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突围后,他们又在峡谷中施展轻功穿行了很长一段路,直至确定到达了安全地带,绝不会再有紫竹国的将士追来。此时,凤绝一直冷凝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回眸,他觑着清幽的目光有微微的闪动,终冷声道:“谁让你一个人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子,如今已是两个人了。莫说方才与你师伯的缠斗,就是此前两军的混战厮杀,爆炸,还有那密集的箭雨,有多危险,你知道么?”
他劈头盖脸地怒斥着,她轻轻瑟缩了下,一手悄悄攀上自己的左臂,那里的白袍已是被师伯凌厉的剑气划开了一道口子。生怕被他看见,她连忙将伤口处遮掩起来。
哪知欲盖弥彰,他一下拉开她的手,拽过她的左臂,撩起袖子,瞧见只是些皮外伤方才放下心来。心中因着后怕,仍是愤愤难平,他大声道:“你瞧见了没?这不是受伤了?!”
清幽知他生气,又因着他多日未曾与自己说过话,总是避着自己。一时心中觉得委屈,她缓缓靠近他,抬起微红的眼眶,对上他黑深闪亮的眸子,哽咽道:“绝,这些日子来,你那么忙,总是没机会同你说说话。现在好不容易只有咱们两人,你能不能……能不能……别再生气了……”
踮起脚尖,她软软依向他的怀中,娇语着,“绝,我现在有点累了,你抱抱我,好么?”
说罢,她纤长的双臂已是缠上他的脖颈,整个人缩入他宽阔的怀中。多少日的心绪不宁,只有此刻置身他的怀中,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才能令她安心。
他高俊的身形,轻轻一怔。她这是,在跟他撒娇么?心中一软,他无法拒绝,略略躬身,长臂一勾,便揽住她修长的双腿,将她抱起。
清幽则是顺势益发偎紧着他,心里甜蜜蜜的,她就知道,他一直都在乎她的,关心她的,哪怕天变地变,斗转星移,这一点永不会变。
这样抱着她走了一小段,凤绝腾出一手,将两指置于薄唇间,轻吹一声,嘹亮的口哨声回荡在了山野间。不多时,一匹骏马疾驰而来,如风般骤停在凤绝面前。
清幽微愕,心下了然,原来他早就在暗处备好了撤退的后路。
凤绝抱着清幽,纵跃上马。
扬鞭轻喝,骏马踏出一线尘烟,山间春色在他们眼前掠过。
遥遥望去,远处的山尖,还有些薄雪没有彻底融化,可山腰和山脚下的小树已是绽出嫩芽,风拂过,带着一股脑儿的清香,直扑上清幽的脸庞,令人心旷神怡。
疾驰间,马儿颠簸,她益发搂紧了他。唇边挂着柔和的浅笑,一双小手更是顽皮地探入他墨色的衣襟中,隔着薄薄的底衣,汲取着他身上绵绵不绝散出的温暖。
也许,唯有这样,她才能确定自己置身他的怀中,而非是梦。
凤绝左臂正搂着她,此时却突然一僵,下意识地收紧。臂弯中的腰肢轻盈而柔软,低头间正好望见她眷眷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他胸中忽地一窒,有酸涩的感觉涌上,令他直想将身前的人推开。她越是这般依恋他,离不开他,只怕将来……
握住缰绳的手狠狠一震,他狠下心来,将清幽隔开,猛夹马肚。下一刻,骏马似电闪般飞出,速度更胜方才。
清幽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疏远,心中极为不解,风声呼啸中,她大声问道,“绝,今天你能不能陪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拒绝道:“不能,回到岳州城中,我还要立即清点整编亲兵。不日便要挥兵直逼紫苑城。”
她仍不甘心,“就一小会好么?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是关于洛云惜!”
马蹄踩踏声伴随着簌簌风声,交替轰鸣着。她的声音纵使再大,也很快便被噪杂淹没。
他依旧生冷回绝,“那些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攻城,我等不了了!”
不重要了?他的话,令她有片刻的不解。为什么洛云惜的事会不重要了呢?攻打紫竹国,又为什么他会等不了了呢?她总觉得这样的他,十分怪异,好似有什么事瞒着她一般。
“绝,攻打紫竹国,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急?这样会很危险的……绝……”山路愈来愈陡,马蹄声更大,上下颠簸令她要说话益发困难起来。
她不解,眼下联军势力强大,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急功近利,于险中求胜。本可以稳稳当当,将紫苑城围上半载,不攻自破。就好比昨夜,凤绝他根本无需冒险连夜突袭,他的武功虽高,可师伯武功亦是不弱,加上还有一众围攻将士人等,他自己又因着多日来连续作战而疲惫不堪,此前若不是她及时赶到。即便是准备了后路,恐怕,他也没有那么容易全身而退罢。凤绝身经百战,不应如此急躁莽撞才是。
奔驰许久,随着凤绝紧紧勒住马缰绳,一声嘶鸣划破长空,马儿骤然扬起前蹄,凌空扑腾一番,方才停下。
清幽自他怀中探出脑袋,瞧着眼前绵延的青色城墙,还有城门上硕大斑驳的刻字“岳州”,方知他们已是回到了岳州城中。
怔忪间,她忽觉身后一冷,一直依偎的温暖硬生生离开。原是凤绝飞身下马。
下一刻,冷硬的马缰绳塞入她的手中,他低沉的声音传来,“惜惜,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州府。”
清幽望着他急速离去的背影,越发心酸,强自忍住泪水,朝着那渐行渐远的黑色身形,她大喊道:“绝,我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为什么?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他停下,转首。即便是远远地,都能望见她凄怨的小脸,眼眶中有一点晶莹正缓慢滑落,在阳光中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心中不忍,他轻声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想在孩子出生前结束战争罢了。先回去罢,一夜没睡,你一定很累了。”
言罢,他依旧转身离去,身形渐渐消失在了明亮的日色之中。
而她,凝滞于马上,久久不动……
真的是这样么?只是不想他们的孩子出生在战火纷飞之中么?原本,这样的答案应该听得她心中暖暖的,可为何此刻她的感觉却是如此酸涩?
一夜没有休息,她是累了倦了,可他呢?他已经多少个日日夜夜都没有休息过了,他就不累么?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虽知道,这其中必定有隐情。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其中的缘故最后竟会是洛云惜亲口告诉她。
二日后的晚上,她跟踪洛云惜来到离岳州城不远处偏僻的山间,她自暗中袭击,逼着洛云惜出手,终于确认了洛云惜已练成辟寒功的事实。
可不想,竟会听到如此令人心惊的事实。
“你不会去凤绝面前揭穿我的,我敢打赌。”
幽暗月色下,洛云惜丝毫不介意被清幽撞破自己会武功以及并没有失忆的真相。她只是轻轻一笑,声音如同浮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只是这样淡淡说着。
清幽则是定定立在风中,双臂环胸,秀眉紧锁,等着洛云惜继续说下去。
方才她出手试了试洛云惜的武功,比起上次在风宿城中一会,洛云惜的武功进展极快,再这么下去,恐怕不日便要凌驾于她之上。想来洛云惜此刻说的不紧不慢,必定是有十分的把握。
洛云惜凉凉瞥一眼清幽,眸中闪过怨恨。若论长相,清幽并不十分美艳,但是清秀恬静的眉眼间皆是说不出的婉约,恰如写得最有情致的一阕词曲。难道,这就是自己输给她的原因么?只因她好似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么?
愤然捏紧双拳,叶眉紧蹙,洛云惜益发恨恨,她不甘心,她绝对不甘心。而眼下,是最好的机会,想到这里,她唇边立即绽出得意的笑容,字字道:“你非但不会揭穿我。相反,等会儿你还会求我,我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去做什么!”
清幽挑眉,不置可否。
洛云惜低首抚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低低道:“因为,他中毒了。”
清幽眉心剧烈跳动着,虽是强作冷静,可负在身后的手已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竟是中毒么?难怪她有时总觉得凤绝脸色不佳,泛着一丝青白。
“你不信?”洛云惜见清幽并没有反应,竖眉,又道:“你还真是命大,本来你们在洞穴之时,我是想让你们两个人都中毒了。可惜啊,他护着你,还护得那样周全,你才没有被冥水沾染。”
冥水?!
清幽双眸霍然睁圆,似是不可置信般。冥水,这个熟悉的名字,这不是凤炎当年所中之毒么?
洛云惜又瞥了她一眼,冷哼道:“看你的表情,你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不用我多说了。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的。”
清幽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那日洞口吹来阴风伴随着绵绵细雨,竟是和着冥水之故。骤然大惊,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里扯出那种被强力拉扯的痛楚和惊惧来。
冥水?!凤炎那样精明的人,若是冥水有解,他又怎会自寻死路?
额头有涔涔冷汗滑落,清幽再也无法保持镇静,踉跄倒退一步,她颤声喃喃道:“不会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爱他的,不是么……你怎会要他的命呢……我不信,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的……”
洛云惜唇边露出一抹雨洗桃花般美艳的笑容,不屑道:“我爱他?呵呵,对!可你不知道的是,我更恨他!看着他痛苦,我心里无比痛快!”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上的镯子,她继续道,“恐怕有一点你还不知道。凤绝虽是和凤炎一样,所中的都是冥水之毒,可凤绝的情况比凤炎要严重多了。当年凤炎本就是修炼辟寒功,体质偏阴,用尽名药也只能保他两年的性命。可凤绝练得是至阳至纯的内力,与辟寒功的本质大相径庭,与冥水更是相冲突。一阴一阳,想必要不了多久,他武功内力便会丧尽。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的话,但是你只消看他眼下如此拼命打仗,便能觑之一二,他也只剩这么些时间替国效力,所以他能不着急么?呵呵,等他武功丧失,等着他的,便是阴寒一点一点侵体,慢慢折磨他,直至呼吸衰竭而亡。即便他寻遍名医,我想,至多也熬不过一年。届时……”
此刻,清幽已是完全慌了,她心知洛云惜说的肯定是真的,而这般说辞,立即解开了她心中所有的疑惑。为什么凤绝总是避着她,原是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不忍自己陷入太深,日后过于伤心。还有他为什么急于攻下紫竹国,为什么那样拼命,一切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突然,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冲上前去握住洛云惜冰凉的手腕,急问道:“真的没救了吗?你若是恨,你恨我好了,为什么要恨他。都是我不好,你若要,尽管将我的命取走便是了,为什么要连他也一起下毒……”
洛云惜两眼喷射出冷厉的光芒,直欲射人,反手一擒,她扣住清幽纤细的手腕,长长十根指甲狠狠扣进她的手腕肉里,旋即沁出十点血丝,喝道:“谁稀罕你的贱命?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能为他付出生命么?少在那里装作情深了!若不是他那样对我,曾经的我也是愿为他付出一切的!只可惜,是他不珍惜,他的眼里只有你!凭什么?白清幽,你究竟有哪一点比我好?!你不过是一个欺骗他感情十足十的骗子罢了,现在又来装什么清高?!我对他一往情深,可到头来,他却只将我当作是你的影子!甚至只是因为一个‘惜’字,你教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她用力一把推开清幽,难掩眸中恨意,“实话告诉你,凤炎死后,其实黑蝶研制出了一枚药丸,可以解开这冥水之毒。如今黑蝶已死,世上只此一粒,因着机缘巧合,如今已在我的手中,只不过……”她冷笑,“我本想着,让你们两个都中毒,然后再看场好戏,看看只有一粒解药,你们要如何抉择生死。不过,既然当时他保护了你,也罢,就让他一个人承受这阴寒侵体,慢慢死亡的痛苦罢。”
清幽一听得有药可解,早已顾不上其他。本是黯淡的眸色好似瞬间明亮起来,她上前扯住洛云惜,低声哀求道:“如今你已经是他的王妃了,你救救他,好么?我保证,绝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绝不会妨碍你们,这样可以么?”
洛云惜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清幽长久说不出话来。她的笑声太过鬼魅,直震得无边暗沉夜色中满树白花簌簌掉落,好似漫天漫地正飘着雪花般。
良久,她止了笑,指着清幽厉声道:“你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呢?我空有他的躯壳,不,甚至连躯壳都得不到。他只会日日思念着你,聊度此生,即便你们不能相守,却拥有最美好的相爱的回忆。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成全你们?白清幽,你恐怕弄错了,我恨他!我虽然并不希望他死,可那是因为我要他生不如死!”
极怒之下,洛云惜的面孔在月光下变得雪白,呼吸沉重若汹涌潮水起伏着,她自怀中摸出半枚黑色药丸,举在清幽面前。
清幽本能想去抢夺那药丸,可伸出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因为面前,并不是整粒的药丸,而是半粒。
她突然,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洛云惜会毁去那救命的药。她只是小心地、慢慢地垂下手,垂在身侧,紧紧握住自己的衣摆,抑制着自己的颤抖。可那由心而生的颤抖,根本无法控制住。终,她整个人亦是跟随着,直抖得似在苍茫大海中沉浮的一叶扁舟。
洛云惜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自己衣领,再来又是理顺了她的长发,最终以两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半粒药丸。面作好奇之色,仿佛借着月光,她正在审视某件奇异的东西般。
清幽的心,随着她的每一个细小动作而紧绷着,生怕她一个指尖用力,便会毁去药丸。
洛云惜径自端视了片刻,突然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可惜,本来,这粒药丸要是凤炎还在,倒是能解他所中的毒。不过,凤绝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谁让他修炼的是至阳至纯的内力。即便有药,也治不好他。他的武功,还是会一点一点地消失,直至成为废人。”
她的话,令清幽直直沉到谷底,身子冰凉冰凉的,一缕月光无遮无拦洒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她自然明白,武功对于一个习武之人,可以说比生命还重要,尤其是像凤绝那样的铁血男儿。
“不过……”洛云惜故意拖了长长的尾音,成功地将清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唇角含着明艳的冷笑,她字字道:“你看,我手里只有半粒药丸,而另外半粒已经融入我的骨血之中。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我的体质偏偏是至阴至寒。”
说着,洛云惜突然上前一步,凑近清幽耳边,尖刺的、怨毒的声音好似一条冰凉的小蛇般游移钻入。
“若是他服下这半粒解药,每七日与我欢好一次,让融于我骨血之中的另外半粒解药一点一点将他体内的阴寒之气转移到我身上,呵呵,谁教我是至阴至寒的体质呢?只有我能救他。也不会太长罢,大约二十、三十年,就能彻底治好他的毒了。呵呵,你觉得怎样?”
没有洛云惜预想之中的绝望之色,相反清幽的神色已然十分平静。
垂首,一绺额发随之落下,恰好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清幽静静道:“洛云惜,你的事,我绝不会说出来。方才我也说过了,等到战争结束,我不会再出现在你们的面前。”
洛云惜嗤笑,“我也说了,即便你走了,他也不会忘掉你,也不可能接受我。我已经做过一回你的影子了,可不想再傻第二次。更何况,我还没有看到他痛苦、后悔、绝望的样子,如何能平我心中的怒气和怨气?我要他后悔,后悔曾经辜负了我!”
清幽咬唇,衣襟下摆已是被揉得极皱,“那,你想怎样?”
“很简单,我讨厌你这一副圣洁的伪装,在他心中,你纯净如白莲。我要你在他的面前,彻底地毁去形象,让他知道你是多么恶毒的女人。让他对你彻底失望、甚至绝望。让他深深后悔自己曾经爱过你!”洛云惜将药丸收起,她用力一拽,折下身侧一支新开的白花,捏在掌间,揉得粉碎。
清幽心中一阵阵发寒,寒得生出缕缕生疼的意味。
可面上,依旧是波澜平静,她只淡淡地问,“那你说该怎么做?”
洛云惜冷毒的目光,落在清幽已是隆起的小腹之上,“条件不算多,一条我已经想好了。至于还有另外一条,等我日后想到了再告诉你。什么时候等我满意了,什么时候就给你解药。”她轻轻拍拍手,掸去方才碾碎的白花残叶。
抬步,与清幽错身而过时,洛云惜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随之……清脆若黄鹂啼转的声音,在山间久久回荡着。
“好好考虑下,你的时间可不多。他的命,可没有凤炎那样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