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对未来尚且充满希望的路斯铭,连续工作之后觉得累了,决定给自己放个假。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太长了。打算把它剪掉。于是他走进了城里唯一一家理发店。
店里只有一个年轻人。路斯铭向他说明来意之后,他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你说什么?你要理发?”
“是啊。”路斯铭比划着,“全剪了吧,越短越好,不然碍事。”
那年轻人又看了他半天,才说:“可是,你现在不就是光头吗?”
“你说什么?”他恍惚起来,却下意识地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问。
“喏,你一根头发也没有,我不知道你要理什么发。”
仿佛一枚子弹在他心头骤然爆裂开,他被这句话击垮了。
他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乱草一样的长发堪堪垂到肩膀。他看见自己的面容扭曲起来,越来越狰狞,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变成魔鬼。
他落荒而逃。
这件事情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以及怎样发生的。推测起来,应该是在他到达地球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唯一可以确认的事实就是,他在慢慢地被虚物质化。
一个人类个体从实物质转换为虚物质,这种事情有没有过先例他不得而知。虚星上,辨别实物质与虚物质只能在实验室进行。所以如果这事发生在虚星上,都不会有人觉察。路斯铭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状,但是他心里明白,在伪观察者眼中,自己在渐渐的消失。
目前他是由虚物质与实物质共同构成的人类,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变成一名虚人类。
这个强大的虚系统不肯放过他,不肯放过每一个观察者。这个大体的趋向虚星人也早已觉察,也进行了一些防备。比如建立专门的实人类社区,尽量减少他们与虚物质的接触,尽管这种隔离使这个过程有所减缓,但始终没有办法真正杜绝——他们始终只知道这个现象的存在,而无法弄清它的本质。
路斯铭的老师是一位科学家,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喝酒。他不服用致幻剂,也不沉迷于逼真自由的虚拟世界。他只是用这种古老的方式醉生梦死。他在喝的烂醉的时候曾经对路斯铭说:“哈哈哈,你知道吗,虚星是个大怪兽,要把我们每个人都吞噬进去。哈哈哈!”
这确实是早就提出过的假想,只是从来没有得到科学界的认可。这种暗地里流传的狂想认为,虚系统也许是一个生命。它也许不具备任何我们已知的生命特征,但却有着自身的目的。它的目的就是使自己再次变回非坍缩态。因此,它需要将所有观察者都纳入自身系统之内。然后它作为一团概率云等待下一个观察者的出现。就像不断左右摆动的钟摆,周而复始。它按照冷酷的法则与定律坚定不移地运行。由于在物理学上无法对这个目的进行解释,只好引入了生物学的无序性理论。
老师早年试图寻找证据来颠覆这个理论。他在研究室工作了20年,最后却终于放弃了。“如果不是具有明确目的的系统在主宰一切,怎么能够解释这些不合理的事情呢?”老师说,“我们无法从更高的层面上理解虚系统。而地球上的伪观察者越来越少。其实人类的生命力远不止如此,可是为何在真观察者离开之后,伪观察者的社会会如此迅速的接近覆灭?”他喝了一大口酒,“如果不是一只不安分的手在操控一切,你相信吗?”
路斯铭后来无数次体会到老师的绝望。但在当时,他尚且懵懂。哪怕在开始挑选派往地球拯救伪观察者的人选之后,他还庆幸自己有了拯救两个世界的机会。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能使两个世界在一定时期取得某种稳定的平衡。即使这种平衡可能无法长久保持,但只要去努力就好。
他曾经这样天真地奢望着。
他自己正在慢慢变成虚人类这件事情击碎了他的幻想。而另一方面,西山的孩子里也已经诞生了真观察者。有个孩子就曾经揪着他的长发玩得开心。现在他知道了,对于伪观察者来说,他的头发并不存在,所以那个孩子是真观察者。
然后呢?
他很快会从这群伪观察者的世界中消失。他们则在原始的生活中渐渐死去。或者环境并不重要,反正他们最后都会全部死掉的。虚系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伪观察者彻底消失。然后,当真观察者被完全纳入虚系统之内,虚系统之外就没有了观察者,它重新回归非坍缩态。
人类并非灭绝,而只是——变成了概率云?他不知道。
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守护者的身份。
守护者在虚系统降临太阳系之前就存在了。他们本来是一个秘密的官方组织,后来世事变迁,组织几乎瓦解了。不过他们从来没有消失。一代一代的守护者,可能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把信息传下去。以确保有人知道这个方案的存在。后来他们甚至分成了两个分支,伪观察者这一脉负责西山基地的运转,而真观察者方面,则掌握更多的资料。钥匙也被分为两个部分,真伪观察者有共同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选择,真是这世上最艰难最痛苦的事情。可是路斯铭明白,这个选择只能由他一个人来做。他无法和虚星方面联系,听取他们的意见。一旦那样做,结果几乎是一定的。虚星人不会选择让自己毁灭。也许,若是他们早知道他是守护者,都不会让他到地球来。
他也想过就如此听之任之,反正毁灭并不会马上发生。也许时间足够他和叶箩终老一生。他可以当一个虚无的影子,活在她看不见的世界里。他能看见她,这就行了。然而问题是,在他之后再也不可能有实人类回到这里了。他是最后的守护者。若他不行动,则再无转机。
只能由他来做出抉择。
哪怕他爱那个星球。
路斯铭每天晚上都在梦里嘲讽地笑自己,而泪水早已经干涸了。此刻他也正带着这样的笑容凝视着叶箩。“你看,那就是你的老师嘱咐你一辈子守护的东西,就是你作为守护者的使命所在。现在他就快要活过来了,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看?你在害怕什么?”
叶箩悲伤地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仿佛害怕他下一秒就彻底消失。她满脸都是泪水,在她模糊的视线中,他是那么遥远。
路斯铭怜惜地伸手拭去她的眼泪。那一瞬间,他几乎忘了,他拂过她面颊的他的手指,在她的感受中,不过是空气。
“不要让他活过来。我不要改变。”她压低声音抽泣着,仿佛害怕把那名沉睡的男子吵醒。
“其实他既是一个很可怜的人,也是一个很幸福的人。”路斯铭喃喃地说,“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叶箩恐惧地看向那边,“你了解他吗?”
“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名叫柳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