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州府。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照在空寥寥无人的城中,更觉森森凄冷。
两列士兵威严伫立,守在州府门前,手中各执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徐徐白烟缭绕在了州府上空,更添一分肃然之意。
一名黑衣银甲侍卫于暗夜之中疾步飞奔而来,进入州府之中,便直奔南漠国国主所在的正厅,此时房门紧闭,唯有薄纸糊成的窗棱格子间偶尔漏出几分烛光。那名黑衣男子躬身上前轻轻叩门,一声接着一声,渐渐有些急促的紧迫。
少刻,里面传来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进来”。
那名黑衣男子应声推门而入,朝着里边背光而立的高俊尊贵男子单膝直跪下去,恭敬道:“国主,有一名女子此刻在定州城外,自称要见你,还奉上此物。”他自腰间取出一把弯刀匕首,高举齐眉恭敬递上。
风离澈徐徐转身,他背直挺立,衣着不凡,穿一袭墨黑色滚金边长袍,配一双金边虎皮靴,腰系蟒皮玉带,头带一顶金丝嵌玉冠,冠顶之上是一颗硕大的正红色东珠,在烛火的灼焰映照之下是熠熠生辉,散发出阵阵血色的光芒。
冷眸微眯,他淡淡瞥一眼那把弯刀,唇角缓缓拉高一抹诡异的弧度,伸手接过那把弯刀,名贵的犀角刀鞘,乌黑发沉,刀刃薄如蝉翼,微微泛着青色的光泽。“嗖”的一声,只见银光一闪,弯刀已是自他手中出鞘,急速飞出,牢牢钉在了雕漆刻花鸟纹的窗棱之上,纹丝不动。细瞧之下,原来那刀竟是刺中一只雀儿的眼珠,分毫不差。
那名黑衣男子依旧是跪地等候王命,神色不改。
风离澈只挥一挥手,冷声道:“带她来。”
“是!”那名黑衣男子双手作拱,应声退下。
定州北城门距离州府尚且有一段距离,若是步行要费上不少时间。随着“嘶”的一声长鸣,伴随着车轮咕噜的滚动声,吱吱嘎嘎的行过了那城门的木板桥,一辆窄小的行军马车载着烟落缓缓驶进了定州城中。
进入定州城中,马车缓缓驶过老旧的青石板路,路久未修葺,“嘎吱”直作响,在静寂的暗夜之中凝成了最单调的一曲。
定州是一个颇有些年代的城镇,如今街上虽是因着沦陷而冷冷清清,可依稀能瞧出平日里的繁华与辉煌。几处老旧的宅子青灰色的墙壁之上显然有着火烧过后焦黑的痕迹。
放眼所及,偶尔能见的断壁残垣,无一不昭显出这里曾经展开过激烈的战斗。王者之争,争霸一方,原不过是天下百姓、黎民苍生受苦罢了。只是,看起来风离澈占领定州之后,并没有蓄意刁难百姓,除了部分房屋毁损之外,这里仍是一片祥和之状。
月儿渐渐西沉,漏夜更深。
烟落白日里小心翼翼地在山林小道间走着,花了整整一日方才来到定州,此时难免有些疲倦,伸手捏一捏自个儿微皱的眉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抑止自己心中没来由的紧张,既然来了,她便不能退缩。
马车徐徐走着,约一柱香的功夫,嘎然而止,停在了州府门前。她撩裙款款下了马车,抬头仰望,此时的州府已是全然没有了原本应有的威严气势,刻有描金龙飞凤舞的“定州”二字的匾牌已然被摘下,随意的丢弃在了门外,一任夏日里的强光暴晒,如今到了晚上已是干裂成两半。
领她进入定州城中的是一名着黑衣银甲之人,他领着她来到了州府的前厅殿门前,便只身退下,身影瞬间隐匿在了浓浓夜色的黑暗之中。
此时的天,异常的黑沉,仿佛是谁把饱蘸墨汁的笔无意在清水里搅了搅,那种昏暗便避无可避地逼了过来。烟落的心中不免有些窒闷,那种窒闷仿佛是从心底逼出般,一层一层薄薄地裹上心间,渐渐无法呼吸。
屏气凝神,她抿一抿唇,伸手推开那两扇虚掩着的雕花欑门,一室明亮的烛光刹那间耀上她的眉眼间,那样的强烈光线令她一时无法适应,下意识地抬手去遮挡。依稀间只见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抹墨色颀长高俊的身影正负手而立。
他并不转身,只是这样直直站立便给人无穷无尽的压迫感,偶尔似有流光一转,折在他的衣衫上滚金边之处,迸闪出几缕金光。烟落从未这样注视过他的背影,风离澈,亦或是南宫澈,总之,似乎与她记忆之中的他是那样格格不入。
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唤他,思量再三,轻轻唤出口道:“澈。”
这样一声恬淡的呼唤,似乎勾起无数美好的往昔来,他浑身狠狠一怔,猛然转身,口气却是淡淡的,“你终于来了。”他只是那样云淡风轻的口吻,淡的听不出任何喜怒的情绪。
她听他语气似不太好,便不敢再说话,亦不敢挪动,只是静静立着。
周遭一片静寂,这样的静让人觉得可怕。似乎在记忆朦胧的尘埃之中,她从未觉得与他之间的沉静是这样的令人不可捉摸,尴尬难言。
她只得低着头,仿佛除了低着头也再无事可做。怔怔瞧着自己的裙摆,上面有着精心刺绣的缠枝莲云花纹,此刻看起来,那样的金线仿佛一丝一丝飞扬起来,根根缠绕上她的脖颈之间,渐渐勒得她窒息无比。
他突然出声,伸手招她,“过来。”语气简短而冷淡。
她愣愣凝望着他深刻的五官,只觉自己已是被他深邃眼眸中的漩涡深深吸入,心内紧张着,脚下却已是缓步移过去,站定在了他的身前。
他霍地伸手扳住她的颧骨死死卡住,俯身便吻了下来。
这样的突然,她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之中本能地伸手挡了一下,他手上更是用劲,像是要用力将什么东西按下去一般,掀得她两颊火辣辣的疼。口中渐渐有淡淡血腥味四散弥漫开来,咸咸地涩。
良久,他缓缓放开了她,轻轻拭了拭带血的唇角,表情依旧淡漠,只冷冷看着她,道:“反抗?你忘了自己是来定州做什么么?”
一瞬间,他冷眸眯成一道精锐的细线,复又攥住她纤柔细腻的下巴,目光停留在了她左脸颊之上的伤痕处,凝声问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她缓缓吸气,平静说道:“只是不小心损伤了,能治好的。要不了多少时候。”前一阵子,玉婉柔为她精心调制了一支舒痕胶,修复容颜有奇效,再加上原先莫寻的神仙玉女草,至今仍有余效,双管齐下,如今疤痕已是渐渐淡了,不仔细瞧很难分辨。相信不出半月,她的容颜便能复原如初。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其实他并不在意她的容颜是否受损,只是她至今仍是在欺骗着他,教他心中愤愤不平。而那样三道笔直的伤疤,明显是利刃划过所致,而且明显不是他人所伤,因为从伤痕的方向和力度来判断,应该是她自己毁容才是。至于个中原因,想来她是不会愿意主动告诉他的。不过没关系,她不说,他自然也有办法查到。
瞧着他如猛鹰一般锐利的眸子直直摄住她,烟落喉口鄹然有些发紧,不自觉地收了收臂间的银线流苏,似要寻到一些让自己觉得安全的东西。
不知缘何,此次见到风离澈,她竟是如此紧张,而她从未这样紧张过,竟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抬眸,她清晰地分辨出他眼底那抹犀利,幽暗若剑光。轻轻倒吸一口气,迟疑了下,她终究是开口问道:“如今我来了,你可以退兵了么?”她此行的目的,便是想说服他退兵,而且越快越好,只有这样,风离御才能分出精力攻下晋都。
他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长眉邪狞挑起,寒声道:“既然你人已在此,我的目的已然达到。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退兵?不妨告诉你,江山与美人,我如今都想要,你们昔日不就是这般对待我的么?”
她眸色黯一黯,心中惴惴如大鼓一锤锤用力击落,只觉得口干舌燥,再说不出话来。他的指责原是无错,昔日她构陷于他,不但令他失了江山,也未曾得到过自己。终究是她欠着他的深情,可自己,毕竟也是落入慕容傲的圈套之中,身不由己。可不知为何,望着他略带受伤的幽蓝锐眸,解释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口。因为,再多的解释,也只是苍白无力的辩解,也不能弥补他一分一毫。
他死死盯着她,突然轻轻一吁,伸手怜惜地抚上她受伤的面颊,一一拂过,仿若疼惜着最爱的珍宝般,语调放缓,却字字重复道:“江山美人,我都要!”
她本能一个激灵,不知他意欲为何,只得僵立在原地,强自镇定情绪,抚平狂乱的心跳,缓缓道:“你不会的。我明白,你只是想要逼我来而已。”可是,微颤的声音已是透露出她的怯怯与紧张。
“哦?”他挑起修长剑眉,声音似带着一丝玩味,“何以见得?”
她正声道:“我知晓,你痛恨当日我欺骗于你,势要报此仇。但我相信你一定更痛恨欺骗于你的慕容成杰与慕容傲,自然还有你的亲信宋祺。你一定欲将他们杀之而后快,所以你是断断不会做令他们渔翁得利之事。此其一。”
她顿一顿,又道:“你若是有意于风晋皇朝的江山,攻下青州之后,大可以顺势攻下云州、柳州一脉,那里平野之地,兵力相对又弱,你欲得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而你选择孤军深入,久战两月攻下定州,不过是想逼得风离御走得无路,交出我罢了,此为二。再来,你为人素来光明磊落,即便是有意于争夺江山,必不屑为此等趁人之危之事,此其三。不知我说对了没?”
“你很聪明。”他突然恨恨道,齿间似咬得咯咯直响,“你独身一个人来,想来是瞒着他了?”事情其实已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之中,他本不想挥兵北上,只想压境青州,形成压迫之势罢了。没想到,风离御如此在乎烟落,迟迟不肯交出她。难道,风离御对她,亦是真心的?
烟落的脸色微微发白,眉心微皱,低声道:“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来了。还请尊贵的南漠国国主退兵。”此时此刻,风离御一定知晓了她失踪之事,以他的睿智,必定明白她的意图,这也是她择偏僻山路辗转来到定州的缘故,就是不愿被他寻到。
风离澈不再言语,唯以幽若暗火的目光直直注视着她,窗外夜色似巨大而轻柔的乌纱轻缓拂于黯然的殿中。烛火渐渐黯淡下去,幽幽暗暗摇曳着,似两颗虚弱而空茫的跳动着的心。
想念了那样久,憎恨了那样久的容颜,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不是恨极了她么?他不是想将她俘获,然后好好羞辱她一番,以泄当年他们两人联合起来欺骗他之仇的么?
可是如今,他又在做什么呢?她的三言两语竟然已是教他无话可说。曾经想过数种折磨她的方式,竟然在见到她之时全然忘却脑后。不,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怎能依旧对她有情?他应当恨她才是!
烟落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瞧着他,只见风云在他深刻的俊颜之上瞬息变幻,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作何想,但见他的神色在烛火下显得格外阴沉骇人。心,渐渐跌落谷底,无比沉重。他恨极了她,想来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须臾,他英挺的剑眉似是扬起恼怒之气,只冷笑道:“可惜你想错了,我为何要退兵?如今你已然在我的面前,量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有一瞬间的寂静,她几乎能听清窗外风是如何轻柔地穿过树叶的间隙,拂过屋中烛火,荡出一圈一圈的波澜。可是心里却一点点萌出寒意来。他该不会是真的如此想罢。
几乎是本能地,她脱口而出,道:“如果是这样,烟落有辱使命,不能令天下苍生得益。只有一死以谢罪。”
话音未落,她忽觉身子鄹然一轻,耳边似有风声呼呼而过,银光闪动,眼角的余光惊见自己裙角如蝶儿翩飞。下一瞬,她整个人已是被置身于长长的案台之上,他的大掌死死扣住她纤柔的手腕,丝毫不能动弹。
而他,已是神色冷峻,置身于她的身前,欺身压制着。
须臾,他缓缓笑起来,目光却渐渐变冷,冷得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无数锋芒碎冰,寒声道:“威胁我?烟落,你恐怕弄错了对象。以你一人换青州、定州两城。量价而沽的道理相信你应该懂,你总要让我先验验货,看看你究竟值不值得。如果,你能令我满意,我自当慎重考虑。”
寒眸凝视着她,他颇为满意地看着她的脸上升起无措与惊惶,以及一种被羞辱后的惨白。如今的她,不过是刀俎之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可是,缘何如此做,她凄惶无助的眼神竟是令他心中隐隐抽痛。
烟落紧紧咬住下唇,这样的风离澈,她从未见过。如今,他只当她是物品。强烈的羞辱感一寸一寸地爬过她的心头,此刻的她突觉自己没有分毫尊严。而他,不过离她尺余距离,可是那样强大的压迫感已是迫使她不敢轻易呼吸。
突然,他缓缓抽出了那把犀利的弯刀匕首,剑锋直指她的咽喉处。轻轻一挑,便挑开了她领口的盘扣,一路向下滑去,所到之处,衣襟微敞,露出了些许雪白莹润的肌肤。
她亦是不敢喘息,额头之上有涔涔冷汗滑落,那样冰凉一滴,倏然滑落颈中,竟不觉得凉,方知原来自己身上也早已是骇得凉透了。唇色发白,手指已是紧紧扣在袖中,她极力保持着镇静。
她明白的,她只身一人前来,应当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亦知他会做些什么。所以,她不应当害怕,更不应当反抗才是。如果这样,能换回风离御的江山稳妥,那牺牲她一人又有何关系。
他火热的眼神灼灼投射在了她的身上,肆无忌惮的来回扫视着,带着十足的侵略与占有,不曾移开分毫。一时间竟让她有种未着寸缕般的羞窘与无措。
烟落缓缓闭上似水含秋双眸,只余如羽双睫轻轻颤动着,在她俏丽的容颜之上凝成一道绝美的弧弯。她只静静的感受着,夏日里轻薄的丝料自她肩头徐徐褪去,默默承受着他略带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锁骨,顺着她修长的手臂,再一路向下。却突然停住……
半响也再无动静,良久,烟落疑惑地睁开双眸。只见他的目光已是久久凝滞在了她的胸前。不解其意,她只得愣愣注视着他,依旧是不敢妄动。
风离澈锐眸微眯,她,穿着浅白色月季花纹的肚兜,那样清爽的颜色,与她胸前一串细碎的青紫色吻痕是那样格格不入。
他的眸光,一分一分的黯淡下去,他的热情,如烛火般一分一分熄灭。他的双手自她身上缓缓移开,撑在了冰冷而又光滑的书桌之上,只觉背心上一阵凉一阵烫,可是头脑中,确是冰凉冰凉的。
那样的吻痕,是她与风离御欢好的痕迹,青紫未褪,想来也不过是这一两日。
烟落终于注意到他冷寂的眸光似是注视着自己胸前的吻痕,不由大窘,猛然推开他,忙将外衣紧紧裹在了身上,用力别过头不去看他。心簌簌跳动着,益发狂乱,她怎能忘记,昨夜,御是如何温柔万千地待她,而那样的噬骨销魂,令人永生难忘。
他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那样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有如绝望冲击在他的心间。她与风离御,他们,应当是两情相悦的罢,否然,如何能留有如此缠绵辗转的痕迹,那样的炙热,那样的柔情,毕露无疑,点点青紫殷红都如芒针一般深深扎痛了他的眼。
突然,他直起身,夺门而出。
“砰”地一声,烟落的心中狠狠一震,不知他缘何突然放开了她。转眸望着紧紧关阖上的房门,心依旧是狂乱地跳着,难以平息。只差一点,她便真的要失身于他了。
风离澈凝滞站于偌大的前庭之中,铺面而来的是夏日湿热的晚风,却丝毫不能教他的头脑冷静,只是更添烦闷而已。
得不到她的心,他要她的躯壳用来作甚?
看着方才她那样闭眸默默承受的表情,几乎令他愤怒到极致,为了风离御,她竟是能牺牲至此,而且从来都是。她,当真如此爱风离御么?
头先那名黑衣银甲之人,一直隐身于暗处,始见风离澈出来,立即现身,恭敬单膝跪地道:“国主,可有何吩咐?”
“退兵!”风离澈颓然吐出两字,尾音已是缥缈散在夜空之中。
“什么?”那人似是不敢相信,万分疑惑地抬首,却只见他凌厉的双眸已是凝冻成冰。
“退兵!”风离澈大声狂吼道。
“是。”那人立即应声退下。
满园的鲜花,此时开的正盛,夜风将如醉香气一浪接着一浪扑至他的脸上,可是那样的香气,吸入鼻中却如细细的刀锋般凛冽,激出他满腔酸楚之意,再不能自持……
*
定州城外驻防,皇帐之中。
夜色层层逼迫而来,笼罩着整个山野,皎洁月儿与漫天星光皆躲在了薄云之后,掩面不愿出来,似是惧怕此刻如胶凝般的气氛。
早已是过了掌灯时分,因着没有风离御的旨意,并无一人敢进来掌上烛火,只余帐中几人面面相觑,默然相对。
一名军医跪地伏身,吓得不敢多言。
良久,风离御脸色隐隐发青,一双眼里,似燃烧着两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瞥一眼一旁案几之上的安神香,细长的香早已是燃尽,只余一片灰末。他大怒,语带嘲讽道:“安神粉?真是有奇效,竟是让朕一觉睡至中午,日上三竿?!”
那名军医浑身激灵灵一抖,狠命扣了两下头,复又颤颤抬起头来道:“是皇后娘娘称连日来睡眠不好,无法安寝入睡,是以微臣才斗胆给了娘娘一些。”
风离御勃然大怒,“她要,你就给她?!朕日日与她同寝,她睡得好不好朕会不知道么?”
风离清眼见风离御已是动了大怒,轻轻挥一挥手示意军医先行退下,又捧了一盏茶到他手中,劝慰道:“七哥,着实不是他的错,算了,你即便责罚于他也无法挽回了,烟落终究是走了。”
“砰”地一声,风离御狠狠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声音里透着森森的寒意,道:“楼烟落!你很好!”都是他大意了,他说怎的他的小女人突然转性了,如此娇媚,还主动引诱他,原来竟是有这样的后招等着他,真真是让他白欢喜了一场。
那一句“御,我爱你。”着实能令他迷醉至今。只是,若不是她笃定了自己要走,想来是断断不肯说出这样的话来罢。他怎的就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呢,怎的就如此轻易相信她了呢?如今看来,那样深情的告白竟成了她的诀别之语。真是可恶之极!
“去点蜡烛。”风离清轻轻附在玉婉柔耳侧,小声吩咐道,总是这样一片漆黑也不是办法。
玉婉柔微微颔首,摇起一枚火折子,缓缓点上一盏铜鹤衔芝的灯火。幽幽烛火跳动起来,仿若屋内三人交错跳动着的心,烟落的骤然离去,且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是吩咐了合军上下皆要牢牢瞒住她的么?”风离御眉心紧皱,顿觉心中烦闷无比,倏地站起身来,撩起皇帐门帘,直愣愣地立在门口,一双凤眸遥遥望向远方,却是目无焦距。如今,她已是远去……
风离清凝滞立于身后,低声叹道:“军中人多口杂,难免会有疏漏。我们即便瞒住她一日,即便瞒住她一月,还能永远都瞒住她么?七哥,也许当初我们就不该隐瞒她,兴许她就不会去自投罗网。”
“她会!她该死的一定会!”风离御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一拳,暗夜静寂,几乎能听见他指节骨骼轻微的“咯咯”之声。他的烟儿,他再了解她不过了,如果早早的就让她知晓,只怕青州尚未沦陷时,这笨女人便已经走了,哪还能等到今日。
只是,她也未免太小看他了,她以为只是这样,他便是走投无路了么?其实,他早已是分出部分兵力自云州、凌城一脉上前包抄定州。风离澈孤军深入,想来也撑不过半年。
等!一切只要等!他便有把握能将定州收回,另外,他已是与尉迟凌取得了联系,不但证实了涵儿的身世,确确实实是尉迟凌的亲子。而且尉迟凌还允诺他见机自青州内部起兵,届时孤军深入,前后无援之人,将会是风离澈!
至于慕容老贼,眼下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一线牵则动全局。凉州与灵州楼封贤均已是部署好,且有莫寻的出兵相助,收复两城不过是指日可待。夏北国有了上次血的教训,如今是安守本分,不敢再插手风晋皇朝的家事。
一切,原只需要时间,只需要静静地等待。
可是,这一切,他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她,她已然离开了他。
伸手自胸口取出那枚她赠与他的微型荷包,摊在掌心,夜风呼呼作响刮过,吹起荷包之上繁复的银线流苏在风里呖呖作响,金属碰撞之时发出刺耳的声音。
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只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
仿佛还是她悦耳的声音徐徐来自耳侧,“御,我爱你。”
她再不会这样说了。
此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胸前还留有昨日与她缠绵的温热缱绻气息,却逐渐地,冰凉下去。
和他的这颗心一样,渐渐失去了温热的温度。
风离澈对她的执着,他不是不明白。
伸出一手,轻轻捂住薄唇,方发觉自己的手竟是与薄唇一般冰凉,心痛到没有任何知觉。
一缕寥落的月光终于跃出薄云,无遮无拦洒落在他身上,照的他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暗夜过后,明日又将是旭日东升,只是她,再不会陪在他的身边了。
风晋皇朝,永定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南漠国自定州、青州撤兵,持续近三月的腹背受敌之急,终于缓解。
……
三日后,因着南漠国的撤兵,楼征云派去青州将李翠霞接来军中的人,终于辗转回来了。
这晚,夜色随着薄薄的雾气蔓延于层层叠嶂的山峦之间,仿佛一双最隐秘的手,在黑夜里探寻这人间每一个阴冷或是繁华之地的秘密,随时随地,教人不知所措。
军帐之中,楼征云正在宽慰着自个儿的二娘,亲自倒了一杯凉茶于她解解眼下难耐的暑热。
李翠霞看似十分狼狈,在边疆流放的那些日子,她亦是受了些苦,老得有些厉害,仔细看去,即便是再好的脂粉也已经遮掩不住她下垂的唇角,眼角的细纹,鬓边的几许白发以及松弛的脸容。一身蓝布百姓服饰,如今已是勾破数处,丝毫无尚书夫人昔日优渥的样子。
她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似是十分口渴。一壁哭,一壁执着绢帕抹着眼泪,朝楼征云哀泣道:“征云,你派人来青州接我,哪知他刚到,南漠国竟是出兵攻打青州,战火纷飞,城中人心惶惶,我们四处躲藏,吃的有一顿没一顿的,没睡过一晚安生觉。”顿一顿,她又是泣道:“我们整整被困住近两个月,好不容易才从青州逃了出来,谁知才入定州城,南漠国竟又是攻打定州,呜呜。要不是南漠国突然撤兵,我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你们团聚呢。”
哭着哭着,她突然抬眸问一句道:“咦,怎的不见烟落?她人呢?那样久不见了,她可还好么?”
楼征云一时语滞,只得怏怏答道:“皇上将她送去了更为安全之地,二娘就不用操心了。如今,我们一家终是团圆,再不会受苦了。二娘,你先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晚罢。”
李翠霞没有多想,只是点点头,正欲起身。
却见军帐门帘一臂撩起,一名黑袍锦服男子和着清爽的夜风,一步跨入其间。那样的容颜,俊美无双,那样的气势,尊贵无比。身后似还跟着另外两人。
来者是当朝的皇上,烟落的夫君。圣上天颜,李翠霞曾经在尚书府中时,有幸见过一次,彼时他还是七皇子,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心中难免有些紧张,李翠霞按规矩低着头,直直便要跪下去,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夏日里衣裙的裙摆极小,跪下去有些不大方便。
风离御一臂伸手扶住,口中十分客气,“楼夫人不必行礼了。”
依旧是心烦意乱,风离御并未多看李翠霞几眼,他本来想将烟儿的娘亲自青州接来,好让烟儿放心,让他们全家团聚,亦是想博她一悦,可如今,功夫都是白费了……
跟随着风离清一道前来的玉婉柔,视线恰恰落在李翠霞微微抬起的面庞上,她神色颇为疑惑,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凝在了当场。最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喜万分地呼唤道:“翠姨?翠姨?真的是你么?”她的震动与惊喜难以掩饰,一别十几年,想不到竟然会在此遇见故人。更想不到翠姨竟是烟落的母亲。
李翠霞疑惑地望着玉婉柔,盯着她的脸看了良久,只满面疑惑的问道:“这位姑娘,你是?你如何认识我?”
玉婉柔十分欣喜,上前便是握住李翠霞的双手,激动道:“我是玉婉柔啊,昔日云州醉云坊之中的玉婉柔啊。”她边说边感慨着,“也难怪翠姨记不得我了,当时翠姨离开醉云坊之时,我才七岁而已。”
风离清见玉婉柔高兴,亦是情不自禁地搂一搂她的肩,柔声问道:“你认识烟落的娘亲?”云州醉云坊,这个他与她相识,亦是他伤她,逼迫得她黯然离去的地方,至今回想起来,心中仍是感慨万分,人生沉沉浮浮,不过尔尔。
玉婉柔兴奋点一点头,道:“翠姨可喜爱我了,待我极好,我的歌喉便是她启蒙相授的呢。”她复又亲热地揽过李翠霞有些僵滞的胳膊,甜甜唤道:“翠姨,十几年不见,原来你竟是嫁了楼尚书。”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环顾四周,问道:“小蝶呢?如今是不是还跟着你?你带她一起走时,她才两岁而已,如今也应当是十八的亭亭少女了罢,可是嫁人了么?我可想念她了,也不知她如今长什么样子,不过一定很美,我只记得她一双眼睛乌溜滚圆,如黑葡萄般,可漂亮呢。”
玉婉柔滔滔不绝地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李翠霞的额边已是落下涔涔汗水,蜿蜒至地上汇成一滩汗迹,折射着帐内通明的烛光莹莹发亮。她上前拉住玉婉柔道:“柔儿,真是好久不见了,女大十八变,翠姨真是认不出你来了。柔儿,你瞧我这一身狼狈,先陪我去换件衣裳罢。”言罢,她便急欲拉着玉婉柔离去。
两岁!如此敏感的字眼听入楼征云的耳中,自然是另有深意的。两岁,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昔年李翠霞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上门寻爹爹,后来爹爹认下这个女儿,取名为楼烟落。烟落,烟落,自烟花尘柳之地落叶生根于尚书府中,当时爹爹取名的深意便是如此。
深深吸一口凉气,楼征云长眉紧紧锁成“川”字,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烟落的身世,毕竟烟落不论才情还是气质都与李翠霞相去甚远。也许玉婉柔会知道些什么内情,也未尝可知。郁结在心中多年的疑惑,他如今只是想略略试探一下。
楼征云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故作轻松地阻止了她们的脚步,笑着问道:“小蝶?好别致的称呼。也是你们醉云坊中之人么?”
玉婉柔温婉笑着,回头道:“不,小蝶是可漂亮的一个小女孩呢。不过不是醉云坊的人,而是我和翠姨自外头捡回来的孤儿。因着腰间有一枚花瓣形的印记,翠姨说取名为花太庸俗,而蝶舞翩翩花丛中,是以唤作小蝶。”
语出,李翠霞已是全身一松,整个人直欲瘫软过去。
风离御眉心倏地一跳,脸色已是隐隐沉了下来。
腰间一枚花瓣形印记,不正是他的烟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