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算计
口头承诺了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婚约后,生活依旧如常,每天上课下课,从学校往返宿舍,似乎人生的节奏还停留在一个没有悬念没有波澜的阶段,在湛阳还没有派人送来信用卡的附属卡之前,乐春风真以为与湛阳的交集不过是一场白日梦而已。
他致电给她道:“衣服、首饰和化妆品之类的你自己去买你喜欢的……我比较推荐你到第一百货和风尚之都看看。”她在电话这端暗暗低笑,之所以特别嘱咐,是因为不放心她的品味与选择。其实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她压根儿没有想过要替他节省半分。
只是当出门来到楼下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要放松心情购物的打算将要泡汤了。
“春风……”尚文逸一手扶着墙壁自一旁的石阶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身上那件米白色衬衣衣摆皱巴巴地垂放在西裤外,他脚步跌撞着向她走近,刺鼻的酒气浓烈地扑进她的呼吸中。
她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诧异地瞪着满面胡须碴子,双目满布血丝的他,在她的了解中,他一向文质彬彬,极注重仪表,连衬衣也是要熨烫得平整如新方愿穿着外出,要不是因为他首先叫出她的名字,她是绝对不会认出这个醉酒醺醺、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就是他!
他站定在她面前,抬起双手使劲地搓了一把没有戴眼镜的眼睛,极力让自己多清醒几分,在她疑惑的眼光中,他慢慢地垂下头,口齿有点含糊:“我想上去找你,可是我怕我这个样子……我这个样子会吓坏你,所以,我在这里等……我想见你……”
乐春风心下一紧,可是纵有万千疑问,她终是咬紧了嘴唇,不发一言,只用半带怀疑的眼光冷冷睨着满脸颓唐的尚文逸。
“我跟她,已经分开了。”他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里暗涌着椎心的哀痛,“因为我和她在一起,无论是吃饭、看电影、逛街、聊天,哪怕是只静坐着,我都觉得身边的人是你,我都觉得在我眼前的,是你的笑容是你的表情。”
乐春风暗自酸楚,轻吸一口气,嗤之以鼻道:“对不起,这只是你的事情,已经与我无关,不必向我交待。”语毕,她不等他回应,径自绕过他往前走去。
不是不能感觉到背后两道紧紧追随自己的目光,她不自禁微侧一下头,他从来是滴酒不沾,他从来不会因为私人原因影响工作,更不会在上班时间出现在她面前,但这些过往的不会,今天竟全数集中在了一起,她完全不在意?不动容?不担忧?其实是自欺欺人。
用湛阳的卡刷了好些养身的保健品,走出大药房的时候,细微的雨丝夹在风中扑面而来,正是她提前结束购物原路返回的最好理由。
将至宿舍时,雨势愈渐地淋漓,隔着迷蒙的雨雾,远远地看到并无檐顶可遮避的楼下,尚文逸高瘦的身影孑然孤清地伫立在雨中,也许是有点疲惫了,他软软地向后一步背靠墙壁,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乐春风有点意外,却又难掩心底的期待,冒着雨缓步走近,看到他慢慢地抬起了头来,满是水湿的脸庞益显憔悴无神,眼底的乌青映衬着眼眸中的失落与黯淡,尤其的揪人心神。她沉一口气,勉力移开了视线,变质的爱等同难收的覆水,即使她潜意识中觉得这也许是重修旧好的绝佳时机。
他往前走了两步,在她面前站定后,便停了下来。雨水淅沥地洒落在他们身上,她垂了一下眼帘,水珠如泪水似的自睫毛上轻盈地流淌。
在他开口之前,她迈开脚步向楼梯走去,自他身边擦肩而过,小声说道:“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他回过头,映入眼中的是她无分毫迟疑的背影。他目光微微一冷。
以为只是阵雨,偏偏却连绵地一直下,天已入黑,她捧着热乎乎的面条有一口没一口地吞咽着,跟前电视机里的人絮絮地报道着什么,她只空洞地睁着大眼睛,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挂钟的时针指向了九点,她放下了怀中的抱枕,半带犹豫地来到窗前,绵密的雨声细微地传进耳中。她咬一咬牙,以食指挑起窗帘一角,楼下一团昏黄的光芒,映得双眼模糊,哪里看得清任何人影?几乎要讥讽地自嘲而笑,最终嘴角讶然地凝固成了僵硬的弧度,她手难掩抖颤地把窗帘掀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楼下那个沐在凛凛夜雨中的身影。
是他,还是他,他还在,他没有离开,他一直在等。
她鼻子一酸,以手掩唇。
她没有再多想,转身夺门而出。
他的脸色在路灯下一片惊心的青白,惨淡而灰败的目光在纷飞的雨水中犹如零落的碎片,哀凉地投向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的乐春风。
她没有撑伞,顷刻间便已浑身湿透,满脸晶莹的水珠。她直勾勾地瞪着他,面上一片冰凉,似没有任何感情。
“你在干什么呢?”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夹着沙哑的哽咽,“你不是说过你错了,你不该隐瞒我你变心的事实吗?你不是已经变心了吗?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招惹我呢?”她歇斯底里地扬起双手,声音尖锐,“你不爱我了干吗还要来招惹我啊?”
他的眼眶是她也不能察觉地发红,泪水顺着雨水淌满一颊,“我不能忘记你,我心里只有你,春风,我求你,求你……”他双唇颤抖,“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她一手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水湿,高声道:“你不是在爱我你是在折磨我你知道吗?”她用食指戳他的肩膀,“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随时把感情收回去,又随时把感情塞给我?而你塞给我我又只能接受不能拒绝?”她摇头,泪水潸然而下,“这个游戏,我玩不起,我真的玩不起……”
她以双手掩面,低低啜泣着转过身,再不愿多看他一眼,再不能再多看他一眼。
然而他却“扑通”一声在她身后跪了下来,满脸悲戚,“春风,我求你,我不能失去你,我只求你原谅我。”不带温度的雨水沿着脸流进了他口中,是满嘴不堪的咸涩,“这个不是游戏,而是我对你,最大的承诺。”
她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不予理会离他远去,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回过身去一把拥紧了他,任由他更紧更紧地抱住自己,任由自己在他湿濡的怀中放声大哭,而他炽热而疼怜的吻深深地辗转在她额头之上。
温暖静谧的房间里,她默默地享受着他用大毛巾为她擦干头发的细致与体贴,窗帘已然挽了起来,她面向着窗外,注视着渐渐看不出痕迹来的小雨,低垂的夜幕终究是回归了应有的平静。
“春风,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雨中把头发淋得湿漉漉的吗?”尚文逸轻轻地说着,像是在讲述一个久远而美好的故事,“你趴在街心公园的围栏上小声地哭泣,我无意中发现了你,走到你身边,向你递了一包纸巾,你起先接了过去,没想到竟一把扔还我,说不要我多管闲事。当时我很不识趣,就说,我没有管闲事,我是代表你家里人在关心你。”
乐春风仿佛也陷进了回忆中,茫茫然道:“听了你说的这句话,我哭得更厉害,过了很久,我抬起头,发现你没有离去,于是我对你说,我原本也该有一个家,可是到了今天,我才发现我没有家。”
尚文逸放下了毛巾,从背后拥住了她,下巴抵在她肩头,轻柔地亲吻她顺滑的发丝,“然后我一直陪着你坐在公园里,听你诉说你的心事。”
“我告诉你,我的爸爸在今天举行了葬礼。我还告诉你,自我出生以来,我爸爸就不喜欢我,他把我交给了姥姥抚养,从小,我就没有父母疼爱。在葬礼上,我站在妈妈身后一直流泪,其实我心里更多的是高兴,我高兴爸爸终于走了,我终于可以回到妈妈身边,虽然我妈妈也一直对我不闻不问。但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葬礼结束后,我妈妈只对我说了一句:你回姥姥家吧。我问她为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后来我拉着她问她为什么我不可以回家,她甩开我的手,冷冷地对我说,够了,不要摆出这副样子来,这些年来,我供你读书,没有欠你什么。”提起往事,她双目盈泪。
尚文逸眼中有一丝恻隐,只一闪而过,“自那以后,只要你开心或者不开心,都会给我写信,会给我打电话,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你,无论你开心或是不开心,我都会陪着你。”
她依恋地偎在他宽实的胸膛中,含泪而笑,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在我妈妈亲口对我说,我已经长大成人,健健康康,就不要再怪她没有尽母亲责任的时候,在她和她的男人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你都是不离不弃地陪着我。我以为你会一直这样做,一直在我身后支持我。”
他深感歉然地抱紧她,道:“春风,对不起,我错了一次,再不会有第二次。”
她握紧了他揽在她腰间的手,当感觉他温热轻浅的气息流连在脖颈之处时,她脑中倏然一震,猛地记起了什么,顺势推开了他拥得紧迫的手,转过身打了一个呵欠,故作慵倦道:“我累了。”并未注意到他微微侧过了头,眼中掠过了一抹隐约的不忿与不安。
翌日一早便接到湛阳秘书打来的电话,声线相当的温柔甜美:“乐小姐早上好!我是湛总的秘书程晓曼,湛总让我跟蓓特莎丝嫁衣预约了今天早上十点钟试婚纱,程司机会在九点半到您家楼下接您,请问您有问题吗?”
乐春风看一眼睡在躺椅上的尚文逸,一手半掩嘴巴快步走出阳台,小声道:“好,我知道了,没有问题的。”
他的睡容透着淡淡的疲惫,犹在梦中,那样沉醉不醒。她心头有一瞬的揪紧,虽然在决定出门前有过泰半的犹豫,但她最终还是选择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不发一点声响地上了锁。
……
试过婚纱,离开蓓特莎丝嫁衣店后,她掏出手机一看,才发现五个未接来电,均是来自尚文逸。再有一条短信:春风,我做了个噩梦惊醒后,发现你真的离开了,那样的疼感,不是我能承受的,我不愿意再承受。
她握紧了手机,抿紧唇若有所思。
……
下午的课结束后,她沿路返回宿舍,尚文逸已在楼下等待,他身上的米白格子衬衣平整如新,面上光洁俊朗,金丝眼镜后的双眼闪动着奕奕的神采,再不是昨夜憔悴失形的狼狈模样。
“春风,我们走吧。”他不容分说拉过她的手往前走去。
她抗拒地要甩开他的手,没想到他却越抓越紧,她皱起眉道:“你到底要带我到哪里去?”
他加快了脚步,前方便是马路,随时可以拦截的士,“我带你回家。”
她诧异地瞪着他的侧脸,道:“带我回你家?”
“对,我爸爸妈妈早就想见一见你了,今晚是我妈妈生日,正是时候把你带回去。”他不等她开口,一手拦下了的士,迅速地拉着她上了车。
“可是……”她心里忐忑不安,随口道:“到你家去……怎么也不该空着双手。”
他臂弯内有着无限的温柔,揽紧了她的腰身,摇头道:“什么都不必准备,只需要你出现,就是最好的礼物。”
尚家位处于市某财经大学的附近,是该大学的教工宿舍楼。身为大学教授的尚父年过六十,举手投足间尽露翩翩文气的儒雅之风,面对乐春风,他清瘦的脸庞上自始至终都含着和蔼可亲的微笑,使得她惴然难安的心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在事业单位担任要职的尚母则更多了一分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吟吟地握住乐春风的手,道:“春风,一直听文逸提起你来,可是到今天才见到,可比我想象中要漂亮多了!”
乐春风如受感染似的也绽开了笑颜,甜声道:“祝伯母生日快乐!”尚母看了尚文逸一眼,会心一笑,更握紧了乐春风的手。
晚餐早已准备好,色香俱全的五菜一汤,诱人胃口的香味夹杂着温暖的家常气息,尚母越发亲切,让春风坐在自己身旁,一边与她聊天,一边为她布菜,不时提一句:“文逸说你爱吃鱼香茄子,多吃点。你怕鱼刺,这个清蒸鲈鱼刺少,你放心吃。你尝尝这个冬瓜排骨汤,我是特地用老火慢熬的……”
待春风吃饱喝足,尚母把她拉到一旁说话,尚文逸用满是笑意的眼神制止了欲帮忙收拾的她,与此同时听到尚母笑着道:“春风你就陪我说说话,活儿让他们干去!”
乐春风看着尚文逸与尚父一起收拾碗筷,明亮的灯光洒落在这个不算宽敞却温暖舒适的家庭中,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是她曾经心心念念、极为向往的快乐天地。
“春风,其实我们很早以前就想着要让你到家里来一趟的,但是文逸说你还有学业在身,怕会为你增加压力,所以才暂时不提了,可是在我们两老心里,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女孩。文逸这孩子呢,他心里就只有你,可是他做事的方式和心态跟他爸爸有点像,总是从顾全大局的角度出发,有时候可能会不够贴心,要是他惹你生气了,你今后只管跟我说,我自会替你教训他!”尚母轻轻地拍了拍乐春风的手背,眼里带着疼惜,和声道:“我看你有点偏瘦,脸色也不大好,以后要常来吃饭,我多熬点老火汤给你喝,对了,桂圆红枣汤水你爱吃吧?只要你来我就给你做,这个你常吃对身体好。你也不要太客气了,当是自己的家,我们就跟你父母一样的……”
乐春风低下头,眼帘半垂,掩住了眼内的雾气,抿一抿唇,道:“谢谢伯母。”
尚父这时走过来,含笑道:“你如果要谢,就要多吃你伯母做的菜,她看你爱吃,她心里就高兴了。”
尚文逸来到她身旁,双手亲昵地放在她肩头,故作不满地柔声道:“你看,现在他们眼里只有你了,我快没有地位了。”
乐春风不自禁地笑了,依在他怀中,他顺势从后背抱紧了她,在父母慈蔼关爱的目光中,那样自然。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被期待已久的暖流包围,不久前还充斥于心的狐疑与哀凉无可抵挡地渐次融化,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过的,是这一种看似简单,却一度遥不可及的生活。
“这样的家我在心里想象过许多次。”离开尚家后,乐春风与尚文逸并肩往前走,放眼看着夜幕下的车来车往,车灯金黄闪烁一如繁星。
他牵着她的手,手心里藏着温心的暖热,“我希望从此在你心里,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她在他掌中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一点力,反握住了他,没有言语,却蕴着不易察觉的笑,含一缕浅浅的满足宁馨,直蔓延到心底里去。
他只不过略看她一眼,便已心中有数,别过了脸,灿若星辰的灯光映得双眼闪烁难测。
那一天眼睁睁看着春风走出迪罗咖啡室后,湛晴随后就到,妆容精致的瓜子脸上带着若隐若现的焦躁。他心知事情非同小可,方会致使一向波澜不惊的她失了应有的从容。
“我问我哥到底想怎么样,一纸高调的重金征婚,可是想向媒体、向同行提供新闻和饭后谈资,为什么?为什么这分明只是我们自己的家事,要弄得满城皆知?我今天早上出门上班,家门外就等着几个记者,他们开口就问我是不是因为我爸爸逼婚太甚,以至我哥哥要用这样的方式征婚……”湛晴语气急促,脸颊边泛起了一抹红霞,是曾经的激动留下的痕迹,“文逸,你不明白,这不是小事,我爸爸一片苦心要为哥哥挑选结婚对象,不是为了什么,全为了湛家!我们不能任由哥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当成儿戏,哥哥虽然只是我爸爸的侄子,但这些年来,我是看到的,爸爸一直把他当成是亲生儿子对待,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他好,我不明白,他怨恨什么呢?如果我爸爸可以做到把湛氏发展得更好,那么湛氏为什么不可交由我爸爸管理呢?”
他一颗心悬了起来,不安问道:“那湛总刚才是怎么答复你呢?他愿意取消这次的征婚吗?”
湛晴眼光不经意地掠过他的脸庞,心思不着痕迹地在脑中回旋了一下,片刻,方道:“我已经和我爸爸通过电话,我们的想法一致,就是绝对不能让哥哥娶一个对湛家无利的女人。”她停一停,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刚才我在哥哥门外听到,哥哥应该是选中了一个名叫乐春风的女孩,文逸,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他整个儿怔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回答:“是。”
……
乐春风在车站停下脚步,回头冲他粲然一笑,道:“送到这里好了,我自己坐车回家。”
尚文逸稍一迟疑,旋即摇头道:“不,我一定要和你一起走完这段路,我不会再扔下你。”
……
“文逸,你帮我,帮我想办法,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女孩子与哥哥结婚,她不行,她不配的。”
……
乐春风没有再坚持,只垂头在他怀里低笑了一声。
他拥紧她,闭目轻吻她的鬓发。
“晴,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乐春风,一定不会嫁给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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