,她朝绘春嬷嬷摆摆手道:“看来皇上必定会在此用膳,本宫不等了,还是先行回去,改日再来。”言罢,她的眸光若有若无的瞟了明春嬷嬷一眼。
明春嬷嬷一愣,立即低下头去。
琴书莞尔一笑,亲热的挽起烟落的胳膊便上了轿撵。她在宫中二十多年了,这可不是白待的,这明春便是她昔日在织锦局一同挨过来的患难姐妹。
雨不停的下着,如珠帘屏障般将玉央宫隔在了身后,那精心雕琢的蓝紫色飞檐翘脚,渐渐模糊在了一片雨雾之中。
烟落回眸凝望,灰蒙蒙的天,雨水似想冲刷干净皇城之中所有的罪孽一般,究竟何时才能放晴呢?她不得而知。只有一点,心中渐渐清晰,这天,一定会变!
她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露山水的小腹,只觉得自己的手冰凉如枝梢的雨水。
……
乾元二十八年,七月初十五,时光潺潺,日子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大半个月。
然而这大半个月中,宫中却是变故频频。
太子因着上次在祭天仪式上,大意疏忽,致使豹子惊扰圣驾,流言纷纷,众人私底下皆言太子等不及坐上皇位,意欲行刺皇帝。御前侍卫总领难辞其咎,酌降为副职,由原副领凌云,升任总领。皇帝虽然不言相信流言,但终究是渐渐冷落了太子。
自祭天仪式之后,皇帝受了惊吓,经常咳血,朝政之事也渐渐懒了,皆放手交与太子与宁王处理。
汛期已至,大雨绵延下了半个多月,下得是人人皆觉着阴潮烦躁,而半个多月的雨水,足以使河水上涨,淹没民房无数,泛滥成灾,而这般赈灾,安抚民心的重要差事又落至宁王风离御的肩上。可见皇上的重心已有所偏移。
可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只要一日没有废去太子的诏书,她便一日只能坐以待毙。
……
乾元二十八年,七月初十八,天气终于放晴。大雨过后便是暴热,热辣辣的阳光晒得花草树木皆是一股子焦味,连树枝上的蝉儿都懒得再叫唤。
各个宫中已是备下了降温用的冰块,搁在银盆里,驱赶着炎炎暑热。
烟落自是与琴书坐于东窗下闲来无事品茶,茗香一脉,唇齿心肺间皆是沁凉,倒也不觉燥热。
起身推开窗向殿外看去,只见池塘中风荷亭亭,如篷了满池大朵大朵粉白的云彩,她不由看得一时呆住。当真是美极!
身后一阵珠帘响动,是入画掀了帘子进来,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满头淋漓的大汗,使她看起来如自水中捞起一般,俏脸亦是晒得红扑扑的。
“什么事,你这么急?”琴书缓缓一笑,清冷如疏淡天气,执起手中白玉杯盏,吸入满腹茶香,萦绕不绝。
入画一边拭了拭额头滚落的汗水,一边喘道:“二位娘娘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喝茶,宫中可是出了大事!梅妃娘娘与司天监莫寻竟是有染,皇上可是亲眼瞧见了呢,据说皆是衣衫不整。”顿了一顿,入画换了口气,继续道:“皇上大怒,当即废了梅妃娘娘为庶人,逐她出宫带发修行。听闻司天监莫寻也被内务府带入了慎刑司……”
琴书神情懒散的靠向身后的藤椅背,作势扶一扶头上一支硕大五凤金镶玉步摇,娴雅道:“本宫当是什么大事,不过尔尔。”言罢,继续品着茶。
烟落只面无表情的听着,转眸又看向窗外。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催情加上迷幻作用,依兰草初初的作用,便是令人心生喜悦,只怕是警觉如莫寻也大意了。
她冷冷一笑,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
是夜,阔而远的天际里墨霭沉沉,重重殿宇楼阁在朦胧月色中逐渐凝成单薄的剪影。宫苑深深,一抹黑影悄悄的行走于飞檐宫墙之上,最终停留在了飞燕宫的窗沿之上。
一灯如豆,只见烟落正伏身窗下梳妆台上小憩。
他一个倒挂金钩,利落的翻身,入了窗中,定定站于她的身后。
只见她长发披散着,无一丝一毫的装饰,只着单薄的丝衣,双眸恬静阖着,长长的睫毛蜷曲颤动着,眉心间一点化不去的轻愁,直教人想上前伸手拂去。此时的她,看起来温顺娴雅。
本是闷热的宫中,因着他的破窗而入,送来了殿外徐徐清凉的风,驱赶着一室的烦躁。
烟落突然察觉身后有异响,不由警觉地坐直了身,只觉身后有一股强大骇人的冷寒之气,直迫得她的背脊渐渐凝冻成冰。
眉心一动,她眯起双眸徐徐转身,借着微弱跳动的烛火,看清了身后之人。
竟是莫寻!看来区区慎刑司是决计关不住他这样的人的。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来找她。
一时,心中无措,冷不防,手心中皆是粘腻汗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