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多年政治运动的影响,采访对象往往会有许多顾虑。笔者曾通过朋友找到一位解放前在国民党机关供职的女性,解放后她的命运可想而知,其拒绝应该说不出所料。但有些普通的口述者也会心有余悸,有些担心甚至可能令采访者匪夷所思。陈女士曾在日资企业工作,前两次采访问起日本同事的名字,她总是说“不记得了”。最后一次访谈,她却说:“我怎么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说: 我们车间的工头是日本人,他叫二本松,他老婆名叫千代子,也在厂里工作,大家叫她为奥さん(夫人)。还有一个职员叫望月,是中日混血儿,她母亲是中国人,在青岛与日本人生下她,所以她不仅会说日语,而且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平时我们一起干活,工间休息的时候,日本工头夫妻、望月也和我们玩在一起,那时他们还给我起个绰号叫“どんぐりさん”(大眼睛),但开玩笑只在休息时,一到工作时又恢复严肃的样子。我们关系还不错。有一次千代子请我和几位女工到她家玩,我们去看了看,他们家住在天福里。她还曾请我们去她家吃饭,我不肯去,因为给其他工人知道要说我的。遇到其他车间的工头,他们对我也蛮客气的。平时工人经过厂长办公室门口,他会主动向我们点点头或笑笑,中国工人也无须向他们鞠躬。……我在那家厂一直做到1945年日本人投降。日本投降以后,日本人都被集中关到提篮桥监狱,二本松还托人带信给我。我当时刚生下大女儿,拎着点心抱着孩子去看他们夫妻。他们很感动。二本松伤感地说:“过段时间我们就要被遣送回日本了,以后我们可能要没饭吃了,如果到上海讨饭,你还会给点饭吃吗?”我说:“那肯定会给的。”千代子总想生孩子,但一直没有生育,在上海时她做了许多小孩衣服鞋子,这时一大包都送给我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了,这些衣服老大穿了给老二、老三,穿了好多年。以下口述资料皆摘自《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不再一一作注。
在上述谈话以后,陈女士又有所担心了。最后定稿时她问: 谈到过去与日本人的友好关系,会不会影响其儿孙的前程?笔者经历过查三代的严酷时代,并不觉得她的疑问可笑,只能耐心地解释:“你所交往的不过是日本人民的一部分,没有任何政治色彩,民间的友好交往总是被鼓励的。改革开放以后,这些根本不会成为问题,不会再根据一些文字整人。何况我们这本书除了历史专业的学者阅读外,不可能成为畅销书,未必会有多大的影响。”而对这样的顾虑,“80后”以下的年轻人恐怕就难以理解了。
因采访对象的不同,还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阻碍。向女士是一位老共产党员,她和丈夫的恋情产生于并肩从事地下斗争时。她说: 上海解放前我和王鼎成已相知很深,但从未表白,两人一直保持着纯洁的战友关系。1946年,就在福利会工作搞得风生水起之时,一位同志被派往外地从事地下工作。他曾领导我们工作,所以也知道王鼎成和我的关系。一个风雨之夜,王鼎成送他到码头,握别时他说:“向顷是个好姑娘,希望你们俩将来能结合。”但直到我出狱后才听说此事,而这位同志已经牺牲了。
向女士的性格非常沉稳,即使讲述上酷刑的经历也不动声色,但讲到这件往事时,她动了感情,说“那天一夜风雨”,整理时我也很难准确地表达出她的感情。她清楚地记得那位领导的名字,也知道他被派往何地,最后在50年代牺牲。采访时我就意识到这是党史中很重要的一个细节,然而最后定稿时向女士提出删去这一段,说“这是党的秘密”。我曾试图说服她,说历史档案一般在五十年后就解密了,并给她看中央台《看见》栏目所做的朱枫朱枫(1905—1950),女,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革命烈士。原名朱谌之,参加革命后改名。生于浙江省镇海县的富裕人家,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冬,朱谌之被派往台湾从事情报搜集工作。在出色完成任务后,由于叛徒出卖,被捕入狱,1950年6月10日在台湾马场町刑场被枪杀,年仅四十五岁。2011年7月14日,骨灰安葬于浙江镇海革命烈士陵园。烈士专题,既然朱枫这样的大人物已不算秘密,其他人更没有关系了。但由于口述者的坚持,我也十分尊重这些老革命对党的忠诚,最后达成妥协: 隐去这位同志的姓名,也去掉地名,尽管至今我仍十分惋惜。
总之,取得口述者的信任,采访便成功了一半,而要取得口述者的信任,采访者需要充分展示自己的坦诚与认真。访谈后将整理好的文本及时交给口述者及其家属审核修改,随时虚心听取口述者的意见,也能取得对方的信任。访谈结束以后,仍要继续做采访对象的思想工作,以取得本人及其家属的信任,在文本接近出版之时,更要防止出现采访成功却不同意发表的结果。积极争取部分文本的发表,积极争取国家及地方对本项目的支持,使成果尽早出版,明朗的前景亦有助于说明本项目的学术意义。
二、 口述史工作的经验与教训
(一) 团队的组建与培训
2011年,借申报上海市教委大学生创新项目的时机,依托本校古典文献2009级本科生,组建了一个团队,不等项目的批准,我们便开始全面的工作。本团队的核心成员是五位本科生,另有一位博士生和两位硕士生,及两位已就业的本校学生。最初要求必须要有合适的采访对象方能加入小组,但由于种种原因,最终还是吸纳了不带采访对象的学生。在寻找对象时,年轻的本科生只会找本家长辈,或等待老师“派活”,几乎不会主动向外开拓,因而在这方面难以得到团队的帮助。
在采访全面铺开之前,主要根据台湾学者游鉴明的经验,我做了一个PPT文件,对学生进行了培训,鉴于采访对象有不少纺织女工,又带他们到上海纺织博物馆参观。也许团队成员对找到采访对象的艰辛并没有切身体会,也许由于他们都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工作,在培训时往往有点掉以轻心,以为这是非常简单的工作。然而真正独立去做时又格外吃力,有的过于畏缩木讷,只是被动地倾听,不知如何提问,也不知如何与老人交往。仅有两位女生能迅速与老人建立好感,使采访顺利进行。问题不仅与采访经验相关,有时也有性格的因素,当然由于不够重视也会马虎应付。由于这个项目必须让学生实践,我不得不给每一位同学指派任务,为保证口述史的质量,我带每一位核心成员做第一次采访,然后又亲自采访每一位对象,并重新整理每个文本。
回顾团队组建的经历,笔者有如下教训: (1)采访者最好仅比口述者小一代。由于本项目的采访对象皆为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仅不知道旧上海的俗语,也不知道“三反”、“五反”“三反”指在机关、学校等开展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运动;“五反”指在私营工商业者中进行的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与“反右”等运动,甚至对“文革”也十分隔膜,在访谈中,曾有学生天真地问老人:“毛主席和刘少奇谁大?”采访者过于年轻,也会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缺乏理解老人的心理准备,因而很难找到共同语言。采访向女士时,第一次我带学生去,交谈甚欢。第二次让学生自己去,事先也作了相当的预案,但次日即接到其家属的电话,说老太太和学生谈不起来,希望仍和我谈。由于这是一位难得的采访对象,我只得亲自前往,前后共谈了八次。(2)做采访工作需要广泛的兴趣。有的学生学习成绩不错,也很听老师的话,但他们往往不喜欢看报读课外书,对考试以外的事情甚少兴趣,因而知识面窄,只知死读书,在采访时便难以找到合适的问题。(3)性格过于羞怯的人不适合做采访工作。口述史的采访首先必须建立双方的互信,老人都有一定的戒备感,而采访者的主动亲切非常重要,看似无用的寒暄却能打破陌生感,如果采访者过于羞怯或沉默,很快就会使采访陷入僵局。
然而,口述史这项事业前景不明,很难吸引素质高年纪大的学者从事,笔者以为,在经过充分的培训之后,也可以吸纳年轻人参与,但事先必须经过严格的筛选。经过多次的采访,我们团队的年轻人也逐渐成长起来。这个项目得以最后完成,首先得感谢全体成员的不懈努力,相信各位通过这一工作,也有不同的收获。
(二) 工作程序
由于国内口述史的研究处于被忽视的状态,无论访谈还是文本整理都少有借鉴,经过多年的探索,本项目才逐渐建立起行之有效的工作规范。
确定采访对象,从本项目的经历来看,经口述者同龄人的介绍,一般成功率较高。
采访前的准备工作。确定采访对象及时间之后作案头准备: 包括收集采访对象的资料,了解相关的时代背景,设计采访提纲及问题。
每个个案完成时都有数个录音文件,这些录音文件将提交给相关图书馆或档案馆。
根据录音整理成文稿。在各个主题之下依时间先后顺序加以整理;整理文本的同时做出相关注释,插入有关照片、图片。
定稿须交口述者审核,并请其签署公开发表的委托书,必要时委托书可由家属代理。为保证真实性,一律用真名发表,并附有口述者的照片。
本项目研究期间,可在相关杂志上发表陆续完成的个案。
将定稿整理成书,在做好每个个案的基础上,总结上海职业妇女的特点,写出有质量的论文。
由于经费的短缺,我们不可能拍摄视频,但作为文本的基础与证据,录音是非常重要的,也相对容易办到。视口述者的故事长短,录音文件可有数个。由于本团队的成员大多初次做这项工作,他们对历史细节未必敏感,因而在审阅文本时,负责人重听每一段录音,尤其是那些未参与的采访录音,这样才能给下一步采访提出有用的建议,也才能整理好文本。
(三) 访谈的成功因素
按笔者的经验,一次成功女性口述史访谈往往具有下列要素: 采访者具有社会性别的意识,采取闲聊的方式,追问细节,一边访谈一边从事案头工作。
1. 采访者需具有社会性别意识
由于本项目以老年妇女作为采访对象,口述者大多数文化程度不高,在访谈初期她们都会强调自己的生涯是卑微的,没什么可谈,即在大众心目中历史仅属于伟人,而在女性心中,历史仅属于男人。接受社会性别理论的采访者会有意识地加以引导,使口述者看到女性也有值得骄傲的往事,采访才会逐步深入。数次采访之后,几乎所有的口述者都会充满自信,意识到自己对家庭是有贡献的,自己的生涯是很有意义的。退休女工叶女士曾担任女工委员,退休后也是老年人活动的组织者,而她总说自己太普通。但她的讲述就使我们看到: 在家庭的重大抉择面前,她比男人还敢于决断。1979年她的两个儿子相继考上大学,她说: 当时我已经退休,每月只有六十多块,老头也快退休了,经济上就紧张了。老头说让小儿子顶替我到厂里做算了,我觉得小儿子读书这么好,怎么也不肯。我们全家五个人,认认真真开了个家庭会议,我说:“就是给人家做佣人,我也要帮伊四年读好书。”老头没办法,大家商量着如何节约过日子。……我先在别的厂看过煤渣、管过脚踏车,后来又经老姐妹介绍,到海宁路一家工厂的食堂做杂务,一直做到六十九岁。日子就这么过来了,等到小儿子大学毕业,女儿也自学法律,通过自考取得大学文凭,后来调到虹口区审计局工作,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一直说得很开心的口述者,在这时眼圈红了,掉下眼泪。尽管这位老太太没上过几年书,但她的明智令笔者感叹。普通的退休女工也往往说出人生哲理,陈女士说: 我吃了许多苦,现在身体很好,关键是心态好。八十多年来,有许多人帮助过我,不管在什么地方一向人缘不错,现在邻居也对我很关心。我想告诉小辈,做人要有良心,只做好事,对别人不能苛刻,如果别人对自己苛刻,也不要多发牢骚,放在心里就行了。小辈能这样我就满足了。
杨女士出身法租界中的贫困家庭,十一岁当童工,后来曾在外国人家里做工,不识字的女人却绝顶聪明,和外国人交往一两年,她就能说俄语、波兰语,勤勤恳恳工作一辈子,将五个孩子培育成材。她常说:“我要是识字就好了!”她的叙述往往令我感受到一种坚韧的力量: 我现在生活得不错……我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所以更珍惜现在。对于小辈,我只希望他们健健康康的。从我的经历来说,我认为: 做人不能虚伪,而要老老实实做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别人再好也不要眼红,只要自己努力,总能过上好日子的。
但是,是否能以采访者自己的思想来取代口述者的叙述呢?笔者以为,虽然口述历史有极大的主观性,但它毕竟是一种原始的历史资料,采访整理者始终必须忠于口述者的本意,而不能将自己当下的思想语言强加给上一代人。在整理裔女士口述史时,因为文中有“女同志总归气量比较小”,一位资深女性史研究者指出这不符合社会性别理论,提出修改。尽管最后以删去达成妥协,但我以为,那一代人产生这样的表述是真实的,往往许多女性都会自觉地接受男性社会对女性形象的描述,忠实地记录下来,正可以从社会性别角度来分析。
2. 访谈采取闲聊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