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能常常见到帽儿,林珑的情绪高了不少,每日都早早过来请安,在太后面前说说话。她并不会多看帽儿,甚至很多时候,视线都不会主动找寻,但是只要知道她在这,心就会无比地安稳。
就这样,林珑在宫中安稳地待了六七天,差点乐不思蜀。
这日清晨早早过来太后处请安,没有看到帽儿的身影,令林珑神色多了几分心焦,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娘子。”丁香小声唤了一声,还悄悄用手指扯了扯林珑的袖口,示意她往前看,太后正跟她说话呢。
自打进宫以来,丁香就觉出林珑的不对劲,她自来就是这个样子,很会克制情绪,只要她不想,别人根本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但丁香从小服侍林珑,她能瞒过别人,可瞒不过丁香。
丁香很清楚地感受到林珑平静外表下潜藏的细微情绪,或亢奋,或低落。
不过,娘子向来稳妥,即便情绪不对劲,也从不出差错。
今儿是怎么了,打进门就不对,现在居然连太后问话都没听见。
林珑恍惚回神,发现众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微微一呆,而后动作流畅地向太后行礼请罪:“妾无状,一时失神,还请太后娘娘原宥。”
“无妨。”太后根本不在意林珑的失神,反而对她十分关切,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两眼,“哀家见你脸色不好,可是夜里睡不安稳?都说医者不能自医,一会还是让医女瞧瞧为好。”
说到这,太后抬了抬手,招呼林珑,“过来,到哀家身边来。”待林珑过来,便伸手挽了林珑的手,语气低柔,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爱护,“你也在宫里待了些日子,是时候归家了,只是哀家舍不得,才多留你几日。”
顾惠妃在一旁拿着帕子掩唇而笑:“母后,您这也太疼爱世子妃了,妾身看了都要吃醋呢。”说着故作怪状,扭头轻哼了一声,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见状,婉嫔也不甘示弱,上来凑趣:“可不是,母亲真是太疼世子妃了,不过,世子妃也是可人疼,生得伶俐聪慧,更兼为人孝顺,真真是难得。秦王妃却是好福气,有这样一个贴心的媳妇在侧。”
一众人说说笑笑,仿佛根本没发现这室内少了一人。
只有张昭性子呆拙,没领会众人的有意忽视,突然开口询问:“怎么没见晋阳公主?”
她话音刚落,黄莹就轻拍了下脑瓜,连声道:“是我忘了,是我忘了,早上那会,公主的乳母便来告罪,说是公主昨个受了风寒,夜里发热,恐会过了病气,便没过来。”说完看向太后,斟酌着语气,继续道:“这会,乳母正在殿外候着,娘娘可是要叫进来问问?”
“进来吧。”太后毕竟顶着慈爱之名,不能罔顾自己孙女的身体。
乳母战战兢兢地进来,一进来就噗通跪在地上,先是一番请罪:“奴婢不曾看顾好公主,请太后娘娘恕罪。”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黄莹蹙眉,沉声发问。
见黄莹发问,那乳母稍稍弯下身体,跪伏在地,将晋阳的生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昨个下了个场好雪,公主见雪心喜,想要玩耍,奴婢劝不住……”
劝不住?林珑羽睫微颤,想起前几日,那宫女将帽儿扯得趔趄在地。
“冰天雪地里玩闹了一天,虽说回去后,奴婢盯着公主喝下姜汤,而且发了汗,可是夜里仍然发了热。”
“可请了医女?”主子不上心,这些做奴婢的最是捧高踩低,怎么可能对晋阳尽心。顾惠妃也不关注细节,只挑了关键来问。
乳母面色讪讪,声音讷讷:“公主发热时已是半夜,且哭闹不止,不许奴婢去请医女,说是不想喝苦药,是以……”
“你们还真是听话!”顾惠妃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不过神情却越发冷然,“现在怎么样,公主还发热么?”
“已经快退了。”乳母回得很快。
快退了?林珑眉心一挑,几乎绷不住面上表情。
这时,一直沉默的太后终于开口:“去请医女瞧瞧,不过受了些风寒,想是没什么要紧。”
闻言,顾惠妃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感觉到她的目光,太后瞥了她一眼,顾惠妃立刻垂眸,安静下来。
见太后并没有责罚的意思,乳母彻底松了口气,正要谢恩。不想这时,林珑突然开口。
“娘娘,妾身略通医术,不如让妾去瞧瞧公主?”
丁香瞧了自家娘子一眼,略有紧张。
顾惠妃目光跟着落到林珑身上,深深地打量她好几眼。
太后还抓着林珑的手,闻言便下意识蹙了蹙眉头,沉声:“你身体也不爽利,万一过了病气可怎生是好,晋阳那孩子自小身子骨就健壮,不过是小风寒,想是无大碍,何故累了你,还是让医女过去吧。”
真是好一个关爱晚辈的慈悲太后。
林珑羞涩地低了头低头,难得坚持:“娘娘这样疼爱妾身,妾身也想为您分忧。”
“也好。”太后语气淡了下来,松开林珑的手,“既然如此,你就过去瞧瞧吧。”
“谢太后。”林珑俯身,假装看不出。
从永安宫出来,林珑捧着手炉跟着乳母一同去长寿殿,一路上详细问询帽儿的病情,声音和风细雨,脚步却不慢,好几次乳母都差点跟不上,得小跑着。
“公主说昨个的雪特别白,非要堆雪人,奴婢难得见她这么开心,就不忍阻拦,没想到……唉……”乳母连连叹气。
对于林珑这个新贵,乳母对待十分之谨慎,高高捧起,宫里的人政治敏感性都极高,知道眼前这位漂亮的不似真人的女子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宫里的主子,掌管她们的生死,哪里敢有一丝怠慢。
林珑扯了扯唇角,语意温和:“你也是一片慈爱之心,难得公主喜欢。”
“可不是?”乳母见林珑这么识趣,一点也没有怪罪的意思,谈兴愈发地浓了,“公主自小身体就好,极少生病,而且昨日穿得也暖,往常也是常在雪地玩闹的,都不见有事。估计是外头太冷,室内太暖,冷热一冲,一个受不住就染了风寒。”
林珑点头:“你们照顾公主自然是周到的,只是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再好的身体也会有受不住的时候。”
“是是是,您说得太对了。”
长寿殿似乎和林珑记忆里没什么区别,差别只是曾经温情暖暖,而现在只剩下凄清寒冷。
“世子妃这边请。”乳母引路,“因着冬日里冷,公主夜里一直寝在暖阁。”
殿内根本不见几个宫女,神态自由散漫至极,见了林珑也不知道见礼,还是乳母指着鼻子一顿臭骂,才不情愿地行礼。
这种情态,别说是林珑了,连丁香看了都皱眉。
想不到宫里居然还有这般素质的宫女,乡下富户家的丫鬟婢女都比她们强。
随着乳母进入暖阁,一掀帘子,还没迈步,扑面而来一股潮湿闷热的气息。丁香猝不及防之下被呛得连连咳嗽。
咳咳咳,这里面还能待人么?
旁边的乳母也有些尴尬,瞧瞧回望了林珑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稍稍放心,讪讪解释:“小丫头们怕暖阁太冷,遂多放了几盆炭。”
丁香瞄了一眼烟雾缭绕的室内,奇道:“银霜炭?”
“呵呵。”乳母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傻笑,“圣人尚节俭,宫里上上下下尽皆追随,公主是圣人唯一的子嗣,岂能不以身作则。况且银霜炭贵重,上头有长辈太后和各宫娘娘,哪轮得到公主一个小辈。”
听到这,丁香立刻就明白这位晋阳公主的处境了,不敢再多问。银霜炭哪里贵重呢,秦王府都在用,难道堂堂一个嫡公主还用不起了。节俭节约得是铺张浪费,可不是吃穿用度。
登基初期,圣人确实十分节俭,宫室内衣服没有增添,衣不曳地,车类也没有添,帷帐不施文绣,更下诏禁止各地贡献奇珍异物。但是近几年,国力日渐强盛,民丰物博,实在不必要如此苛待一个公主吧。
室内烟雾缭绕,加上闷热潮湿,正常人都待不下,何况公主正病着。暖阁内不见一个宫女,只有公主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时不时咳嗽几声。
此种情状,乳母讪笑两声,语声讷讷,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只骂了两句丫头淘气。
幸好林珑对此不大在意,乳母也就安了心。
林珑瞥了眼丁香,丁香立刻对乳母道:“这暖阁烟气太浓,着实不适合养病,烦请姑姑让人将炭盆移除去,再将门窗打开,放放烟气。”
“好好好。”乳母不住点头,小跑着到外面抓人。
被抓住的大宫女神情十分不愿意,口中嘀嘀咕咕:“哼,打开门窗,让寒气进来,若是加重公主的病情,谁负责?”
“你个小蹄子,怎么这么多话,再磨叨几句,我让人拔了你的舌头。”说着对宫女腰间一拧,“赶紧去将炭盆移除去,有世子妃坐镇,无论公主如何,都怪不到你身上。”
乳母行动力还是很快的,没一会,炭盆都移了出去,室内也恢复清明。
门窗复又关好,林珑轻轻坐在床边,抬手碰了碰帽儿滚烫的额头,又给她摸了摸脉。
她纤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遮挡住眼睛,让人看不明思绪,只是面上却一片平和,无一丝波动。
只是普通的风寒。林珑开了方子,让人去熬药,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注视帽儿。目光落在她苍白龟裂的唇上时,仿佛被烫着一般,目光倏然一缩。
她动了动嘴唇,想要让人给帽儿浸润双唇,又觉得这行为似乎有些过,迟疑不敢开口。
这样安静坐了一会,见乳母出去催促药汤,室内只有她和丁香两个,她才敢伸手去给帽儿掖掖被角。
被子触手沉重潮湿,林珑目光一寒,手掌紧接着向里面探去。
果不其然,被褥内潮湿至极,帽儿的里衣全部汗湿,黏黏地贴在她身上,她一会热,一会冷,上下牙齿直打颤。
这满宫的嬷嬷宫女,却无一人想起,要帮她换干净的里衣。
林珑蓦地撇过头,不敢再看,急匆匆离了寝殿,交待乳母一声记得喂公主吃药,就和丁香回永安宫。
丁香以为娘子会先去太后处禀报公主病情,没想到她直接回到自己房间。
她心里正纳闷呢,就见林珑踉跄几步,扑在案边,不断干呕。
“娘子——”丁香大惊。
“出去。”林珑猛然抬头。
丁香被她目光中的戾然骇得一惊,后退几步,退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