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息一声,搂住他的脖子,两人随即开始每周一次的**。男友每天早上都要在游泳池里游上2000米,加上饮食有度保养得法,他的肌肉紧绷,充满活力——单看身体与脸,说他只有三四十岁也有人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两人都是时间的宠儿。像往常一样,他在黑暗中吻她,爱抚轻柔而且体贴,也许是因为心情灰暗之故,她热切地回吻和配合他,想从这一连串日常熟识的动作和喘息中得到慰藉。
然而,不行。
做着做着,60岁中文系女教授忽然溜进了女编辑的脑海。长腿细脚踝胸部扁平没屁股的60岁中文系女教授,乳头肥黑皮肤白皙皮肉松弛短发单眼皮戴近视眼镜……
“据说现场惨不忍睹,他的脑袋都砸扁了……”正在女编辑奋力从意识中驱赶60岁中文系女教授之际,老板的话忽然又蹦了出来。
随即,诗人也蹑手蹑脚加入了这一场景——身穿开司米毛衣、手指冰凉、散发着刺鼻的酸腐味儿、失去了半个头颅的白发诗人,就这样,他与神经质、敏感、消瘦的60岁女教授拥抱着,在她的脑海中亲热不止,赶也赶不走。
这下,女编辑的肉体彻底失灵,或者说崩坏了。她浑身发抖,胃里如同塞了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差点因为本能的厌恶大叫起来。唯有靠着咬牙,她才勉强集中注意力配合男友完成了后半截**。在闭着眼睛任由对方摆布时,她的喉咙深处混进了尘土和金属的苦涩余味。
完事后,男友随即陷入深沉的睡眠——他睡觉的习惯一直很好,不打鼾不乱翻身,简直像死过去一样安静,连呼吸声都很难察觉。女编辑则躺在床的另外一边发呆,她发现自己在尽量远离对方。
就这样呆了不知多久,她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打开台灯翻身下床。借着灯光,她看了一眼男友。
说来奇怪,在此之前,女编辑从来没有机会仔细看过对方的睡相。男友有着匀称的身材,因为总是游泳和做户外运动,他的头发修理得极短,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这是那种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肤色,让人十分羡慕。就在他的同龄人无不以大腹便便和皮肉松弛的样子示人时,他却一直如同吞了防腐剂一样精神抖擞。可唯独在睡觉时,他才显出了真实年龄:皮肤不再紧绷,嘴巴很奇怪地瘪了进去,眼睑下方出现了不祥的阴影和凹陷,活脱脱成了一个小老头儿。一瞬间,她几乎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从男友身上闻到了诗人的酸腐味儿。
“喂,不能再想下去了,”女编辑反复告诫自己,再想下去整个人都要变得不地道了。
她走进浴室泡了个澡,然后抱了一本书盖着薄被在沙发上看了起来,最终在凌晨4点左右睡了过去。
事实上,女编辑很庆幸,男友接下来有一个月的时间不在身边。她可以有一个足够长的缓冲时间,整理一下自己被扰乱的心情。
在这期间,她和过去的恋人,一个比她小9岁的男孩在很偶然的一个机会下重逢了。男孩,或者说这个年轻的男人刚刚在南半球游逛了一阵子,正准备回来找工作。他黝黑健康,动作灵活,眼神清澈——与那些坐了一天办公室之后呼吸着寒冷的雾霾回家的人们相比,简直不像是同一种生物。
他们在8年前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男女朋友关系,后来感情迅速变淡友好分手了。分手后,女编辑还充当过一阵子这孩子的人生导师。或者说,就是因为充当了这一角色,才使得女编辑和他的关系迅速崩坏了。
在这一点上,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着某种悖论:阅历逊于她的男人,她最终会厌倦做对方的良师益友;尽管一向是独立女性,男权社会还是在她身上以某种方式留下了印记——从少女时代起,她就更愿意与经验和生活经历比自己丰富的男性交往,但是这样的人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正在逐步减少,或者说正在逐渐步入中老年……
“被你这么一说,是挺麻烦的。”我插嘴说。
“是啊,”她托着头笑了,我发现这是她喝酒后的惯用姿势,慵懒而无拘无束。“我也就是在这件事之后才发现,自己如果再不改变择偶标准,再过几年选的男友怕是都要因为年迈而不举了。”
我忍俊不禁。
“那么,现在你能欣赏年轻男孩的好了么?”
她眼神里流露出来好笑的表情:“一开始确实觉得不错,但是……”
“但是?”
她几乎像寻找对“衰老”的解药一样半推半就地与这个年轻的男人在他家亲热了一回。他年轻干净的皮肤上飘荡着好闻的药用肥皂味儿,肌肉结实流畅,触手之处就像夏日大海的波浪一样,发出激动人心的震颤……
但是,好景不长,60岁中文系女教授再次悄悄登堂入室。
长腿细脚踝胸部扁平没屁股的60岁中文系女教授,乳头肥黑皮肤白皙皮肉松弛短发单眼皮戴近视眼镜……这次,男友也跑出来在她的头脑中添油加醋:“事实上,人们在他人身上看到的其实总是关于自我的某种投射,而非对方。”
一想到这个年轻的男人也有可能正在自己身上寻求某种投射,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散发出了那股老年人特有的酸腐味儿,那是死亡和衰老的气息——在年轻人充满活力的肉体衬托下,这一味道显得格外令人不快和刺鼻。
她再次陷入肉体失灵的境地,胃部翻腾不已,浑身大汗。
与此同时,她感到60岁中文系女教授在自己的眼球后发出了苦涩的微笑。
“你怎么了?”年轻男友诧异地问。
她含混地敷衍了几句,大概是说自己不舒服之类的,匆匆穿好衣服逃离了房间。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女编辑都处在一种极为莫名其妙的状态里。她干什么都无情无绪,睡觉睡不好,吃饭也吃不大下去,好像有块结结实实的东西堵在了胃里,光线、水流乃至空气都透不过去。
平时,她拿起稿子来可以一口气看上六七个小时,这回连看上十分钟的耐心都没有,即便勉强自己看下去,也是一点内容都记不住。过去遇到再麻烦的事情,回家只要听听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就能感到心情一点点平静下来,脑子如大风过后的冬夜天空一样清明干净。可现在,无论什么音乐,听不到半小时,她就会无端感到烦躁不安。
可想而知,有关诗人这本遗作诗集的筹备和编辑工作在她手里被完全耽搁下来。
看着这些熟悉的诗行,她所感到的不再是初读时的兴奋,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窒息般的痛苦。她似乎有点体会到了诗人写下它们时的心境,那是一个比年轻时更为聪明、复杂、性感的灵魂被困在日趋衰老躯体中的绝望感。诗中所流露出的生命力越强大,那绝望感便越清晰,越触手可及——事实上,此人所精心描绘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他只剩下了诗。
是的,他只有诗,只有用这仅存的武器来对抗衰老、孤独以及即将到来的死亡。
诗人最后的告别则既像预言也如同诅咒:“随着年龄增长,你也会真正从生理上明白这一切的。”
最终,女编辑向上司请求将这个工作移交给其他同事,上司用相当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你瘦了很多啊,”他说:“怎么回事,最近难道在节食吗?”
女编辑随便编排了一个理由,说是最近身体不大舒服。在出版社里,她一向被老板视为心腹,假如她忽然提出想休息一段时间,从老板到同事都不会有太大异议。但如果要对他们实话实说,她的心情紊乱是由于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会老,会死,并为此感到了生理上的巨大恐惧,对方大概才会莫名其妙,认为她精神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