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解放时,工厂还是私营的,厂里成立了工会。年龄大的工人都加入工会,我也跟着加入。我们选出主席、组织委员、劳保委员、宣传委员和生产委员,其中劳保委员就专门为工人谋福利。工会为工人主持公道,许多事情由工会说了算,说一天只能工作十个小时,工时就缩短了,后来又缩短到八个小时,但解放前我们厂并没有晚班,解放后才实行三班倒。然后实行工资改革,工人按月拿固定的工资。工资不能随便由老板说开多少,何况有的工人还是喜欢以前的计件工资,认为过去开工资没有限额。于是工会决定先算出每个人最近三个月计件工资的平均数,再作为以后每个月的工资数目。过去大家吃食堂由老板包饭,定工资以后得凭饭票买,我们觉得不合算,后来和老板商定,每月再贴十五元饭钱。计件工资的平均数加上饭钱,便是每个人的月工资,算下来工人最多的拿九十多元,但那是极个别的,大部分就六十多块,许多职员也是六十多块,只有个别高级职员的工资特别高,改革的时候还要他们自愿让一些出来。我运气好,算工资那几个月没有贪玩,又没有请假,活做得又多又好,所以我的工资定为七十六块,父亲也不过七十八块,所以我不赚钱的话,家里生活费就相差一半。
记得解放前还有一个抄身婆,下班时她站在厂门口,每个工人都让她上下捋一把。解放后这个抄身婆就没有了。我家里太小,住在宿舍又能和小姐妹玩,所以后来也住到厂里了。解放初的一天,老板突然下令查工房,查到一个女工的床位时,搜出一块机头布。机头布是织布时两头的边角废料,本来就没什么用,堆在角落,最后当下脚料称称分量卖钱。但最底层的工人是不能随便拿机头布的,稍微有点权力的人才能取一些送人。工人生活比较困难,有时会问职员要一些做鞋面布,职员一般也会给,但往往瞒着老板,因为老板不会随随便便让职员做好人。后来那个女工告诉我们,实际上这块布也是沈先生给她的。老板当着大家面逼问:“这是你偷来的吧?” 她只是低着头不作声,因为她恐怕说出来沈先生会被老板责备,后来老板威胁说要开除,她就突然跪在老板面前,一边流泪一边哀求说:“不要开除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周围也没人敢帮她说好话,还是工会主席说情:“算了算了,她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就原谅她吧。”为了和工会保持良好的关系,老板才没有处分这个女工,那时老板已开始拍工会的马屁,因为老板对工人不好,工会可以向上面申诉。虽然那个女工留了下来,但从此在厂里蛮尴尬的。我当时也很气愤,觉得不该这样羞辱她,心想: 你为什么要跪在他面前!后来想想那时候找工作也不容易,也就只得忍气吞声了。其实她的身世也很不幸,她是本地人,据说她是父亲在外养的私生女,亲生母亲被父亲的正妻逼走,从小跟养母长大。她比我大三四岁,也很小就到厂里工作了。
以后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会议也很多。那时我们很天真,上面怎么号召,我们就怎么做。首先是镇压反革命,那时反革命分两种: 一种是历史反革命,即历史上有污点,如加入过国民党、三青团,或为国民党政府做过事的人;另一种是现行反革命,即有反对共产党言论行为的人。我们厂也捉进去一个工人,他是外厂来的,据说在浴室里做过,具体因为什么被抓,我们也不清楚。然后搞民主改革和“三反”、“五反”运动,主要是整资本家和工头。老板下面有两个高级职员,准备部门有一个,另一个在织造部门。解放前有个工人出了工伤,把大拇指轧伤了,在家养病期间,准备部的高级职员就把工人开除了。解放后工人来告,这个职员被判三年政治管制,也就是说仍让他在厂里工作,经常要做思想汇报,也不能乱说乱动,但大家也没怎么歧视他。织造部的高级职员一度下放到崇明农场劳动,大概因为表现好,他就留在农场当领导了。我们厂的资本家对我们不是特别凶狠,所以当时也没怎么整他们。公私合营以后,工厂一半属于国家,由国家派来的干部管理,而原来的老板有技术,就让他们当车间主任,负责生产。资本家被打倒了,财产被没收,让他们做做车间主任,他们也蛮感激的。在那些政治运动中,我们厂基本都是走走过场,没怎么整人。
解放前夕,社会上流传说共产党掌权要搞共产共妻,所以解放军进上海前,稍微有点钱的人怕遭殃就带着全家出去。我舅舅是专门做木模的工人,技术很好。他的老板要逃往香港,考虑到还要开厂,所以带我舅舅一起去。当时母亲托舅舅说:“明富今年也十五六岁了,有机会的话你把他也带到香港学生意吧。”我舅舅过去几个月后,托人到上海带他的家属,我阿哥就跟着一起去了。后来舅舅在香港参加罢工丢了工作,又回到上海,而哥哥却在香港定居了。解放初我们还偶尔通信,但只问问衣食冷暖,根本不提国家大事,后来书信也断绝了。厂里人都知道我哥的情况,并没有人来问。那时有海外关系是很严重的问题,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有海外关系是要吃苦头的,有些人很想入党,但只要有这一条,再积极也不批准的。而我比较老实,政治方面也不积极,只是随大流,所以也没人提阿哥的事情。我很幸运,解放后虽然政治运动很多,而且每一次都轰轰烈烈,但我从没有受苦,也从来没有整过别人,我认为人与人之间就应该是平等的。
解放后,我们厂陆陆续续并进许多小厂,工人越来越多,才开始在工作服上印工号,有一段时间我们还穿过淡蓝色的工作服呢。我当上准备车间管理员的助手,负责选配纬线用的纱线圆子。织布讲究经纬,经线是事先排好的,梭子穿梭其中就构成纬线,这样才能织出多种多样的花纹布,如平布格子、提花格子等。经车师傅要根据不同需要排好花样颜色,再把排好花样的纱卷在轴上,最后再送往织造车间。纬线用的圆子也同样要调配,织一种布要用到几十种甚至上百种颜色的纱线,而且各台机器织的布还可能不是同一种花样,摇好的圆子有许多种颜色的纱线,不同颜色的纱线都标有不同的号数,都送到收发间来。我要按照布头的花样把对应颜色的圆子挑出配好,再排好送往织布间。
1953年,第一次普选人民代表,我还没成年,不能参加选举,但领导很器重我,派我到大会上发言。他对我说:“惠英,虽然你不能参加选举,但你是祖国的小主人呢。”那天,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站在主席台前说:“解放了,托共产党的福,工人生活一天比一天好。旧社会我们是奴隶,为资本家服务;现在工人当家做主,工作就是为自己服务。我们是工厂的主人,更要搞好生产。”
我妹妹长大了,阿奶可以帮忙照顾,母亲又去其他厂做做临时工作。50年代,中国什么都学苏联“老大哥”,苏联提倡多生小孩,我们国家也号召说养五个小孩以上的母亲可以评为“光荣妈妈”,所以我母亲又养了几个孩子。这时生活条件改善一些,生孩子前后母亲待在家里,孩子大一点,她又出去工作。
以前厂里有一个管理员很自以为是的,常常唠叨:“我要是这都不会,那我六年书不就白读了吗?”那时读过六年书就可以炫耀了,那样子蛮滑稽的。解放后,我们工人也有机会读书了,我很早就在区里报名读夜校,听说夜校的老师都是中共地下党员,教书很耐心的。一些年纪稍大的人或者要恋爱结婚,或者要照顾孩子,都没有心思读书,而我喜欢读书,每周一三五晚上都去读书,从小学二年级开始读,学习的课程有算术、语文,三四年级以后还读点简单的历史、地理,等等。我成绩挺不错的,读到小学毕业,又去读中学,最后取得初中毕业文凭。
我每周有三个晚上去上夜校,剩下两个晚上还要开会,一天是政治学习,另一天是生产学习。政治学习就读读报,讨论讨论,同事之间批评与自我批评,现在的人是讲不起的,而那时批评起来是理直气壮的。生产学习主要总结每周工作中的不足,设定生产指标,指标不仅看数量还要看质量。相比之下总有些人手脚快,有些人动作慢,工作慢的日子过得很不安,因为总要受到批评;而手脚快的人要总结经验,制定更高的目标,所以指标一直在提高,每个人都永远完不成指标。我刚刚开始工作时贪玩,后来越来越投入,我虽然个子小,但手脚灵活,所以在生产方面一直名列前茅,不是第二名就是第三名。为此,工会领导很器重我,党员也和我有过接触,但我那时太天真,也就不了了之啦。
后来我们厂分到两个读速成中学的名额,去读书工资就不发了,只能拿点生活费,毕业后还要全国分配工作,但听说读两三年以后就可以做干部。工会干部觉得我年纪小,家庭成分清白,又要求上进,学习努力,考试成绩也不错,决定把机会留给我。我也蛮想去的,但父亲执意不让我去,因为那时母亲又生了两个弟弟,没办法去工作,他严肃地说:“你要是去了,没有这一份工资,家里开销不够用的。”我赌气说:“反正不用你养,国家会养我的!”父亲提高嗓门吼:“国家只承担你一个人的生活费,不会承担你弟弟、妹妹的生活费!”我天真地回答:“没关系,家里开销不够,你可以申请困难补助。”那时食堂的菜分五分、一角、一角五分三档,五分的只有一些蔬菜,一角的蔬菜上配两个油面筋包肉,一角五分的才有一块红烧肉或者咸肉。一般工人很少有人舍得吃一角五的菜,只有个别人才肯吃。生活非常困难的人才会申请困难补助,而他们吃一块肉都要受到白眼,别人会冷嘲热讽:“他不是要补助吗?怎么吃起肉来了?”父亲一直在食堂工作,就经常听到这些闲言碎语,虽然他不会因此瞧不起别人,但他很有骨气,坚决不申请补助,常说:“申请补助的日子太难受了,我是不会申请的。”这时父亲只好恳切地对我说:“我再困难也不申请!你能帮我就帮帮我,不能帮我也没有办法。再说毕业后万一被国家分配到东北、西北,听说在那里一出门眉毛就会冻僵,一流鼻涕就会马上结冰的,这种地方怎么能去?”我还是坚持要去读书,父亲当时就哭了。大姨妈拉着我的手说:“惠英啊,你就别去了,你看看你爸爸,这么大的男人都流眼泪了,你心肠怎么这么硬呀?你不拿钱回家,这么多弟弟、妹妹怎么办呢?”想到弟弟、妹妹,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当时心里真是难过。后来兄弟姐妹对父母不孝顺,我就对他们说:“我要是像你们这样有书念,就不会一辈子都做工人,最起码现在也是一个干部!你们对得起我,对得起爸妈吗?”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当干部,但事实是我太想念书了,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还是会掉泪。
解放初工人生活还是蛮好的,一方面工资够用,另一方面食品丰富,穿衣服也蛮自由的,很多女孩穿得蛮花的。以前娱乐很少,除了上班就是开会,年轻时我就喜欢看戏。那时票价很便宜,电影票只要两角,最贵的也不过八角,戏票贵一点,所以场子几乎客满。因为前排票价贵,我们通常坐在当中后排。不同的行业休息日是不同的,纺织行业逢周五休息,王家阿妈就带我们去看戏,几乎把上海的每一个戏院都看遍了。我们厂有一帮小姑娘都喜欢看戏,而且沪剧、越剧、京剧都要看,有时候大家心情好,看完下午场,在外面随便吃点东西,晚上再到另一个戏院看。苏联电影也很好看,像《蜻蜓姑娘》到现在还记得。
50年代初,上面号召开 “周末饭会”,相当于现在的联谊会,也就是男女青年在一起跳舞。那时陈毅当市长,他很洋派的,还亲自教下面的干部跳舞呢!当时我在团委担任宣传委员,负责写邀请函,上面写“邀请某单位来我厂参加我们的周末饭会”,印好发出去,对方领导会把它发给职工,谁想去都可以参加,这张邀请函就等于门票。1955年,我和陈明远就在“周末饭会”上相识。他在公安局工作,当时工资只有五十多块,比我还少,其实那时工人的地位挺高的。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谈恋爱,我们那时很少去公园,去中山公园看看动物也是难得的。他总是打电话到厂里,约我出去跳舞、看电影,也会在一起吃吃点心之类,我也去过他们单位跳舞。直到柯庆施当市长以后才不允许跳舞,他说跳舞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