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杏·白狸
破晓。
薄云淡画,正值烟染桃花飞渡。
栖非依旧一身红衣招摇,漫不经心地在唐门宅院里闲晃,若说前面两次还有些做贼心虚,但今日可是正大光明!路上碰见几个提灯的丫鬟都恭敬地朝他行礼,他立马闪身跳到栏杆上,也笑嘻嘻地打招呼:“早啊,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喽!”
一番话逗得几个丫鬟捂着嘴戚戚直笑,交头接耳说他是孩子心性。
“可惜早起的虫子也会被鸟吃啦啦啦……”栖非朝她们的背影扮个鬼脸。这才发现手腕空空落落,因为已经被解开了手链。少了银链的束缚,似乎连心里都寂落了一块,“奇怪奇怪,我怎么就做起贼儿来了?明明当诗人更适合我呢。又是伤春悲秋,又是触景生情的。”他摸着自己的耳坠笑眯眯,才逛到西苑,脸上便开了一朵花——唐四小姐正踮起脚尖要去折墙头的那一枝浴露杏花。
就在唐眸意的手指碰到那棵花枝时,却有另一只手先她一步折下了那枝红杏。
“呐——送给你好不好?”栖非拿着花枝在她面前挑逗一晃,姿势好看至极。
唐眸意作势伸手去取,栖非却故意将花枝藏在身后,“不过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他眨眨眼。
“哎?”
栖非眼眸一眯,“回、去、睡、觉。”他直接把唐眸意往闺房里推,“我昨晚怎么跟你说的,叫你好好休息,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现在就回去给我补个回笼觉,抗议无效!”
“栖非不知道,这杏树五年才开一次花,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它开呢。”唐眸意欣喜地解释道,“我要采下满满一瓶送给瞳姐姐,瞳姐姐是很喜欢花的。”
栖非一听到那个名字更是大大的不悦,她一路走来都在念叨着她的“瞳姐姐”,而且每次念起她都会眉开眼笑。而他也不会忘记那个在大半夜里撑着纸伞的女人有多妖异——尽管他当初混入苏府只是匆匆一瞥,甚至都未曾看清苏瞳若的模样,但那双苍白嶙峋的手却着实令他心有余悸了好久。
也是在那个晚上,他回房时正好碰上四少爷行凶的一幕,才会有了之后的纷繁纠葛……真是越想这女人越邪门!啊呸呸呸,他又气糊涂了吗?苏瞳若怎能算女人,女鬼还差不多!
“你要是不乖乖回去睡觉,我就把你们家的杏花全都偷了喂鱼!”栖非哼哼坏笑。
唐眸意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我家养的鲤鱼不吃花。”
栖非眼眸一转,笑出几分狐狸似的狡黠,“哦哦——看来是要我亲自动手了?”说罢就要夸张地张开双臂过来抱她。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睡觉。”唐眸意无奈妥协。心里却想为什么这里是唐门不是医馆,不然她还真想被他抱呢,反正又不是她的损失……她突然收敛了笑容,“爹。”
栖非一转身便看见家主唐琏与玖幽迎面走来,两人皆神色严峻,肯定是府上出了什么事。唐琏的视线落到栖非身上似有片刻的停顿,而后擦身而过,父女俩自始至终未曾说过话。
栖非却是觉得稀奇,等到唐琏离开才悄悄问唐眸意:“你爹眼神不好?”这么大一闺女摆在眼睛都看不见啊?
唐眸意轻声嘀咕了句,也不多作解释,转身回房去了。
留下栖非瞠目结舌地望着她的背影,刚才——刚才他没听错吧?唐四小姐竟然跩得云淡风轻地丢出了一句:“别理他。”
这这这——这当真是众人口中乖巧孝顺知书达理贤良淑德的唐四小姐?!
白纱帘虚掩着窗外的藤,细软的绿丝绦摇曳着似刚滤过了蓝靛还有墨香余留的光棱。唐眸意闭上眼睛又睁开,再闭上……如此反复折腾,瓷瓶里的那一枝红杏已经开出了花骨朵儿。
“看看看,你家房顶已经被你瞪出个窟窿来喽!”
突然一道不可遏止的笑声传来,跟着一朵紫色小花砸到唐眸意的鼻尖上。
唐眸意循声一扭头便笑了。栖非如今正坐在窗外开满紫藤花的古树上,晃荡着双腿,悠闲地朝她丢着花,“睡不着还不起来,笨丫头。”他笑着拍拍身边的树干,“过来。”
唐眸意利落地飞身上树,与他齐肩坐着,“噫,栖非身上有草木的味道。”她嗅了嗅鼻子。想起栖非曾在山上生活过,所以极喜欢山涧的一草一木,花落花开——那是世间最纯粹自然的本性。犹记得那日在苏府相遇时他便也像这样坐在树上放纸鸢,当时一身女装当真是惊艳绝伦……
唐眸意嘴角上翘,瞥见一缕金光在眼前悠悠晃晃,下意识地伸手捉住。原来是他的金丝耳坠,“这……雕的是什么?”她好奇地伸手摸上那枚墨玉,猛地缩了回来,“是——”
“萤火虫。”栖非愉快地替她接下话,“而且到了夏天的晚上就会发光,厉害吧?”
唐眸意的眼里掠过一抹奇光,“我也喜欢萤火虫,很喜欢。”她忍不住又伸手抚摸上那枚墨玉,像个孩子捧着最喜爱的糖果舍不得放手,“我娘说,萤火虫是黑白无常手下的渡魂使,专门引领凡间的魂灵通往冥界……所以那年娘走的时候,我捉了很多很多萤火虫放进娘的棺材里,以为这样娘就不会被带去冥界,就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她声音低哑,阖目轻轻靠上栖非的肩膀,“他们说睡在棺材里就会见到真的鬼,可是我陪在娘身边七天七夜,连眼睛都不敢眨,怎么还是没有看见她……等到后来萤火虫都死了,夏天也过去了……我才知道,无论我抓多少只萤火虫,守多少个夜晚,娘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栖非只是沉默,他是极不擅长安慰人的。纵然平日舌灿莲花专会哄人眉开眼笑,此刻却像骨鲠在喉,一句动听的话都吐不出来,“呃,那个,你不是还有爹在的吗……”话一出口差点没咬掉自己舌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有眼睛的都看出她跟她爹关系不好。
“我爹不喜欢我。”唐眸意倒是一点也不介意,捧着脸数落起来,“我不聪明,不勤奋,又不好好练功,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呢。”她打了个哈欠,“啪”地双手一合,满面笑容,“稀罕什么,反正我也不喜欢他。我开我的医馆,照顾我的病人,又没沾他的光。虽然不小心医残了几个人,不过好像也没多大关系,医馆的生意照样红火!”她笑眯了眼儿。
“……”栖非愈发坚信这位唐四小姐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且越看她的笑容越不对味,当初怎么竟会以为她是温和纯良的小家碧玉?
“我本来就不是好人啊。”唐眸意垂下脸,掸去身上落花,“谁对我好,我就跟谁亲。谁送我萝卜,我就还他青菜。礼尚往来。”
“切,真不可爱。”栖非慢悠悠地晃着双腿。
“……嗯?”
“少装蒜。”
唐眸意偏过头想了想,随之笑了,“是啊,唐四小姐一点也不可爱。”总是口是心非,还总是被他一眼发现——但是栖非,我喜欢你——再没有什么话比这一句更真实纯粹了。
“丫头,送你金子要不要?”栖非突然笑眯眯地伸手过来,“看见没,我满手都是金子。”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把左手举到她面前,五指缓缓张开,“哝,看清楚了没有——”
“栖非!”唐眸意惊异地抓过他的左手,这才发现——“你的手心,没有生命线……”
记忆里的某个片段一瞬清晰,葱茏的山木,夕阳下孑然孤寂的少年……原来——原来他从来不是看着太阳的斑影,而是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没有生命线——每个人都有,唯独他没有——
“你看,栖非其实是一个不被上天接受的人,连生存的权利都没有……”栖非依然在笑,墨黑的瞳仁里浮动着四散的流光,一望无际的荒芜,“所以相比之下,你应该谢天谢地了。”
唐眸意紧紧抓着他的手,浑身都在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现在心里平衡了吗?”栖非转眼又是笑笑的,“所以说——喂——”
眼前身影一晃,就要摔下树去,栖非本能地伸手要抓她,却见唐眸意眼里精光一亮,飞快伸手一抓,直接将他也拽了下去——“嗵!”两人齐齐跌落树下草丛里,震得满树紫藤花兜头落了一脸。
“哈,哈哈……”唐眸意率先笑了,笑得连连抽气。栖非顿时明白是这丫头在作怪,故意拖他下水,但终于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哈哈哈……”笑声扶摇直上飞出苍蓝的云天,飞到碧落另一端去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了。”唐眸意侧过脸去看身边的男子,他还是像少年时候一样,眉眼汤汤,满满的都是笑意,“栖非也不许说。”
“不说不说。”栖非眯着眼吹起口哨。
唐眸意深吸一口气,所有消极的情绪都一扫而光,“栖非,天气真好。”
“真好。”栖非也道。
“天蓝,云白,花香,风暖。”
“嗯,果然是放纸鸢的好天气。”栖非忽然一个激灵,一把拉她起来,“走走走,我们去放纸鸢。”
却被唐眸意更兴奋地拉到相反方向,“我们回凤蓝巷去放纸鸢!”
“好啊!”
两人兴致盎然地跑出宅院,没有发现身后不远处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便是靳随的儿子?”唐琏沉声询问。
身边的玖幽恭敬颔首,“禀家主,属下早已查清他的身份,他如今是神偷门的少爷,包括前两次来唐门偷盗的也是他。”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五年前便是他掳走了四小姐。”
“你也不必违心给自家人添彩,我知道是四儿甘心跟随他走。”唐琏负手而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看来四儿很喜欢这小子。可惜……”
春风拂槛,淹没了他后面的话语。
转眼又逢一年夏至。
姬幼彦在凤蓝巷找到栖非的时候,他如今正和院子里一帮七八岁大的孩子玩着“跛脚跳格子”,入耳的皆是盈盈笑语,热闹非凡。那原本是属于孩子们的游戏,他一个大男人竟也能玩得不亦乐乎,单脚踢着石子一跳又一跳,输了便由着那群孩子在他脸上画乌龟。
“哟呵,是小姬啊。”栖非左右脸颊各画着一只乌龟,便是这副滑稽的模样看见姬幼彦竟也不觉得尴尬,倒是身边的孩子们先吵吵嚷嚷起来——
“他才不是小鸡,小鸡有翅膀的,他没有!”
“……”时隔三个月,姬幼彦终于找到了久违的神经痛的感觉……
“好了好了,天色不早,你们也该回去了。”栖非赶紧先撵他们回家。
“少——”
话未成形便被栖非打断:“我先把话撂下,如果你今天是来找我喝酒聊天,我乐意奉陪,但如果是别的什么事——”他拍拍姬幼彦的肩膀,凑近他耳朵道,“那可抱歉,本少爷已经金盆洗手了,小姬还是另请高贼吧。”
“什什什……什么?”
“嘴巴张那么大,像吞了只蛤蟆似的。”栖非忍住笑,“难道罄娘没告诉你,我早就被赶出神偷门了?”不是还要杀人灭口的吗?他倒是佩服他们竟能按兵不动到现在。
“罄娘只说少爷如今与唐四小姐关系亲密,私交甚好,我以为——”委婉地转述了罄娘所谓的“干柴烈火,岂有不燃之理”的喷血言论,姬幼彦略显拘谨地道,“以为那个字已经到手……”
栖非狐疑地瞅他一眼,“她就跟你说了这些?”见姬幼彦纳闷点头,他沉思片刻,“那好,本少爷再郑重重申一次,”他竖起一根食指轻摇,笑眯眯,一字一顿:“我、不、干、了。”
姬幼彦顿时恼羞成怒,“少爷!兹事体大,岂能由着少爷随性而为?恩师在朝堂之上力争勇谏,几度被奸臣陷害,却不变忠心赤胆铮铮铁骨!原是指望少爷——”
“那是你们的事,”栖非闲闲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是朝廷的人,也不是张柬之的人。”换言之,他有什么义务非要替张柬之办事?他摸着下巴又点点头说:“对了,本少爷做事一向任性妄为,你不会到现在才知道吧?”
“但你当初明明答应过——”姬幼彦气得咬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哈哈,”栖非大笑,“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神偷门的这些贼,哪一个消受得起‘君子’的称号?何况——你没给我下定金,我也没跟你签下生死契,咱们谁也不欠着谁,我当然都可以随时撒手不干。”
“你——”
“看来阁下没有兴致跟我喝闲酒,还是请回吧。我这里乌烟瘴气得很,恐怕污染了阁下的一身风骨。”栖非指了指院门。
姬幼彦气急败坏地甩袖要走,走出几步突然转身,“你不是朝廷的人,但你可曾为天下苍生想过?为这世道黑白想过?”他的声音激动得颤抖,“武皇重用酷吏滥用私刑,残害了多少忠臣勇将,而今契丹叛乱她却擅用佞臣,虚张声势伐乱不力,又害得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你——可曾为他们想过?”
“李显继位就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了吗?”
一句反问,将姬幼彦驳得无话可说。
“张大人的铁血丹心着实令人钦佩,但请你回去告诉他,朝廷有朝廷的戒律,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不是所有人都是吃着朝廷软饭长大,心甘情愿替朝廷办事的。”栖非背靠着树,抚弄耳下的金丝玉坠,如今他依然红衣灼灼,却出落得清淡素净,“得民心者得天下。而你们拥护李家龙脉,不顾一切与武皇抗衡,究竟是为百姓考虑,还是为自身的利益考虑?”
姬幼彦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羞是怒,许久说不出话来。
“哦还有——”栖非不忘了丢出最后一句,“若张大人想杀人灭口的话便只管来吧,反正想取我性命的也不只是你们。哟呵……本少爷的命还真的很值钱呢。”
姬幼彦咬咬牙,“保重。”
出了院子一转弯便碰见唐眸意正朝这边走来,手里捧着一盒胭脂,笑容满面。
明明看上去平淡无奇甚至还有些木讷——想当初他便是认定这位唐家小姐是杨城四秀中最庸庸无为的一个,才让栖非先从她身上下手,怎料——
“你是栖非的客人吧?”唐眸意笑着朝他打招呼,态度友好。
姬幼彦定定地看着她,说不出是什么古怪的表情,“你可知,天下是谁的?”却是不着边际地问出这么一句。
“嗯……”唐眸意偏过头去看向夕阳,“天下,是属于历史的吧。”
姬幼彦一愣。这叫什么回答?
“是啊,不管今日谁主沉浮,谁夺了谁的帝位,谁抢了谁的江山,总有一天……那些人,那些事,都会成为历史的。天下,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唐眸意话语轻巧,不等对方细细研究其中的深意,便已经脚步轻快地绕过他向后院走去。微凉的夏风中只看见她飞扬的发尾,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色。
微云淡月,已近黄昏。
唐眸意将胭脂递给栖非,对刚才的事只字未提,“是从青颐坊里买来的,可不便宜。”
栖非撇撇嘴,“要不是你非要喊我陪你去尼姑庵,才不要费这个钱。”而条件就是——他必须扮成女装,“说起来,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瞧你弄得神乎其神的。”
“我们姐妹四人约好了的,”唐眸意笑得眉眼弯弯,“每年夏至都要一起去临瑶庵过。”心思一转,她又笑着拿手指点了点他脸颊上的乌龟,“噫,这乌龟是胖丫画的吧?只有他画的乌龟有六只脚。”忍不住在心下笑开,其实栖非不可能会输的,许多时候都是故意让着那些孩子,任他们在自己脸上画乌龟。但——即便是画了乌龟也照样漂亮得让人扼腕呐!
幸好,他一直都是从前的栖非,一个真实的,生动的,像大孩子一样的栖非。
岁月收敛了浮世繁华,而同样沉淀下来的是她的心情,那藏掖多年的秘密,纷繁不清的恩怨纠葛……她努力忍着没说,就是想等到夏至这一天,一并同他说个清楚。
栖非揭开胭脂盒子,忽闻“喵”的一声,窗前爬过一道雪白的身影。
“狸猫!”唐眸意欣喜叫道,捉住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好可爱的小白狸。”她抱着那团白球爱不释手。
“它最近常来我家串门。”栖非随意瞥去一眼,“你喜欢小动物?”
“嗯……也不是每一种都喜欢。”唐眸意认真想了想,“我比较喜欢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很赏心悦目的东西。”所以养了那只胖墩墩的白兔子。
“白白净净的……”栖非攒起眉毛,“难怪你喜欢那个女鬼。”
“瞳姐姐不是女鬼。”唐眸意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同他解释,“她只是身体不好,不能见阳光。不信你可以用烛火照她,她是有影子的。真的!”
栖非“噗”地笑出声,捏捏她的鼻尖,他的丫头真是可爱,“喂丫头,我来帮你画眉吧。”他来了兴致,伸手拂开她的刘海,露出那两道细弯的涵烟眉,这姑娘果然还是没有画眉的习惯,“你的眉毛太淡了,据说这样的人命薄。我帮你画吧,我手艺很好的。”他抡起袖子,不等唐眸意答话,已经动手为她描起眉来,“云鬟捻春碧,苔痕绣梨蹊。淡扫涵烟眉,谁怜相思意……”
他随性地念着,幽柔的嗓音萦绕耳畔似滑骨的游丝,仿佛缠住的已是千年的羁绊。他用小指勾了青黛在她眉间细细抚匀,那样细腻的指触已不像是在画眉,而是在描画自己幽长的情思。细水长流,原来这份感情也已沉淀到这般酽冽难化的地步。
像是古坛盛满的酒酿,越是经久了年岁,便越是甘醇入味。直至撕开封坛的红纸,满满的相思都会溢出,琼浆玉液,十里飘香。
淡淡的脂粉香在空气里弥漫,闭上眼睛更能清晰地感受他的指尖在自己眉间游走,唐眸意亦有一瞬恍然,画眉描黛——那是只有夫妻之间才会有的亲密举动吧……
栖非已经住回了从前的院子,宅院早就破落,他却毫不介意。同在凤蓝巷,他会隔三差五地跑去她的医馆给她找些麻烦,她也会礼尚往来地来他这里陪他跳格子陪他放纸鸢,陪他种些花草兰芷装饰空绰的后院……
他本就是个舌灿莲花哗众取宠的少爷,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话,她便微笑着静静倾听。两人间早已形成一种无言的默契,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或许不久以后,他们真的会……
“嘿,这样就好看多了嘛。”栖非将铜镜递到她面前,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成果,“自己照照镜子看。”
唐眸意匆匆瞥了一眼镜面便赶紧收回,“对了栖非,我们来养它吧。”她掩饰自己的慌乱无措,抱着小白狸不肯放手。
“狸猫恋母。”栖非摇头,“它还有自家老娘在,才不乐意跟你走。不然我早就将它留下来自己养了。”不,是留下来折磨着玩,比如给它画上两道眉毛……
“可我喜欢它啊,很喜欢。”唐眸意恋恋地抚摸着那团白球,不知思索着什么,“我想带它回家,我会待它很好,让它心甘情愿忘掉从前的一切……”那瞬,她的眼里分明掠过一道精光,一种类似戾气的东西,“啊,我有办法了!”
栖非只当她是闹小孩脾气,兀自笑了笑,没有在意。
一直等到后来,他才知道唐眸意所谓的办法是什么——
“呐呐,我给那只母猫吃了一种药,可以让它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甚至连亲生子女都不认。这只小白狸忍受不了它娘的折磨就逃出家了,然后心甘情愿地向我倒戈。”唐眸意怀里抱着那只受伤的小白狸,脸颊红彤彤,一团喜气的模样,“只要我真心实意待它好,它一定会忘记它娘,一心一意喜欢我这个新主人的。”
她并没有看到栖非眼里的震惊,甚至衍生出一瞬叫做害怕的情感,依旧抚摸着那只小白狸温声细语:“呐,我很喜欢你,所以你要跟着我,你的眼里只能有我。”
我很喜欢你,所以你要跟着我,你的眼里只能有我。
栖非陡然觉得心底一寒,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在心里慢慢冷却,原来他一直漏看了这个姑娘最本质的一面,或许是在很久以前——当他清楚地看着她将飞蛾的尸体丢进火里焚化,看着她宁愿玉石俱焚也要折断黑衣人的手臂时就应该发现的一面——那是她骨子里的激烈和偏执,是一种……危险到极致的占有欲。
“栖非?”唐眸意疑惑地看着他扭曲了的古怪笑容,“你怎么了?”她不知何故,正要伸手去拉他却被他条件性地避开——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过激举动,栖非的表情显得极为尴尬,“我只是觉得,强行占有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样……是不对的。”
“可是……我喜欢它啊,我很喜欢它啊……”唐眸意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她只是依自己最本能的意愿行事,她只是喜欢那只小白狸——因为太喜欢所以要想尽办法得到,哪怕那样东西——那个人——注定了不属于自己,哪怕因此而不折手段。
她只是想要倾尽全力守住自己珍爱的东西,珍爱的……人。
“丫头!”栖非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他在担心什么?任性胡闹原本就是姑娘家的特权,而她只是耍了些小手段霸占一只猫——一只猫而已,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可他竟联想到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真是庸人自扰!
“好啦好啦,你喜欢它就带着它上路呗。嘁,难道我会跟一只猫打架不成?”
栖非笑嘻嘻地扮个鬼脸,终于哄得她破涕为笑。只是转过身的那瞬栖非觉得今晚的夜色有点凉,似乎——凉到了心里某个地方。
庸人自扰——
哈哈——庸人自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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