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畅无阻,先锋部队已是扫平叛党余部,兵败如山倒,慕容成杰不过是困兽犹斗,加上手下兵将许多原是风离澈的手下,今日见旧主亦是前来相助攻城,心知大势已去,顿时是倒戈一片。
他们纵马直奔皇宫,一路之上,偶有缠斗,对阵搏杀,杀得是震惊天地,吓落人胆。
晋都之中,处处笼罩着战争的炽烈气氛,到处被炸得面目全非,遍地是七零八落的尸体,漫天的硝烟徐徐洒落下来,如灰雾般蒙蔽了日光,空中充满着焦糊味。
一切,都在燃烧。
烟落从未亲眼见过这样惨烈的战争场面,只觉满眼皆是鲜血的世界。一张张士兵淌满鲜血的脸孔在她眼前飞快地略过,那鲜血融进了天空,连天空都似乎成了红色。那一轮红日,似也在血色的光轮中颤动。
似是察觉到她的害怕,风离御自快马缰绳之中腾出一手轻轻遮住她的双眼,柔声道:“别看!”旋即,将她的头轻轻掩入自己宽阔的怀中,直奔皇城。
他不忍心让她瞧见这样惨烈血腥的一幕,却也不放心将她滞留城外,还是与他同乘一骑,一起入皇城来的妥当。
待及皇城城门之下,只见城门已是大敞,无数绣满龙飞凤舞的“风晋”二字旌旗飘扬在了城楼上空,绵延的烽火点燃,浓烈的松香味直冲鼻间,这是顺利拿下皇城的昭告。
此时的天,已是暗沉,夜色沉沉如密帐洒落,今日无月无星辰,天空竟是下起了蒙蒙秋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了些许湿润之气,冲淡了硝烟弥漫的窒息。
密密细雨,滴滴落至风离御随风飞扬的黑发之上,凝成了点点闪耀的晶莹,在烽火连绵之中是熠熠生辉,他勾唇浅浅一笑,扬鞭一挥,已是纵马直入皇宫,疾驰而过,踏碎了零落一地的蓝色旌旗,上面隐隐可见支离破碎的“慕容”二字。
巍峨耸立的宫殿,层层叠叠,熟悉的景象再次出现在了眼前,明明灭灭的宫灯宛若星子般徐徐依次点亮,那样的星星点点之中,却夹杂着无数松香火把灼灼燃烧。
烟落与他共乘一骑,信马由僵,风离御已是放慢了速度,缓缓前行。
他的身体是温热的,以保护的姿势在她身后,不离不弃。她抬手,轻轻为他拭去颊边滴落的雨珠,复又低一低头,偎入他的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味,只觉得心中一点一点的温暖起来,即便此刻下着小雨,即便此刻已是入秋,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秋凉之意。
如今,她已是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他也如愿复国了,他们之间的风风雨雨终于全都熬过去了,守得云开,终于可以见天明。
纵马近至正泰殿前,已是处理妥当一切的凌云飞身来报,躬身道:“回禀皇上,皇宫禁卫队已是全权在我们控制之下,目前已是安全无虞,只是遍及皇宫都未寻得慕容成杰的身影,想来他早已是逃出皇宫。”
风离御手臂不由自主的一收紧,更拥紧了烟落,俊颜沉了沉,染上几分薄怒道,甩下手中缰绳道:“可恨,竟然还是让他跑了!那慕容傲呢?”
凌云拱手,指一指身后的正泰殿,凝声道:“回禀皇上,慕容傲此刻受困于正泰殿中,按照您先前的旨意,我们是围而不攻。”
风离御利落翻身下马,再是将烟落小心扶下,略略拂去额发之上沾染的雨水,俊眉微挑,眸间隐隐有着复杂难懂的情绪,只颔首道:“朕知道了,你派人把守着殿门,朕有几句话要亲自问一问他。”一臂揽过身侧烟落,他柔声道:“烟儿,你也一同去罢,相信你也一定有话要亲自问问他。”
烟落心内一动,唇边微微一颤,露出一抹涩然的笑容,那样的笑意在漫天的雨水之中显得格外淡漠而阴冷,她确实有话要亲自问一问他,伸手抚触着腰间的暗袋,里面还安静地躺着他赠送给她的白玉梅花簪。
想当初被迫离开皇宫去留华寺带发修行,蠢笨如她,竟还是随身带着,她感念他至真至切的情意,不想竟从来都是欺骗。如今,这枚白玉梅花簪,也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雨渐渐大了,雨声如注,渐起几许秋寒,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又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天,还是那样的天。
皇宫,依旧还是那样的皇宫。
不同的,也许只有每一个人的心境而已。风离御拉着烟落一步一步走上了正泰殿,自下而上,每一个白玉铺成的台阶之上,两侧皆是站满了头戴毡帽的卫队,熊熊火把被雨水反复浇着,发出“呲呲”的响声,跳动着火焰,欲灭未灭,只是愈来愈虚弱。
伸手推开通天落地深广的殿门,那样缓缓的推开,仿佛徐徐打开了命运之门一般,风离御的翻边龙靴,一步一步地踏入正泰殿中,声声落地如惊雷,神情高远沉着,道不尽的王者高贵气韵,是了,他本就是这正泰殿的主人,而眼前之人,不过是鸠占鹊巢。
早就过了掌灯时分,偌大的殿中却只燃烧着一支烛火,周遭的暗沉令烟落觉得茫然而麻木,她自殿门口的卫队手中取过一枚火把,挨个将宫灯一一点燃。
微黄的烛光里,但见慕容傲一袭银白色长衣,背身负手而立,如缎墨发披泄而下,一直垂至腰间,只用几缕银线松松挽住。那样的背影,朦胧而又幽远,仿佛隔着几重山,几重水。明明是近在眼前,却又伸手无法触及。
梅澜影此刻正静静倚在他的身旁,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委曳于地,压裙的两带锦心流苏下垂的线条平缓而笔直,如此镇定淡然的气韵,丝毫不惊不惧,不由令烟落心内暗自惊叹。
她从未见过梅澜影如此静雅的气韵,仿佛是山风徐徐吹起浓浓雾气一般,如此镇定的气韵,须得有历尽风霜后看淡世事的清远才能撑得住。
慕容傲缓缓转身,看向风离御与烟落之时,已是一脸平静,如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仿若即便是狂风肆虐,也吹不起湖面之上的半点涟漪。
深广的大殿宇中有着清冷的寒香,似乎是殿中远远廊下的玉蕊檀心梅花开了,疏冷的香气被冷风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艳的气息。
风离御闲闲翻了翻金边袖口,轻轻甩去在殿外沾染水珠,微微一笑道:“慕容傲,如今戏已然落幕,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怎样?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慕容傲长身直立,清逸如兰的气质依旧,对风离御淡淡嘲讽的话,他仿佛置若罔闻,只是平心静气道:“风离御,你来,想必是有话要问我,就请直接问罢,不必绕圈子。”
烟落已是先风离御一步上前,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她徐徐递上手中的白玉梅花簪,平静道:“傲哥哥,烟落从前一直这般唤你。如今最后再唤你一次,这支白玉梅花簪,也该物归原主了。”
慕容傲眸色黯一黯,伸手接过,抬眸望向身侧的梅澜影,笑意清浅而温柔,依依为她戴上,轻轻抚摸着她梳得整齐的头发,道:“影儿,这支簪子,你一直戴着,别再摘下,好么?”
梅澜影面容沉静,勉力一笑,轻轻颔首。
烟落滞滞望着眼前温馨的一幕,眼中有着难掩的酸涩之意,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呵。犹记得,那****岀府去为鸳鸯枕巾配上绣边,慕容傲去尚书府中寻自己,那晚他送了她这支白玉梅花簪,亦是说过相同的话。
原来,那时他那飘忽惶惶的神情,便是透过自己惦念着心中的梅澜影。“别再摘下”,原来,那一个她一直不解的“再”字,必定是梅澜影曾经摘下玉簪还给了慕容傲。原来,在慕容傲的心中,自己才一直是梅澜影的影子。
涩然一笑,烟落其实并不介怀,也许自己亦是对他没有了从前那般的脉脉温情,才会如此不在乎。
风离御微微握住烟落的手,似是安慰,俊眉微挑,沉声道:“慕容傲,我有一事问你。自从你失踪归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烟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你设下的局,一步一步诱我入圈套?”
烟落的手,尚停留在他的手心中,默默感受着他手心之中传来的暖暖温度,不语。其实,这亦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想知道的问题。究竟慕容傲是将她当做替身,慰藉心中的思念,还是从来只是利用她。如今,即将知晓答案,她的心中竟是没来由的有一丝紧张。
慕容傲望一望身旁的梅澜影,眸光眷眷,复又望向烟落,缓缓启唇,声音仿若三月檐间的风铃,泠泠轻响,极是悦耳,“烟落,对不起,我从来都是在利用你。”
烟落面容微白,却只是徐徐笑一笑,又问道:“从万灯节我们相识那夜,就开始了么?”原来,残酷的现实,便是连这点纯洁美好的回忆都要无情地玷污。
慕容傲也不否认,只是颔首道:“那夜,我自万灯节上遇到了你。初初我只是觉得你有几分相似影儿,心中便留意下了。后来,随着与你的几次接触,我渐渐萌生了一种想法,我知道,风离御一直记恨我曾为了影儿背弃兄弟情谊之事,所以……”晚风自窗棂的缝隙间无孔不入地吹了进来,撩起他鬓边发丝微微浮动。
风离御冷冷接过话,道:“所以,你了解我,但凡是你看上的女人,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去破坏去阻止?对么?”他深深吸一口道,吸入满心满肺的凉意,冷哼一声道:“到底是兄弟一场,相交相知多年,你倒是十分清楚我的脾气秉性。你一直对梅澜影一往情深,为了这样的一往情深,你甚至不惜背弃我们兄弟间的情谊。如果,短短三年,你竟是移情别恋于烟落,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要娶她为妻。你知道的,我定会百般阻扰。如果我不阻扰,那当初你为了梅澜影的背弃于我,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教我情何以堪?”
慕容傲的笑容极是浅淡,仿若天边浮云掠过,轻轻道:“是的,所以,一年来,我一直隐瞒得很好,只在即将大婚之时,才突然地让你知晓。而你,必定以为我是刻意隐瞒,益发地相信整桩事的真实性。”
风离御长眉一轩,亦是邪气笑道:“该不会,我与烟儿的相遇,也在你的设计之中罢。那你当真是谋虑深远。我与烟儿相遇那日,我去酒楼,原本就是想查探你近来的消息。”
慕容傲低低垂眸,摇一摇头道,“人生巧合,姻缘天定,你们的相遇并非我刻意安排,不过是遂了我的愿,不用我再假手安排罢了,倒也省事。”
风离御眸中有着淡淡的不可捉摸,只冷声道:“想不到,我设局在画舫之上强占烟儿,故意教你瞧见,竟是落了你的圈套,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的戏,演的极好,犹胜过我,真是入木三分。我说,为何差人弄个‘安邑’的印鉴这般容易,原来,是你早就候着我了。”
殿中静静的,过于寂静,显得时间格外悠长,簌簌的,竟能听清楚殿外有细雨打落的声音,雨,还在绵绵下着,无止无尽地下着。
慕容傲目光定定落在烟落身上,心中微微一揪,凝声道:“风离御,有一点你错了,与烟落相处得久了,心中总是有几分不忍的。看到你如此残忍地对待她,我亦是格外愤怒,只是,一切都不能回头了。然,我亦非神机妙算,只是走一步看一步,是你自己渐入佳境,比我预想之中,情况还要好上数倍。”
风离御无谓地耸一耸肩,嗤笑道:“想不到,竟然还是你找对了人,投对了我的喜好。我本想借着羞辱你的未婚妻,令你自乱阵脚,教我捉住破绽除去你的势力。”其实,他自己也不曾料想到,那一夜的相处,竟是令他渐渐深陷其中。
侧眸,望一望身侧的烟落,他更紧地攥住她的手心,眸中含着几分愧疚道:“烟儿,我对慕容傲有所防范。所以,我才会在收了你为侍妾之后,又无情地将你遣离,目的只是为了试探慕容傲,究竟他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烟儿,对不起,教你受了那样多的委屈,都是我不好。”他轻轻执起她纤弱的手,凑至唇边,印下一吻。那次无情地将她遣离,并不是他的本意。
烟落咬一咬唇,水波般柔和双眸里隐隐闪着动容。原来,那时他待她,也并不是全然无情无心的。
慕容傲眸色微黯,叹息一声,若蝶儿轻轻收拢双翅,落于肩上,缓缓道:“所以,那时我对烟落提出了要纳她为妾室。我知晓,我这般的举动,你一定不能容忍,而你的性子,必定会将她收做侍妾。而我,赌对了。”
烟落心头狠狠一震,只觉嘴唇已是失去温度的冰凉与麻木。原来,慕容傲,他连纳她为妾一事都是算计着的,并不是她所以为的爱之深切,竟然连同情都尚且不是。
风离御面容稍霁,眼底渐渐生出幽暗若剑光的寒意,似含着犀利杀机,冷笑道:“所以,自我如你所愿,纳了烟儿为侍妾之后,便一步一步落入你的圈套之中。于是,才有了后来那样的一出好戏,你与日月盟早有牵连,将烟儿送进宫中为父皇冲喜,便是你为了报三年前的仇么?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烛火微弱跳动着,折射在慕容傲纯白洁净的衣襟之上,偶尔折射出几缕银光,流光刺眼,将他清隽疏落的影子,淡淡投射在了地上,凝成一弯柔美的弧度。而他,就这般静静地凝立在那里,独自占尽风流。几乎不能想象,这样清润飘逸的男子,竟也有如此狠厉深远的心计。
慕容傲略略勾唇,只颔首,齿间道出一字:“是。”
风离御一直隐忍的极好的情绪突然失去控制,上前一把便是揪住他领口的衣襟,眼底浓重的愤怒与清晰的痛楚,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兜脸朝慕容傲扑去,厉声道:“混蛋,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时她怀了我的孩子。是你!逼我手刃亲子,这笔账,要如何算?!”
慕容傲清润如水的眸中,闪过片刻的惊讶,旋即被深深的愧疚取代,他松开了风离御的钳制,一壁望向脸色渐渐苍白的烟落,歉然道:“烟落,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够了!”风离御恨恨喝止道:“你不必假惺惺,慕容傲,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所不知道的?嗯?我设宴招待风离澈,月宫袭击一事,还有灵州赈灾一事,皆是你的计中计么?”
慕容傲转回头,眸光渐渐涣散,似定定瞧向远方出神,只喃喃道:“是的,是我,都是我。是我让骆莹莹习惊鸿舞,接近于你,投你所好。若是烟落一事不成,还有骆莹莹可以代替。那次月宫的袭击,亦是我让骆莹莹着手安排,只是为了试探你们,另你们彼此间起疑。至于,灵州赈灾一事,是我让烟落获取你运送银车的路线,目的并不是为了截取银车,而是为了令自己在这样一场激烈的交锋之中,名正言顺的消失,亦是为了获得日月盟盟主莫寻的信任,从而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取日月盟在凉州与灵州的势力。”
风离御俊脸渐渐涨青,涨得泛紫,神色冷峻,他陡然看向不远处的梅澜影,一指指向了她,薄怒道:“哼,那日见骆莹莹跳芙蓉舞,我便凝思在想,究竟是谁?如此费尽心机,看似投我所好,背后却不知有何目的?!慕容傲,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她么?!值得么?她不过是挑拨我们兄弟间的感情,你设下这么多计谋,如此精明,如此周密,难道这么简单的局,你竟是看不出来么?”他的长发因着极度愤怒,丝丝飞扬起来,满墙满壁的怒火烧得整间殿宇要灰飞烟灭一般。
“不许你这般说影儿!”慕容傲厉声喝道,眉心曲折成川,声音清冷如塞外罡风。
四目相望,对峙。
冷意,在他们之间缓缓蔓延,渐渐凝成九天玄冰。
少刻,慕容傲率先打破沉寂,挑眉讪笑一声,道:“风离御,终究还是你棋高一着,好一个反利用之计。我不明,你究竟是何时看穿整个局的?是在我失踪回朝之后么?”
风离御徐徐转过脸来,阴晴未定的神色照映着无数流年往昔在他的脑海中上下沉浮,他与慕容傲之间,今日的确该将话说得清清楚楚了,多年以来,一直横亘在心间的疙瘩,是时候解开,他恢复冷寂的神情,徐徐道:“自我登上御座以来,我开始反思,自己的皇位得来的实在是太容易了。风离澈当了太子以后,我手中的权势被大大削弱,不过剩下三分之一。登上御座之后朝堂之中却无异声,即便是你的父亲慕容成杰,亦是假意逢迎,你不觉得这一切,过于诡异么?”
他顿一顿,缓缓吸一口气,目光冷冷自梅澜影纤弱的身上巡过,声音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道:“其实,我一早便察觉到你失踪是缘由不明,其中必定大有文章。所以我一早便将目光放在了梅澜影身上,只要梅澜影尚在我的手中,不怕你不出来。所以,我几次刻意接近她,更是教烟落设计构陷于她,废她出宫,为的便是日后能以她为饵,诱你出现。你慕容傲即便再是精明厉辣,但凡遇上梅澜影的事,总会失算,露出马脚。”
慕容傲俊逸的容颜渐渐冰冷若数九寒天,凄冷而又萧瑟,转眸,对上烟落漠然滞滞的双目,更是含了几分悲悯之意。
些许沧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从心间漫生而出,他缓缓道:“的确,你很清楚如何擒住我的要害,自从在宫外打听到你竟是去见过影儿,还欲接她入宫,更是派人严加守卫。我便迫不及待地现身了。我一直认为,这么多年来,你其实一直还是爱着影儿的,即便不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你亦是想得到她的。所以,那时,我是真的急了。之后,我更是将计划步步提前,才致使露出点点破绽。不过,风离御,你真的是棋高一着,楼封贤父子的事,你竟是瞒得这样好,连我都完全相信了。可怜我自诩设计的天衣无缝,我一步一步挑唆着烟落与你翻脸,一来是试探你是否真的不知情,二来亦是想借烟落之手,制造空挡,伺机迫害于你。所以,我在你与烟落大婚的前一夜,指引她看见了你与澜影在玉央宫相会的一幕,后来更是将你想隐瞒的楼封贤的死讯告知于烟落,我一步一步深入试探,你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的被我蒙在鼓中。不得不承认,风离御,你的定力真是好极,欺骗了自己心爱之人,令自己心爱之人恨自己入骨,直至想亲手杀了你,这么难忍,你也能熬过来。所以,我信了你,我被你骗过了。我派人在留华寺伏击你,我以为自己是真的政变成功了,哪知这竟是你的计谋,为的只是引我们的人浮出水面。一败涂地,不过,我输的是心服口服。若论演戏,我尚不及你的三分一。”
风离御眸色冰凉,嗤笑一声道:“棋高一招?哼,我只恨自己知晓的太晚太晚了。你真是高明,自己失踪不明,让我将视线与怨气都转嫁于风离澈的身上,我一直怀疑是风离澈陷害于我,想不到竟然还是你。手刃亲子,这样的剧痛,每一个日日夜夜当我想起之时,你可知?我的心有多么痛?慕容傲,枉我们兄弟一场,你竟是如此构陷与我?!将我与风离澈,还有烟儿玩弄于鼓掌之中。”
烟落愈听愈是皱眉,心中有重重疑云浮过,适时插入一句,道:“慕容傲,我有一事不明。”眸光直直望向慕容傲,眼中有着万千的疑虑,“我不明,你要如何掌握我的行踪,又是如何将每件事都计算得如此准确?!”
“因为有红菱!”
“因为有我!”
几乎是同时出声,烟落讶异的望一望突然冷笑出声的风离御,又是望一望自正泰大殿后堂缓缓步出的一抹红影,翩翩而出,烛影摇曳,一时晃荡着殿中光线明明灭灭,一个眼错,烟落几乎不能清晰辨认出徐徐自暗光之中走来的人,竟是自己熟悉的红菱。
那样艳丽的红色宫装,此刻穿在红菱的身上,竟不觉得刺目。只见红菱盈盈然曼步上前,绯红色的裙裾一旋,似一朵开到极盛的花,极尽靡艳。
宝鼎香烟,轻缓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众的几缕寒风,袅娜如絮弥漫在了华殿之中。
心思的迷茫散失间,烟落已是低低呼出,“红菱……”
红菱轻轻一笑,笑得那样清浅却又艳丽,若绽放的一朵艳色赤芍,徐徐道:“如今,我叫做慕容菱。”
烟落纤弱的身形狠狠一怔,似是不能相信般,重复道:“慕容菱?慕容?那你是慕容傲的……”
红菱容色不变,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道:“我是慕容傲的妹妹,只不过,不被人承认罢了。”
烟落张口结舌,愣愣道:“怎可能?从小你便在尚书府中,你我一同长大的情分,怎会突然有此身世一说,红菱,会不会是你被有心人利用了?尚且不自知?”
红菱略略抬头,转眸看向慕容傲,幽幽道来:“自小,我便与娘亲相依为命,我生来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我的娘亲在我八岁上下时,病重不治去世了,当时好心的邻居将我娘安葬,并替我寻了个好去处,便是入尚书府重为婢。我很幸运,因为我遇到了小姐你,虽然名义上我是你的婢女,可你却待我如同亲姐妹一般,吃穿用度皆比旁人要好上许多,亦是没有受过斥责。”
风离御面色不变,只是慢条斯理地挽一挽袖口,觑一眼红菱,神情闪过不屑道:“既然如此,既然她待你这般的好,你又为何要替慕容父子从中传递消息?屡屡陷害于她?并且出言挑拨我们的关系?实在难以想象,你天真爽朗的面庞之下藏着一颗阴毒冷酷的心。”转眸看向烟落,他搂一搂她瘦弱的肩头,眸中闪过一丝悲戚道:“烟儿,你总是太容易相信人。”
红菱自嘲地笑一笑,微微握起双拳,指节寸寸发白,冷声道:“我又何尝想这样?我又何尝不知小姐待我恩重如山呢?我原本是不知晓自己身世的,自从小姐与慕容傲相识后,我时常替他们从中传递书信,安邑郡王府跑得多了,渐渐便有人说我长得像从前郡王府中一名被赶出去的洗衣婢女……”
慕容傲接过红菱的话,径自叙述道:“这件事,原本是我最先发现的。那名被赶出府的婢女之事,我当时已有八岁,是以印象深刻,我爹似是一时兴起,强占了她,事后又不闻不问,听闻昔日那名婢女还是怀了身孕被当时的二夫人赶出了门。我爹妻妾甚多,这般事全然不会放在心上。后来,我经多方打听,又寻至当年认识那名婢女之人,以及探访了那名婢女岀府后住所的邻居,几多推算,我证实了,红菱应当是我的妹妹。所以,我便同爹爹说起此事,并将红菱私下带至府中,哪知……”
“哪知,我爹根本不愿认我,更是嫌我出身卑贱。”红菱眸中神色平静得如同冰冻三尺的湖面,喉底的语音晃出无数圈涟漪与波折,“即便是滴血认亲之后,爹爹亦是不屑我的存在。我娘孤苦受罪一辈子,未婚生下了我,没有名分,让她一生受人冷眼与嘲笑。自小我是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所以,我私下又去见了一次我爹,并且答应他,替他做事,事成之后,他便光明正大的认我,而我娘的灵位也可以名正言顺的进慕容家的祠堂。我只是想着,从此我娘便不会孤坟一世,漂泊无依,无论怎样也算是有了个归宿。”
烟落双手紧紧捏住袖口,额上的冷汗依依滑落,双唇微微哆嗦着。她从不知道,原来红菱亦是有这样一段凄苦的身世,一时间伫立在了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恨红菱么?自然不是的,从来她都当红菱是自己小妹一般,即便红菱真的是做错了,又教她如何能恨的起来。心中有的,也许只是感慨万千。
红菱神情哀苦,似是沉浸在了无边无际痛苦的回忆之中,突然抬眸,看向一脸漠然的风离御,道:“看来皇上好像并不惊讶我的背叛?”
风离御眼皮也不动一下,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圣人,不可能什么事都能猜得到,我若是早知你的狼子野心,从中挑拨我与烟儿之间的关系,是断断不会差人教习于你,再送你入宫陪伴烟儿的。这岂非是搬石砸脚?我也是后来登基之后,渐渐发觉不对,我总在想,慕容傲当初与烟落的联系,很多都过于巧合,尤其是烟儿替他探知岐山线路的那次,不可能没有人从中穿针引线,烟儿身边仅剩的人,唯有你。所以,我便开始有意识的防范着你,不在你的面前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又碍着你是烟儿身边最亲近的人,我只得苦苦忍着,才致使烟儿对我的误会愈来愈深。你几次刻意的言语挑拨,令我愈发确认,你肯定是慕容父子手中的一枚棋子。所以,如今你的出现,我丝毫不惊奇。”
烟落深深吸一口气,犹记得,一日秋宛琴无心之语,令风离御疑心自己是何时怀孕的,而红菱明明知晓自己用生绢束腹,隐瞒了怀孕一事,却没有出言替她澄清事实,这并不符合红菱心直口快的性子。原来,那时红菱便是有意的。
如今想来,红菱后来的确是数次言语挑拨她与风离御的关系,令她益发地憎恨他。包括自己与慕容傲在宫中的见面,以及后来自己去了留华寺,更是托付红菱与慕容傲暗中联系,真真是所托非人,入了他们的圈套。
再往深处去想,似乎有这样一日,骆莹莹告知自己慕容傲失踪一事,红菱听闻后,失手打碎了瓷瓶,原来,那时候红菱便已经替慕容父子做事。
红菱眸中似含了隐隐泪光,缓缓吸一口气道:“小姐,让我再叫你一声小姐罢。其实,在我的心中,你始终都是那个善良的小姐,都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被执念蒙蔽了心智。当时,万灯节次日的清晨,你偷偷自后门潜回尚书府中,其实是我一早便放出风去,道是你彻夜未归,使得她们截堵于你。你在离园之中时,也是我,通风传信,使得慕容傲在街上适时与你会面。更是我,你给我的金令牌,让我交还给皇上,其实我并没有还,而是给了慕容傲,方便他后来时常出入皇宫暗中部署政变之事。还有,也是我,在你相赠梅澜影的画的墨水之中放入麝香,欲构陷于你。我并不忍伤害哥哥的心爱之人,所以那些许的用量是微不足道的。我三番五次地在言语之中挑拨你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呵呵,都是我。你不知道,这么做,我的心中其实有多么的痛!每一次,陷害你之后,我总是会流泪整整一夜,直至天明。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令我的心中稍稍好受一些。”
顿一顿,她凄然一笑,又继续道:“我平生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在政变之后,我无意之中听到了爹爹竟是要派人去杀你,我当时真的急了,即便再是屡屡陷害于你,我从不曾想过我爹会真的要了你的性命。我怎忍心?所以,我连忙收拾了一些细软,欲去留华寺找你,让你跑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不想你却是自投罗网,跑回皇宫。你不知道,当时我无法阻拦,又不敢同你道出真相,只得看着你纤弱的身影,就这样没入重重慌乱的人群以及那茫茫箭雨之中,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亦是一同碎了,碎成千片万片。还好你平安无事,否然,我真的会内疚一辈子。”
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红菱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迹一般,隐隐有热泪从她空洞无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
那样滚烫的泪水,烫痛了烟落的心,心下恻然,她只喃喃道:“红菱……”
风离御轩眉微挑,并不为红菱的忏悔所动,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寒声道:“烟落,至于红菱,便交由你处置,我不会过问。”
烟落低眉,缓缓吸气,闭一闭眸道:“御,放她走罢,终究是姐妹一场,我不忍心。”
红菱俏丽的容色一分分暗淡下去,说不出半句话来。红烛轻摇,她的影子亦是映在墙上轻晃,一时眼错,看着竟像是在颤抖一般。抬头望向烟落,眼中有酸楚感愧的雾气氤氲,浮起雪白的泪花,哭的不能自己。
风离御已是转身唤来外头御前侍卫,沉声吩咐道:“带她出去,责令永生不得再回晋都。”
侍卫一步上前来拉红菱,红菱早已是泪流满面,失声痛哭道:“小姐,小姐……”心中鄹然害怕了起来,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恐惧一起吞没了她,小姐她,终究没有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如果,小姐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那要怎么办……
烟落双眸紧闭,直至红菱不断呼喊的声音不复听见,湮没在了殿外浓密的秋雨之中,化为一缕烟雾,她才缓缓睁开如羽双睫。
她经历了琴书的背叛,再是慕容傲,如今又添一个红菱。心,早已是百孔千疮。
突然,她软软依向了风离御,难掩眉宇之间的疲惫,他的怀中温暖且有着令人心安的香气,心中略略有所宽慰,即便全世界都无所依靠,至少,她还有他。
风离御感受到烟落的颤抖,不自觉的伸出一手,想要去安抚她,却直愣愣地凝滞在了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最后颓然的收回放置身侧。他心中的担忧,始终无法放下。如今,当务之急,便是速速解决慕容傲一事,再去寻司凝霜问个清清楚楚,自然,要先瞒着烟儿。
风离御冷眸瞟向长身直立的慕容傲,眼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寒声道:“慕容傲,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你可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么?今日我命御前侍卫围而不攻,留你一条性命,只是为了问你一句话,就为了梅澜影,这样做,你值得么?又后悔么?”
慕容傲的神色依旧是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缓缓道:“风离御,谁说我是穷途末路?你知道的,仅仅是这样,是无法困住我的。你不就是用西番的火炮攻下晋都么?别忘了,西番火药,我也有,如今这个正泰殿中,已是火药遍布。若是你不想与我同归于尽……”
语未毕,梅澜影已是一步上前,拽了拽他的衣襟下摆,摇一摇头道:“傲,别这样,算了。”
慕容傲微微握一握梅澜影微凉的指尖,柔声宽慰道:“影儿,你放心,没事的。我在宫外尚有不少兵力暗中布置,他奈何不了我们的,我一定能带你走,一定能名正言顺的娶你,与你厮守一生。”
“不要,不要!傲,你收手罢,真的不要了。”梅澜影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一壁哭泣,一壁哀求,神情哀苦无比。
一扇长窗尚未关紧,窗棂的开合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带来了入骨清寒,摇动着满室烛火纷乱。
“为什么?为什么?”慕容傲凝眉质问道:“影儿,我们经历了那样多的苦难,如今好不容易才能相守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轻易放弃?告诉你,我不可能放弃,至多我与他同归于尽!”
他的眉心满是扭曲的痛苦,其实,谁天生愿意去陷害别人,谁愿意背弃自己的兄弟,谁又愿意去欺骗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子?他亦是被逼的,他有多么无奈,有多么的苦,谁会知道?他都做错了那样多的事,如今却教他轻言放弃,怎可能?他已经不能收手了。
“因为我不值得,从来都不值得!”梅澜影突然似情绪彻底崩溃,她一把推开了慕容傲,神色凄绝哀苦,眉心一点艳丽的朱砂微弱跳动着,似凌乱在疾风之中的一缕花魂,“傲,你别再执着了。”她纤细的手指突然触了触腰间,指尖微微一颤,已是举袖往口中送去。
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她想自尽!”电光火石间,烟落忽地大呼,而慕容傲一步上前,一掌拍落梅澜影的手,用力掰开她的手,只见她的手心之中尚且余一些没有化去的黑色粉末,而那绝大部分,恐怕梅澜影已是尽数吞入腹中。一切都,太晚了……
慕容傲惊惧地搂住她,神情如痴如狂,俊眉因剧烈的心痛而深深蜷曲着,“影儿,你究竟吃下了什么?快吐出来!快啊!”拼命的摇晃着她,掐住她的喉咙,可一切只是无济于事,那黑色粉末入口即化,已是无影无踪。
梅澜影已是泪眼迷蒙,那样美丽的一滴晶莹,缓缓滑下,滴滴落至慕容傲的手背之上,溅出几许凄凉,她极力绽出柔媚的微笑,道:“傲,你放手罢,我们真的是,没有缘分。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下执念……”她伸出一手,缓缓抚上慕容傲清俊的眉眼之间,慢慢游走着,满是不舍的眷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如今,慕容傲沉痛的双眸之中已是蓄满了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哑声道:“影儿,你究竟吃下了什么?快告诉我啊,我带你去医治,兴许还来得及……”
他的泪水,是温热的,渐渐滚烫,自他的下颌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上她瘦削的锁骨,渗进她薄薄的衣料之中,梅澜影缓缓伸手去替他擦拭,柔声道:“傻瓜,你哭什么。”
她缓缓支起身,半倚在了慕容傲宽阔的怀中,手,紧紧握住他的,平静道:“傲,我已服下了断肠散,还有半个时辰便会发作,所以,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断肠散,天下无解,是义父慕容成杰交至我的手中,责令我想办法毒害皇上用的,想不到还是我自己服用了。傲,有些事,我必须说出来,否则,入了地下我亦不会安心。”
“咳咳。”她轻轻咳了两声,缓缓道:“我自小孤苦无依,是义父收养了我,他悉心请人教习我琴棋书画,唱歌跳舞,生活优渥,我无以为报,心中十分感激。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更何况义父如此大恩。彼时你与七皇子往来密切,义父心中着实不满,奈何你性子桀骜,并不听劝,义父苦恼于心中,便让我借机接近你们,再想办法令你们反目成仇。”
她顿一顿,玉手缓缓垂落,只以一种安静姿态停驻在了微凉的地面之上,像一脉洁白的即将枯萎的夕颜花,她转眸看向风离御,神色凄婉哀糜道:“皇上,那日,我在安逸郡王府中跳舞,原是慕容成杰刻意安排的。其实那时候,我已是与傲暗自私会数次,是两情相悦。那时的我,并不懂其中利害,只知遵照义父所说的去做,义父放言,要将我许配于皇上你为侍妾。可是那时的我,已然倾心于傲,心中十分担忧,是以我将自己的心事说于义父听,本以为必会遭到一番责骂,想不到义父非但没有责怪我,反而一口应允我,日后定将我嫁于傲为妻,只是需要我再帮他做些许小事,只需令他们反目成仇即可。我懵懂无知,便欣然应允,是以,才有了后来我与傲在敛翠湖边相拥拥吻,教你亲眼瞧见的一幕。那也是义父精心设计的局,他一早便打探好了皇上你的行踪,又令我于敛翠湖边等候你。事情进展十分顺利,义父说,皇上你若是瞧见了我与傲的私情,碍于颜面,必定不会再纳我为妾,而他们兄弟情谊必然遭到破坏,让我只管放心,日后定能如愿嫁给傲,我亦是相信了。”
感受到了慕容傲渐渐收紧的手臂,以及他的轻颤,梅澜影唇角泛起一抹哀凉的笑意,好似一江刚刚被消融冰雪的春水,原本晶亮的双眸已是渐渐黯淡下来,她含泪道:“皇上,入宫为先皇妃妾,其实我的心中从未怨恨过你,因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一念之差,以致于铸成大错,痛失所爱。宫中长夜寂寂,我常常对着明月,独身坐至天亮,看着惨淡的月光一寸一寸爬过我的肌肤,直至晨曦初露。我默默数着每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日子,日日绣一朵梅花,梅心皆是用针扎了我的鲜血点染。”她缓缓低首,憔悴支离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满是针眼的十指,摇头轻轻笑了。
含着一缕恬静的笑容,梅澜影静静地瞧着烟落,平静道:“你很幸运,皇上是真心喜爱你,我看的出来。其实,自那件事过后,我渐渐心如明镜,看破了一切,亦是看破了男女之间的相思纠缠。他看着你的眼神,瞒不过我的眼睛,那是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才有的眼神,我都能看得懂。只可惜,人在戏中,我无法置身其外。”
她仿佛有些倦了,眸中多了一分空灵,微微侧首,埋入慕容傲的颈窝之中,汲取着他身上徐徐散出的清香,神情餍足,抬眸看向风离御,继续道:“皇上,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清楚,你并不爱我。我记得,南漠国使者来访的那夜晚宴后,你突然去玉央宫寻我,将我唤至醉兰池边,同我说起过去的往事,说你心中仍是惦念着我,其实那时我便明白是假的,你不过是想借情绪激动之机,推我落水罢了。事后,我才知晓,你原是不想让烟落侍寝于先皇,才故意同我那样说的,你故意推我落水,制造出混乱,令先皇分神,不能临幸烟落。皇上,彼时,皇贵妃因着被封宫,先皇总是留宿我处,义父更是频频入宫,他屡次暗示于我,时机将至,要我配合他接近你。后来,在御苑之中,我突然晕倒,醒来却见是你及时救治了我,我便顺水推舟,对你暗示了爱慕之心,你果然相信了。但我知晓,你为人精明,未必是真的信我,必然会有所行动表示。果然,我在祭天台上看到了那样一幕,我看见你亲手将烟落推至豹子面前,那样细微的动作,你本可以隐藏的极好,又何必做的那样明显?这分明是想教我看的真真切切,一来恐怕是想让我明白你并不爱烟落,二来是想让我明白你是爱我护着我的,好教我渐渐入了你的局中。其实,你忽略了,推了她,你的双手隐在了衣袖之中是那般的颤抖不已,而那样的颤抖亦是深深震动了我的心,那时起,我便明白了,你有多么地爱她,却又是多么地无奈。”
风离御的眉心渐渐蹙成“川”字,有难言的尴尬在他英俊的面容之上缓缓爬过,想不到,聪慧如梅澜影,早已是将他的情感看的极透,枉费他日日费心与她演戏,原来皆是白费功夫,他神色僵滞,只凝声问道:“既然如此,你既然早就明白了我的刻意接近与利用,又何必陪着我一道演戏?”
慕容傲亦是痛心疾首,紧紧握住梅澜影的手,低声泣道:“影儿,你为何要这般傻。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制于我爹,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原委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傻?只是为了报养育之恩么?你可知道,我爹收养了那样多的歌姬舞姬,都是为了拉拢朝臣,都是利用,只有你那样傻,当做是恩情。”
烟落愣愣听着,一缕自缝隙中透入的风沁上肌肤,微微的凉,她亦是不知晓,原来梅澜影看得比谁都透彻,风离御对自己的情,看不懂的人,只有自己。
梅澜影哀戚地摇一摇头,突然全身止不住地痉挛起来,鲜红的伤花从她柔美的唇角一朵一朵以热烈缠绵的姿态怒放而下,滑落至慕容傲洁白纯净的衣襟之上,最终凝成一片。
慕容傲惊惧地瞧着,指尖沾染着那鲜红,只觉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迅疾在他心头狠狠划过,彻骨的寒冷似将他拉入地狱,声音几乎不是自己的,厉声大呼道:“影儿……影儿……”
梅澜影如羽双睫一低,一滴清凉的泪自目中滑落,沁入慕容傲的肌肤之中,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直欲熄灭,她突然用尽全力紧紧攀附着慕容傲,横一横心道:“傲,你收手罢,别傻了,别再帮你的父亲了,不值得的。”
她的气息愈来愈喘,极力舒展着自己因痛楚而扭曲的容颜,“告诉你一件事,也许你无法接受,但这确实千真万确,你的父亲,我的义父,他……他竟然强暴了我……就在玉央宫中……后来……我被废出宫后,他更是变本加厉强暴折磨我,逼着我喝下有助于受孕的汤药,还让我设计迷醉皇上,日后好让我腹中的孩子,名正言顺的接替皇位……他威胁我……若是我敢对你透露半句……便将我昔日骗你之事告诉你……让你知道……我是多么无耻的女人……”
“什么!我爹他……”慕容傲清逸的面容渐渐被惊愕吞覆,双眸圆睁,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梅澜影不断地痉挛着,嘴唇已是一片青紫,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止不住的鲜血呕出,烛火幽幽映照着,温柔抚摩上她的脸颊,却愈加照得她的面孔如夕颜花一般洁白而单薄,死亡的气息笼罩上她的肌肤。
烟落伸手掩住双唇,心中反复滚动着震撼于惊恸,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自己一直心中憎恨的女子,上天竟是如此不公平的待她,竟是如此苛刻她,此时此刻又要无情地带走她的生命。
殿内烛火愈来愈暗,梅澜影的身后是无尽的黑暗,那样黑,如死亡一般的黑,直要吞没她柔软的身躯。
风离御亦是垂眉,深深吸一口,神色悲悯地看向慕容傲,道:“我一直以为,那是你的孩子。”
梅澜影突然笑了,笑得温婉,笑得凄凉,她轻轻拭一拭唇角的血迹,摇一摇头道:“你错了,傲是正人君子,他从未碰过我。他一直在等,等着名正言顺娶我那日,才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洞房花烛,可是,我这样的肮脏,如何能配的上他……”
慕容傲慌忙一手捂住她的唇,痛心摇头道:“影儿,不要胡说,在我的心中,你始终如仙子一般纯洁无暇,你永远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影儿,无人可以替代……”
梅澜影缓缓移开他的手,眼神渐渐涣散,神色亦是痛苦万分,勉力道:“傲,你不要恨皇上,他从未碰过我,在宫外是,在宫内亦是。那一夜,我对他下药,他对我亦是下药,他借口政务繁忙,无暇招我侍寝。小产之后我刻意服药,令自己出血不止,借此理由免受招幸。他演他的戏,我亦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虽然我们不是在同一个戏台之上,我们却都演得尽心尽力……”
慕容傲紧紧搂住她的肩头,哭泣道:“傻瓜……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
她柔婉笑了,仿佛是雪后初升的一抹阳光,清灵淡雅,轻轻道:“傲,因为我不忍心,不忍心……告诉你……你的父亲是那样无耻的人,不忍心告诉你,这么多年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样无耻的一个人,这样残酷的事实,你如何能接受的了……我不忍心……告诉你……你做的……从来都是错的……所以……请你原谅我……我只能一错再错了……我私心里希望义父能政变成功……如愿当上皇帝……那……这样肮脏的秘密便会永远埋藏在我的心底……不被你知晓……”
逐渐地,她低下头去,安静地瞧着烟落,声音轻缓而飘渺,仿佛一触即散的青烟,道:“烟落,你送我的画,里面含有麝香,我知道不会是你做的,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那放入麝香之人,我如此感激她……是以我日日夜夜瞧着那画……不愿离去……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憎恶……腹中的孩子……”
源源不断的鲜血自她喉间溢出,奔涌如小溪,缓缓汇成长河,生命已是至了尽头,她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他纤长的脖颈,软软靠在了他的胸前,声音渐次低下去,“傲,我真的累了,今生你放手罢……只愿来生……”逐渐无声,安静地依靠着慕容傲,良久,良久……
“叮当”一声,是清脆的声音落地,一枚白玉梅花簪静静躺落于地,再也挽不住她的如缎长发,断成两截……
她终究,是不能再佩戴了……
慕容傲出奇的安静,只是搂着她,坚硬的下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不说一句话。
仿佛还是四年前,夏日的午后,郡王府中院子的树叶似被清水洗过,绿的能沁出水来,百花盛放,烂漫到了极致,她穿着粉色浅薄的衣裳,如一翼翩飞的蝴蝶在花丛中起舞。墨黑的发丝齐齐披散在身前,偶尔,浅粉色的袖子滑下一截,直露出她一段雪白的藕臂,他微笑着将她拉过,替她将袖子理好。
温然一笑,他突然在她的发间插上一枚白玉梅花簪,温言道:“影儿,这个送你!”
她的脸,红的娇艳,徐徐垂下头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又若黄莺翠啼,“傲,我喜欢你。”
她,再不会这样说了……
良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至抱在怀中的她的身躯已是彻底冰凉。他冰凉的嘴唇吻在了她同样冰凉的额头之上,心痛到没有任何知觉。
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他抱着她,缓缓打开殿门。
原来,不知不觉中,殿外已是天亮,秋雨已停,周遭静寂一片,偶尔有几滴雨水自殿檐的棱角之上滑落,那是残存的雨珠,迅速没入潮湿的大地,不复可见。
从东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贵的明黄如灿日光无遮无拦地照入暗沉的大殿之中。百步之内,明晃晃的刀刃齐齐指向了他,那样强烈的银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风离御长身凝立,只淡淡挥一挥手道:“让他走!”
慕容傲面无表情的觑一眼四下里的盔甲寒光,转首,望向风离御,“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风离御凝眉,“你问罢。”
他敛眼,看向怀中恬静安然沉睡中的梅澜影,日光将她的肌肤照耀的益发苍白赛雪,唯有唇边,寥寥一缕刺目的鲜红,格外分明。半响,他冷冷道:“那次先皇宴请百官,那句话,究竟你是无心还是有意?”
风离御眉心一拧,答道:“我是的故意的。”
慕容傲缓缓吸一口气,转身,抱着梅澜影已是冰凉的身躯,一步一步走下了正泰殿,不再回头……
烟落疑惑地觑一眼风离御,刚想说话,风离御已是徐徐开口,语气寂寥疏落,眉间一丝隐愁,低叹道:“四年前的一天,父皇宴请百官,有宫中舞姬献上惊鸿舞,当时我嘲笑了一句,道是宫中舞姬舞姿还不如安邑郡王府。只是那样的一句话,不想却毁了梅澜影与慕容傲的一生。其实,那天,我真的是喝多了。那句话,我真的是无心的……只可惜……”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整个人已是沉浸入淡淡的忧伤之中。
“那方才,你为何那样回答?”烟落不解。
无声哽咽,风离御瞧着慕容傲的身影渐渐消失,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制,他深深吸气道:“就让他一直恨我罢,没有了恨,他会活不下去……”
再无语,他还能说什么呢?从前的他,不懂得真爱,才会那样的恨慕容傲,恨他为了一个女人与他翻脸成仇。可如今,自己亦是体会到了这样至真至切爱情,对慕容傲,更是多了一分理解。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
慕容傲抱着梅澜影一步一步地走着,如行尸走肉一般,慢慢走出了深宫,走过了喧哗热闹的大街,走过了满目金黄的田野,走进了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天,亦是从朝霞漫天,行至日光当顶,再是缓缓西移。
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将地面熏烤的渐渐烫了起来,那样的气息令人窒息,阳光无遮无拦地照耀在他的身上,可他整个人却依旧是如冰霜冻结一般,无法温暖半分。
一阵西风刮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层层飘飞,偶尔落了一片至他颓然的肩头,那样枯黄颓败的颜色,与他此时的面容无异,只觉自己也如这落叶一般,再无可依,只得独自飘零。
渐渐地,远处有一带青山,斗大的太阳正向着山边慢慢地落下去,方才照耀得人睁不开眼的金色光芒已经渐渐褪去,变成了血红,瞬间浸染了整个天边。
“站住!”一声女子的厉喝之声,在空旷的山野之中鄹然响起。
慕容傲闻声,脚步微微一滞,徐徐转身,山间寒风凛冽,只见是骆莹莹着一袭宽大的黑衣,站立其间,凉风鼓起她的衣袍,翩飞若一只黑蝶。她的手中正执着一柄长长的金色弯弓,一支寒光四射的金羽箭已是满弓拉上,箭锋直指向他的心口。
骆莹莹定定瞧着慕容傲,他的眼中,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那样的沧桑之意,那样的凄楚之意,竟是令她的心中如同被万根芒刺刺中一般,瞬间痛不可言。
其实,她已经跟了他很久很久,她早就一路潜伏在了晋都之中,只等着风离御攻破晋都。而日月盟与慕容傲之间的帐,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灿烂绚烂繁复的霞色光影之中,他的身后是蜿蜒无尽的青山绿色,此刻亦是染上了这样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
金光阵阵闪动,她绷紧了弦,拉满了弓,冷声道:“慕容傲,我月宫上下,死在你手上的姐妹,总共两百条人命,这样一笔血债,你准备怎样偿还?”
昔日,慕容傲为了夺下日月盟大权,曾经血洗月宫,她一道出生入死多年的姐妹,平白无故断送了这么多,这么多的冤魂,长夜漫漫,她总是梦见她的姐妹们向她哭泣不已。这口气,她如何能咽下。
慕容傲怔仲的神情,没有一丝涟漪的波动,他的身体,他的心,早已是随着怀中冰凉的身体一道冷彻,冷成死灰,永远的失去了温度。
此时此刻,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又有哪里可去。
他与影儿,天人两隔,终究是永世不能相守。痛,如一剂鸩毒,慢慢腐蚀了他的心,浸润了他的四肢百骸,直至肠穿肚烂。
缓缓转身,他没有回答骆莹莹的话,只是继续抱着怀中恬静安睡的人儿,漫无目的的走着,身影渐渐没入无边无际血红的夕阳之中。他做错的事,又何止这一桩,他一错再错,早已是无可挽回。
骆莹莹静默无语,手中的金弦弓已是微微颤动。她早已是打听清楚,原来,慕容傲所做的一切,竟然全是为了他怀中的那名已是死去的女子。
山风吹过,似将那样一段痛彻心扉却又千回百转,缠绵悱恻的爱情徐徐吹入她的心间,他的痛,她感同身受。而她的爱,她的痴心错付,与之相比,顿时显得渺小而又可笑。
覆灭的爱情,带着鲜血的印记,像极了此刻霞光的颜色,凄美而又绝望。
闭上眼睛,她轻轻松开手中的金羽箭,耳中回荡着“嗖”的一声,愈来愈远,直至远远再也听不见,只余一声沉重的缓缓的倒地声。
她不忍去看,她的箭上淬有剧毒,一种发作极快的毒,见血封喉。
她不想去看,他是否中箭,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她只知道,他这般行尸走肉的活着,是她所不愿看到的。
所以,她为他寻了一个出路,一个不是出路的出路……
转身,她毅然离去,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抬头,霞光壮烈,她的姐妹们,终于能安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