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颓丧地走回了朝阳殿,烟落经历了映月一事,再也无心思去质问风离御自己爹爹之事。她本想靠着自己想办法救爹爹出天牢,可如今看来,皆是多余之举。若论算得精明,她又怎会是风离御的对手,且她再算,亦是拗不过天意。
昏黄的朝阳殿内轻纱飞扬,在烟落眼中却似雪白灵幡飞扑飘舞,宝鼎香烟的气味沉寂寂地熏人,此刻于烟落闻起来却似香烛徐徐,再多的烛火,再明亮也只是多了阴森之气。
红菱立即迎了上来,一见烟落七魄丢了五魄之样,滞滞问道:“娘娘,你这是怎么了?见到老爷了么?”见她不语,竟是急了,连忙又问道:“究竟怎样了,你倒是说呀。”情急之下,已是连尊卑都忘却脑后。
“爹爹去了。”烟落颓然坐下,单手撑起沉重的额头,神态疲倦。
“什么……老爷他怎会?不是还没有到行刑的时候么……”红菱结结巴巴地问,面上写满诧异与不信,亦有无尽的哀痛。
“爹爹年迈体弱,经不起受罪,在狱中得病去逝了。”她长长叹一口气,神情极是疲惫,揉了揉眉心又道:“天意难违。罢了,这样也好,化作烟尘一同去了,也免得日后落得个身首异处,徒增悲凉。”
沉重的眼皮渐渐阖上,她太累太累了,累至无法再多去思考一分一毫。只是伸手探入怀中,取出那枚金令牌,她麻木吩咐道:“红菱,你替我跑一趟罢,将这金令牌还给皇上。现在便去,务必要送到。”她答应了他,今日便还,即便他再是无耻隐瞒她,她依旧得守信用。
红菱接过令牌,那明亮的金色刺得炫目,杏眸中闪过几抹异色,又瞧了一眼烟落此刻已然紧闭的眸子,她将金牌妥善收至怀中,沉声应道:“好的,奴婢即刻去办,娘娘请放心!”
烟落闭眼挥了挥了,便和衣躺倒在了软榻之上,不时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烟落发觉身上外衣与鞋子皆有人替她褪去。初秋夜凉,一袭薄被搭在她身上,替她抵去夜寒。身周似缭绕着淡淡的龙涎香,再闻便没有了。难道是风离御来过?苦笑一番,她甩一甩头,自己真是睡糊涂了,他怎可能会来呢,如今他的心思全在玉央宫。
烟落木然坐起身,穿戴整齐,靠绣花打发了一阵时间。到了中午的时候,有宫女来禀,果然不出所料,梅澜影有了身孕。
红菱正立在一旁缠丝线。听罢,红菱愤愤将手中绣线扔在地上,不齿道:“狐媚!”
烟落放下手中缝制的小衣,端起菊花茶,徐徐咽下一口,面上无一丝波澜。梅澜影有身孕,她昨日已猜到。想想有什么呢,这么多痛苦她都承受了,还差这一桩吗?
红菱气愤难平,喋喋不休道:“不就是有孕吗?有什么了不起,还派人通传,弄得人人皆知。梅澜影毕竟曾经是先皇的宠妃,也不知害臊。皇上也真是的,指派卫风照料她。那我们这边怎么办?娘娘你可是怀着双生子呢,难不成还没她重要吗?”
烟落本不想计较,红菱一番话撩拨得她平静的心湖再度泛起波澜,她深深蹙眉。风离御让卫风照料梅澜影?如此重视?难不成,风离御还怕自己会害了梅澜影的胎儿不成?
想到这,烟落神情骤冷,捡了一块雪花糕慢慢嚼了,徐徐道:“红菱,日后我们得小心行事。”
红菱挑眉,诧异地问:“为何?”
烟落冷哼一声,道:“梅澜影怀孕弄得宫中人人皆知,万一她的胎儿有个三长两短,矛头还不都指向我。谁人不知,我曾让她跪在殿外,容不下她。”
红菱凝思片刻,问道:“照理梨妃有孕,咱们该送去贺礼。娘娘,那咱们还送不送?”
烟落颔首,红翡翠珠钗轻轻打在耳边,凉凉似小雨。她缓缓道:“当然要送礼,还得送上一份大礼,免得叫人留下话柄。红菱,你去准备笔墨,我亲自绘一幅画给她。再附上一对龙凤金镯,就是上次西番进贡的那对,有精巧的卡扣,能打开的镂空雕花镯子。”
红菱皱眉,一脸不情愿,道:“那可是皇上特意留给娘娘的。凭什么给她,哼!”
烟落无所谓地笑笑:“不过是身外之物,算了。皇上那样喜欢她,那她啥样的宝贝没有,别嫌弃咱们的就是了。”顿一顿,她想了想,仔细叮嘱道:“梅澜影此人太假,三番两次无故晕倒。我不想惹麻烦上身。红菱,你切记:但凡梨妃来,就说我身子不爽,一概不见。还有你们所有的人都离她远远的。否则,万一她有什么事,咱们说不清。”
红菱应声,无奈地叹息一声,道:“好,那我去准备笔墨。”
自从梅澜影有孕后,烟落的朝阳殿更是冷清。
西风透着新凉,不声不响地来到了人间。一阵风过,便凉一阵。
醉兰池边百花凋落,却并没有清冷萧条,取而代之的是盛开的清秋菊花、有金芍药、一团雪、胭脂香等。菊花锦绣盛开,不似春光又胜似春光。诚然,天地永远是美的,梨花谢了,开了菊花,菊花谢了,还有梅花。风离御身边总会有鲜花盛开,有没有她自是无所谓的,更何况她容貌已毁,只是一朵残花。
一个多月中,风离御仅来过两次,每次不过是稍坐片刻,问问孩子情况。其余的时间,他总是陪着梅澜影。
烟落足不出户,白日里靠绣花打发时间。到了晚上,她静静坐在花园中,瞧着流萤飞舞,流星划过,兀自出神。她什么都不想,只满心期待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
然而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下来。
这一日傍晚,落霞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染透半天。
烟落小腹隆得愈来愈高,双腿也浮肿着,为了能顺利生产,她每天都坚持走上一个时辰。这日烟落自湖边散步回到朝阳殿,迎面碰上红菱焦灼地赶来。见了烟落,红菱慌里慌张道:“娘娘,梨妃娘娘小产了。”
烟落一惊,脸色微变,立即斥道:“她小产了,你慌什么?关我们什么事!”
红菱面色煞白:“娘娘,皇上龙颜大怒。”
烟落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面上仍维持着平静,摆手道:“玉央宫一定炸开了锅,我们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红菱,回宫。”嘴上这样说着,她心内却直打鼓,梅澜影好好的突然小产,定有人暗害。放眼后宫,唯有她与梅澜影有过节。该不会这脏水要泼至她头上吧。
正想着,刘公公踏着愈来愈暗的霞色奔来,见了烟落,恭敬道:“皇后娘娘,皇上请您移驾玉央宫。”
“何事?”红菱骤然问出口,声音含了些许紧张。
刘公公斜觑红菱一眼,冷了声:“皇上的吩咐,奴才怎知详细?还请皇后娘娘移驾。”
烟落心中一沉,心知不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问心无愧,不能自乱阵脚。当即她回宫换了套衣裳,跟随刘公公一同去了玉央宫。
走近玉央宫内殿,浓重的血腥气并着草药浓郁的气味扑面而来。绘春嬷嬷跪在床边哭泣不已。一名小宫女抱了被鲜血浸透的云缎褥子朝殿外奔去,不小心撞了烟落一下,却也顾不上了,只匆匆道歉一声,旋即飞快跑离。
那血红得刺目,红菱只瞧了一眼,惊得掩面,回头不敢去看。
烟落凝眉走上前。
宽阔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梅澜影正缩在风离御怀中嘤嘤啜泣着,长发散落,楚楚可怜。风离御好言安慰着:“影儿,别哭了,朕会查清楚,若有人害你,朕绝不姑息。你这次伤了元气,不能过分伤心了。听话。”
温馨的场面,烟落别过脸去,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风离御闻声望向烟落。她更清瘦了,唯有小腹高高隆起,腿也浮肿着。他心中一软,嘴上已道:“皇后身子不便,赐座。”
绘春一愣,不情不愿地搬来椅子。烟落狐疑地望着风离御,他唤她来,不是要质问她吗?
梅澜影见状,哭得更厉害,哭声撕心裂肺,哭得小脸惨白。她的声音颤抖,嘤嘤控诉着:“皇上,孩子没了。皇上都不过问吗?”
风离御柔声哄着梅澜影,道:“谁说朕不过问了?毕竟皇后怀着龙嗣,朕怎么也得顾念。”说罢,他看向烟落,冷了脸:“梨妃流产,你果真不知缘由?”
烟落淡淡摇头:“臣妾应该知道什么?臣妾每日在朝阳殿绣花,足不出户,又能做什么?”她虽这么说,心中却明白,她既然站在这,肯定已是入了别人的陷阱。
“呵呵。”风离御轻嗤:“皇后一向冰雪聪明,若真想做什么,何须出门?”
烟落偏过头,半晌才道:“皇上什么意思?”
“绘春!”风离御寒声唤着,眸中幽黑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绘春会意,取来一对龙凤金镯,打开卡扣,轻轻一抖,从里面倒出一些细小颗粒的香料来,哭诉道:“皇上您看,这对镯子设计精巧,是空心的。御医已验过,里边香料中混着麝香。这种香料香气浓郁,掩盖了麝香的味道,又有安神的作用。麝香自细密的镂空花纹溢出来。梨妃娘娘戴着镯子,日日闻着麝香,这胎才没能保住。”
风离御冷冷质问:“皇后,你有何辩解?”
烟落望一眼那镯子,神情淡淡的,道:“镯子的卡扣谁都能打开,我若放入麝香,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再者,若有心人栽害我,也是轻而易举的。”
梅澜影一听,哭得更凶。
风离御冷哼一声,道:“皇后果然善辩。单单只有一对镯子,朕也不会叫你来。绘春!将画呈上来!”
绘春抹了抹眼泪,取来一幅画,徐徐打开。那画笔法精妙,以黑白浓墨写意的梅林为背景,衬托出画中彩衣女子风致嫣然,肤白胜梨花,连衣褶纹理清晰可见。此画甚至将梅澜影眉间一点轻愁都描绘得惟妙惟肖。
烟落凝眉:“此画有何不妥?”
风离御瞥她一眼,冷冷道:“泼墨写意,除了皇后,还有谁有此绝妙之笔。”
烟落轻哼一声:“此画出自臣妾之手,亦是臣妾相赠梨妃。这点无需隐瞒。”
“啪”的一声,风离御一掌重重击在床榻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他盯着烟落,眼底折射出冰冷的锋芒,厉声道:“皇后真是好巧妙的心机!”
烟落扫他一眼,眸中难掩失望与鄙夷。镯子的事情不算,他还想栽赃她什么?在他眼中,自己如此不堪吗?
鄙夷的神情,令风离御脸色瞬间铁青,握紧的拳头“咯咯”直响。
绘春嬷嬷继续哭诉道:“皇后娘娘所赠之画,梨妃娘娘爱不释手,时常欣赏。哪知……这泼墨处的墨汁都是染了麝香的。皇后娘娘犹嫌镯子里的麝香不够,连画中都做了手脚,可怜梨妃娘娘的胎,就这么没了。”
梅澜影听绘春提到孩子,怨恨地看了烟落一眼,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哭泣着,蜷缩着,颤抖着。
瞧着眼上演前的一幕又一幕,烟落只觉像是在看戏。可惜她深陷局中,便没了听戏的闲情雅致。树影透过窗格映入室内,黑影在地上纵横交错,诡异难测,一如她此刻的境地。宫女们忙来忙去,殿门时而开,时而合。秋寒肆意侵袭,令烟落脊背阵阵发冷。
风离御自床榻上起身,几步逼至烟落面前,他寒声问:“究竟是不是你?”
烟落徐徐起身,后退一步,眼波凌厉地拂过他的俊颜,复又瞧了瞧梅澜影。她安静垂目,字字咬牙道:“臣妾确实容不下她!但……”
“啪”的一声,他狠狠一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这巴掌极是突然,烟落痛得脸颊发麻,眼前金星乱晃,怔在当地。相识以来,他强占过她,羞辱过她,抛弃过她,甚至无情利用过她,却独独没有打过她。如今为了梅澜影,他竟动手打她,他甚至都没听她说完。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胸口闷得极疼,眼中掠过一丝悲戚,却很快被从容取代。她没有哭,也不想哭。有什么好哭的呢?为了眼前这个本就不值得的人。
气氛似胶凝,叫人窒息。
风离御眯起眼睛,眸中冷光似针刺出,吩咐刘公公道:“自今日起,晋月昭仪封为月妃,协理六宫。皇后戕害龙嗣,罪不可赦!念其身怀龙嗣,暂不处置,即刻迁飞燕宫禁足,无诏不得外出。”
烟落默默听着,手抚着脸颊热辣辣之处,喉间咽下的皆是带着血腥味的咸涩。禁足飞燕宫,形同打入冷宫。不过,现在的朝阳殿与冷宫何异?先皇在时,她曾在飞燕宫渡过漫漫长日。现在,她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飞鸟尽,良弓藏,她对他没了利用价值,会有今日的下场,她早就料到了。
她千算万算,费尽心机避祸,依旧被人陷害。镯子里的麝香可以后放,只是将麝香掺在墨料中,谁能知道她会送画给梅澜影,谁又能在她的东西中做手脚?除非是……
烟落心中陡然一惊,忙望向不远处的红菱。只见红菱垂首站立,身子微颤,正无措地搅动着双手。难道真的是红菱?烟落心内大震,红菱怎会如此糊涂?如此一来,她这罪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风离御上前一步,紧紧捏住烟落下巴:“你太令朕失望了。”
烟落抬头仰望着他,俊颜近在咫尺,却那样陌生,仿佛从不相识。有片刻的沉静,耳畔风声簌簌,他们站得那样近,风撩拨着他们的衣衫,飘飘纠缠在一起。可心却是愈来愈远。
烟落突然莞尔一笑:“皇上既有圣断,臣妾何须多言。”她冰凉的小手,缓缓将他捏住她下颚的大手,一点一点地掰开。
眼底皆是寒冰,她望着他,他的眼中正倒映着两个小人,却是同样的冰冷。
她用力将他推远,屈膝一福。轻轻一笑,灿烂的笑令天地万物皆蒙羞,她字字清晰道:“臣妾谢皇上圣恩!”
转身,天青色的长裙瞬间如绽开的荷叶般凄美飘落。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心,也许早死了,才会这般没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