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飞燕宫。
茜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风肆意穿行而过,满园花树被风携过,轻触声如雨点落下。
琴书静静侍候于一旁,瞧着此时正怀抱琵琶的烟落,隔了几刻便轻轻拨起泠泠琵琶,神情惘然似寄托了无限忧思,而那忧愁深沉如海,教她无法去看透一分一毫。
少刻,竹帘撩动,光影晃动间,入画入内垂首低声道:“娘娘,御医卫风在殿外等候。”
烟落瞧一眼东窗外的一片暗沉,面色沉静如水,缓缓道:“请他进来。”
“塔塔”的脚步声由远渐近,一名面容白净,眉清目秀的男子踱步入内,着一身藏蓝色官服,胸前纹绣了一只神采飞扬的孔雀,五彩斑斓的雀屏齐崭打开,炫彩夺目。烟落心中不禁暗自惊讶,看他年纪轻轻,不过是二十四五,竟已是做得这三品御医,想来是少年得志。
“臣卫风,叩见顺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他恭敬地俯身行礼。
“免礼。”她平声道,顺手将琵琶搁在了身旁,盈盈浅笑道:“既然卫大人入夜还肯来此一趟,着实不易,顺便替本宫仔细瞧瞧,近来本宫总是忧思重重,辗转难以入睡,头胀欲裂,不然也至于深夜劳烦卫大人跑一趟。”说着,便轻轻挽起素白柔软的锦袖,捞至手肘之上,露出里边薄如蝉翼的一层鲛纱里衬,她将手搁置在了软榻的扶手之上,示意他为自己把脉。
“替娘娘分忧,是臣的职责所在。”他敛眉靠近了几步,近至她的身侧,琴书忙端来一张檀木皮蛋圆凳。卫风撩袍坐下,轻轻将她手上所戴的碧玉镯子向上挪动了下,再微微卷起那薄纱里衬,微凉的三指覆上她的脉息,凝神听着。
烛火被深夜的寒意侵染,一跳一跳有些闪烁。号完了脉,他又仔细检查过她双手的伤势。
片刻后,卫风低低叹息一句,抬起的眼眸之上沾染上了一分忧虑,“娘娘思郁成积,导致夜不能寐,这并无大碍,微臣有一良方‘安神汤’,只需服上几剂便好。娘娘的手伤亦是恢复的很好,不日便可灵活如初,想来当初处理的亦是十分妥当。只是,臣疑惑,自娘娘脉象上看来,此前可是曾小产过。”他压低了声询问道。
烟落一怔,看来她的脉象是真的有异,此前好似莫寻暗自探过她的脉息,也曾如此说过。好在卫风是风离御的人,让他知晓也无事。只是突地又被人提起昔日往事,顿时心痛得似一块被冻结的冰,腾然裂出崩碎的裂痕。一碗红花,打落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孩子,更是打碎了她的心。她痛彻心扉,那么,他的心呢?应该也是至痛的罢。愣了好一会,眸中溢出几许哀伤,她缓声道:“是,进宫之前,曾落了一胎。事情原委想必不用本宫细述了罢。”
卫风默然颔首,明亮的眸中闪过一丝同情,温然道:“娘娘身子底子薄,气血两亏,此前怀孕时必定也是肾气虚亏。坐胎本是不稳,又被红花生生打落。如果当时及时用黄芷、白术等温厚的补药,再慢慢温厚地为你补养身体也无妨,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她不由得问出声,语调之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可惜,当时为你调养之人,过于急功近利,用了大量阿胶与山参,过犹不及,反而使你的体质益发的内虚,落下病根。”他凝眉答。
烟落想了一想,好似当时因着自己匆忙要入宫,爹爹害怕自己气色不好,遭人怀疑进而惹祸上身,牵连整个尚书府,是以命大夫用了很多名贵补药替她着实恶补了一番,没想到却是揠苗助长。心中一窒,她急急问道:“那该如何医治?”
卫风忙宽慰道:“娘娘莫急,微臣能替娘娘仔细调养。只是近来娘娘不宜有孕便是,否则胎儿与娘娘皆要受累,弄不好娘娘亦会深受其害,严重的话,有可能性命不保。”
近来不宜有孕?耳中听着卫风所说的话,她的脑中却不知怎的回想起了与他那两次激烈的缠绵,俏脸微红,竟是不自觉地伸手紧紧抱住肚腹,感受着自己身体随着呼吸的微微起伏。他们那么肆意的两次,会有么?会么?思绪渐渐飘渺了起来。
“娘娘,若是无事,微臣现下便回去为您配方子,此症越早调理越好,本已是耽误了些许时日。”卫风径自出言打断了她的沉思,已是躬身立于一旁。
烟落回神,秀眉微蹙,她自称身子不适,找卫风前来,自是有更重要的事,“等等,卫大人,你精通医术,不知一些江湖邪物是否了解?”她略一迟疑,低语道。
卫风一愣,道:“旁门左道之物,微臣亦是略有所涉,只是不知娘娘想要询问什么?”
她面色稍霁,有些赧然,愣了半响才支吾道:“一种迷幻剂之类的……用了之后会让人觉得……觉得自己曾经与人……与人欢好过,其实却并没有,卫大人,你能明白……本宫的意思么?”终归是女子,询问男子如此隐晦之事,她自是难以启齿。
卫风眸光转了转,挑眉道:“娘娘,还真有此物,名唤‘醉春欢’,需与酒一同饮下方能奏效,中此香者,据称整个人如置云端,全身发汗,周身舒畅如同行过房事一般,好似源自夏北国……”
醉春欢!三个字如同三块硕大的巨石同时砸向烟落,惊愕使她睁圆了美眸,无法置信般。然而只是片刻震惊,她急急打断他的话道:“那卫大人能否取些来给本宫呢?”
“这个……”卫风想一想,道:“也不是不能,就是要费上十多日,不知娘娘可否等得?”
十多日,她脑中细细盘算着,如玉贝齿轻轻咬着菱唇,印出一道泛白的青痕。
卫风见状,主动问道:“娘娘可是为侍寝的事担心?微臣知晓娘娘与王爷两情相悦,自是一双璧人。其实,娘娘若是为侍寝的事担心,大可不必,皇上身子日渐羸弱,房事方面已是力不从心,此前曾多次向御医院索取合房秘药,现下均已是无用。”
她抬眸瞧着卫风,美眸微眯,不解道:“可是那曹嫔,不是方才得宠?却是何解?”
“曹嫔!”卫风唇边略过一丝轻蔑,很是瞧不起般,道:“她得宠,还不是用了江湖之上的邪门之物‘神威’,此物极是罕见,甚少有人识得。微臣前日曾替皇上把脉,探得脉息之间有异,却未声张,只当做浑然不知。”他详细叙述道。
“卫大人,你之前说的‘醉春欢’,可否替本宫寻一些来,还是有备无患的好。”烟落略一思忖,微微沉吟道。
“是,娘娘只管等微臣的消息便是。”卫风颔首作揖,道:“那无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嗯,如果有人问起你本宫的手伤,不要如实相告,就称恢复了五成,行动已无大碍,但精细的活却难再做,譬如弹琴作画。天色不早,卫大人早些回去休息罢。”她略略勾唇,秀手一扬,凝眉吩咐道。
“微臣明白,臣告退。”卫风敛身一福,抬步退出。
待到卫风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烟落复又拾起身边的琵琶,正欲去拨,琴书却忍不住问道:“琴书以为皇上不会招幸娘娘,娘娘此举实则多虑了,奴婢前后思来想去,这宁王与娘娘之事已是闹得皇宫之中人尽皆知,此前娘娘入慎刑司一案,也没个结果。正如娘娘所说,皇上策了七皇子为宁王,又晋了娘娘为顺妃,不过是想要将你们至此彻底相隔,免得日后再生事端罢了。此前是皇贵妃一心想让娘娘去与梅妃争宠,可眼下七皇子封了宁王,皇贵妃已是没了盼头,自然不会再理这些事。皇上念着父子之情,想必是断断不会……”
烟落“扑哧”一笑,道:“琴书,我自有别的用处。不能教你知晓,你却在这长长大篇了起来。分析得倒是头头是道。”
琴书大窘,尴尬道:“娘娘冰雪聪慧,其中缘由想来早已是明白透彻,琴书只是班门弄斧,让娘娘见笑了。”嘴上虽这么说着,可是,娘娘寻这“醉春欢”,说是有别的用处,这个她还真是想不明白。
“哪的话,竟瞎说。”烟落斜觑了琴书一眼,娇斥道。玉指复又覆上琵琶,泠泠拨弄起单调的冷弦,指尖缓缓弹出一个个短促的音来。
脑中清醒,了无睡意,垂首间眸中缓缓溢出清冷的光芒,唇角弧度渐渐拉高,一丝寒凉的微笑缓缓绽放。
苍茫间,清晰的忆起,身处阴潮霉湿的慎刑司那晚,那名被人陷害,次日便要枉死的宫女,气若游丝地附在她的耳边,只徐徐说了九个字,“叶玄筝,依兰草,醉春欢。”
夜深人静,整个皇城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一众梦境朦胧的辗转间,恍惚听得飞燕宫远远有琵琶声整整一夜低续不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