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女士谈到私营纺织厂的女工培训: 我们先在东沟的训练所集中,男的一律剪成小平头,女的剪齐耳短发,然后每八个人分一组,选一个识几个字的当组长。我们第一批有四十八个人,分六个组,从此训练、吃饭都是分组进行。头三天,我们在东沟的一个小花园里军训,就和现在大学生的军训差不多,排队练习齐步走,组长叫口令,教官来演示如何向后转、立正、稍息,等等,教官大部分是老师,但也有个别是国民党军人。我们都是乡下人,列队行进都不会的,后来老师教教就会了,但两个崇明人大概听不懂,怎么也学不会,教官就用拇指粗的藤条往她们脚踝上抽,小姑娘眼泪水直流,阿拉吓得要死。吃饭也必须八个人一起,组长吹了哨子,大家才能动筷。当时号称有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但汤是黄豆芽汤,荤菜是黄芽菜炒肉丝之类,肉丝很少很少,主要是素菜。每个组只有一桶饭,是不能添的,那时我们年轻,都能吃两碗饭,但吃得慢的话,第二碗饭就盛不到了。
许多纺织女工都谈到车间的人事构成、厂门口的抄身制度、工厂的场景、罢工,等等,周女士谈到抗战后的美资企业,这些都是工业史的珍贵证言。
(二) 口述史可补文献未见的一面
由于夏衍的《包身工》选入中学课本,解放后出生的几代,都对日资企业有种刻板印象。然而,曾在日资企业工作的女工陈女士说: 那个厂没有夜班,所有工人都上常日班,每周工作六天,礼拜天休息,每天上下午各工作四个小时,早上是7:00到11:00,下午是12:00—16:30。上下午还各有十五分钟休息,到上午10点和下午2:45,机器都停掉,所有的工人、职员都到操场上活动一下,小姑娘跳跳绳或踢踢毽子,两个日本小姑娘也跟我们一起玩。工人、职员每天伙食自备,我一般中午就买个羌饼吃吃。工作期间上厕所也是允许的,我没看到上厕所的牌子。那个厂一般也不加班,说是下午4点半下班,但到4点钟厕所就满座了,小姑娘往往提早一点去洗脸擦口红,工头也不说的。
用陈女士的话来说,日本商人对她们并不坏,坏的是日本军人。
关于解放前的工头,过去的历史书有妖魔化的倾向,而蒋女士告诉我们: 我们车间总共有四个拿摩温,一日两班各有两个,带我们这班的阿盘阿姨人蛮好的,而另两个就很凶。阿拉娘也被工头打过,借口是说她犟头倔脑。我也被打过一次手心。一次,我刚换上粗纱,纱放得不对,结头便打不好,总领班周艇基奔过来,二话不说就命令,“手伸出来!”当即“啪啪啪”狠打几记。其实他人并不坏,只是做事极其认真,往往打完了才教你,当时就是这种风气,但起码我没看到打死人。周艇基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一手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后来听说我喜欢读书,他还劝我练毛笔字,甚至说:“我来教你。”
周艇基解放后对工作仍然那么认真,“反右”时被作为恶霸抓进牢里,蒋女士觉得他挺冤枉的。
叶女士所讲黄色工会情形,恐怕也与我们所受到的历史教育不同: 1947年进厂不久,曾要我们去天蟾舞台开会,说是成立工会。我们老师蛮聪明的,跟他们说,开会可以的,但我们不参加工会。开会时总厂、二厂的人都去了,总厂的工人都参加工会,参加的人要填张表格,出一点钱买个徽章,再有两个人讲讲话,然后选几个理事就散会了。解放后把这个工会叫黄色工会,我们才知道会上发的是国民党徽章,参加工会就等于加入了国民党,因为我们老师的一句话,二厂没有国民党,职员没去开会也没有国民党,总厂的工人却全都是国民党,包括那些不识字的纺织女工。解放后这些人都要说清楚,工会里还有参加一贯道的,算是反革命,有一个人还坐牢了。“文革”时更倒霉了,他们的家属也倒霉了。有个小姐妹的妹妹在外地,因为姐姐是国民党,妹妹也被批斗了。特别是调到外厂去的人更说不清楚了。一个小姐妹因为比较会说话,当时被选为理事。解放后她调到外厂了,“文革”时被斗得要死。人家还来调查,我说她是1947年进厂的,理事也不是她要做的,是人家指定的。因为时间很短,总算是没到某条线,才过了关。所以“文革”时外头人说新光厂都是国民党,其实工人都是被强迫参加国民党的,而黄色工会里也有地下党的人。
个体的命运也许与普遍定论之间有些差异,但由于政治的需要,是否有的历史真相被扭曲了呢?
(三) 口述史对妇女史研究的特殊意义
上海职业女性为上海都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近代以来,上海女性的独立性是全国最强的,同时她们又是最具小女人特性的群体,其特殊性格独树一帜,亦使上海文化迥异于中国其他城市。
通过口述史的采访,不仅能看到口述者那一代的妇女生活,往往还可听到有关上两代妇女的描述。郑女士口中的旧式婆婆非常典型: 大家都说宁波阿婆厉害,果然是这样的。……在阿婆面前,我们夫妻都不敢互相说话,等到晚上回到自己房间里,才稍微聊聊。哪能像现在的年轻夫妻,可以在阿婆面前勾肩搭背,讲讲笑话,以前这是不可能发生,我们也绝对不敢做的。吃饭时先帮她盛好饭,她不坐下来,我们都不敢坐。年纪轻时我也很喜欢睡觉,但不管再晚,第二天天一亮,还是要先起来点火烧水,先泡好一杯茶,拿上楼给婆婆喝,然后她才起来刷牙洗脸。……(丈夫)一回到家,他先拿着箱子到我阿婆房间去,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给她检查,目的是要告诉他娘,这回没偷偷给老婆买什么东西。阿婆看完还要假装大方,说一句:“噢哟,看什么啦,快拿回自己房间去。”其实,她老早就检查好了。晚上做儿子的还要在阿婆房间陪她聊聊天,直到阿婆说:“快回去睡觉吧。”这时还不能立刻起身,这句话起码要阿婆说两遍儿子才能走。
对X女士的访谈,获得关于松江妇女从事“顾绣”顾绣源于明代松江府顾名世家,顾家女性善于刺绣,是以名画为蓝本的“画绣”,以技法精湛、形式典雅、艺术性极高而著称,故人称“顾氏露香园绣”或简称“顾绣”。养家的证言。她说: 祖母姓虞,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姑娘时就是松江“顾绣”的好手,她的父亲早死,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结婚前家里就靠她和妈妈给人绣花过日子,所以直到二十四岁还没结婚。当时人都是十几岁结婚的,二十多岁就算老姑娘了,只能嫁给我祖父做填房。……祖母有手艺,还会设计各种新奇的图案,周围邻居要办喜事,往往来找她帮忙绣花,她常常做到深夜,所以到我家以后也能靠手艺赚钱。后来我的小叔祖到龙门师范读书,曾祖父一时凑不够钱,只得向媳妇们借,我祖母还借钱给公公,可见她手里还是有点钱的。而且祖母在家里很有威信,许多人都怕她,大家族里吵架了要找她评理,有人不开心了也要找她诉说,她话不多,几句话就把事情解决了。
她的祖母是一位传统的女人,但在大家庭里有相当的地位,这应该与她有手艺能赚钱有关。文献证明,早在明清时期,女性从事棉布纺织所获得的收入,已在家庭收入中占相当重要的比例。对多名纺织女工的访问,更证明解放前技术高超的女工的确可养家,上海妇女在经济上的独立早见端倪,职业对女性意识的成长有重要意义。可见,上海女性特殊性格的形成,除外来文化影响之外,尚有历史的原因及本土的因素。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这篇稿子最终未能获得口述者的发表授权。
而另一方面,几乎所有的采访对象都提到传统的家政教育。向女士的父亲是大学教师,家中请有保姆,但她说: 我家虽可称为书香门第,但女孩子也受到一些家政教育。母亲并未强迫我们学,渐渐长大之后,为减轻母亲的劳动强度,我们跟着阿姨、母亲学。裁缝来家做衣服时,我和妹妹向顶会在旁边学着做,上高中之前,我就会做单旗袍了,从裁剪、缝制再到最后的熨烫,我做得还是蛮好的。这些小事情也让我们姊妹几个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
上海女人的心灵手巧是公认的,这些口述者无论是教会学校学生还是名门闺秀都十分认同家政学习,从女工到大学教师都不认同“女强人”性格,而更重视家庭婚姻幸福,亦在不同程度上接受“贤妻良母”的概念。因而,本项目促使我思考传统因素与外来文化对于女性生涯的合力作用。
由于家务的重担几乎都是由女性承担的,所以她们更关心家庭的柴米油盐,除了知识妇女,她们未必了解重大的历史事件,而从自己的性别视角出发,妇女往往有别样的观察。几乎所有的口述者都提到抗战时上海的米荒,把她们的叙述联系起来,可知当时上海人要到乡下买米,市面上还发生抢米风潮。杨女士说:如果碰到日本兵,他们会用刺刀把袋子刺穿,让米全流光,所以也不能把米袋公然扛在肩上,要沿着河浜走小路去。他们每人做件夹马甲,上面留有口,买到米灌进马甲,再穿在身上,一次最多也只能背五六斤。和我一块长大的一个小姑娘也去背米,跑了很远路,只装回五升米。南顾家弄有一个妇女去背米,被日本兵拉进据点轮奸,出来时连路也走不动了,是别人把她背回来的。她男人是卖报纸的,对她大骂:“你为啥不去死?回来做啥!你还有面孔进来呀!”邻居看不惯,都打抱不平:“她是为啥这样的?还不是为了家里吗?”她男人这才算了,后来就糊里糊涂过日子。
她的回忆不仅见证了日本军人的强奸暴行,而且指出当时社会对被强奸者的歧视,这样的观察从未见于文献。从事本项目,促使笔者特别关注女性与男性视角的不同。
男女平等为我国的基本国策之一,但如何在职场真正实现男女平等尚有待努力,了解历史正为今天提供借鉴。上海开埠以后,妇女迅速从家中走向社会,成为中国最早的一批职业妇女,中国妇女走出中世纪的历程集中体现在上海妇女身上,深入剖析上海妇女对中国妇女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希望本项目能为妇女史研究增添一块小小的础石。
[美]唐纳德·里奇: 《大家来做口述史》,王芝芝、姚力译,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第6页。
司马迁: 《史记》卷九十三《韩信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2631页。
王艳勤: 《中国口述史学研究》,《湖北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