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结案陈词似的给自己的一生做了简练的概括后,意识开始加速消失,如同胶卷烧掉之前闪回般,只在意识层面浮光掠影一闪而过,然后就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而经由老海嘴中呢喃吐出的那些谵妄的呓语,倒像是对一生记忆的絮絮念叨与苦苦挽留。老海开始念叨起一些久远的人和事,不过大多都说过就不再提起了,只有老江在老海脑中盘旋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倒令阿涌这帮子女感到愕然与不满了,老海谁都不念竟然念叨那个从未前来探问过的弟弟。那时候老海已经很难辨认出人了,阿涌站在他眼前问他:“你认不认得我?我啊!”老海睁开那双使劲张也张不大的眼,看了一下才嘀咕道:“你不是老江,你不是老江。”郑氏在旁叹了一口气,说:“定是前世欠着人债。”阿娣和阿涌商量,阿父这模样也差不多了,是不是跟叔父说一下?阿涌考虑了一会,才给老江那个当初踹了老海一脚的儿子阿河打了个电话,把事情说了,让阿河跟他老爹去通个气。不过,老江终究是没有出现,弟兄俩人参商半生,至死不解。
阿丽被从省城召唤下来的时候,心中满是酸楚,她知道这一次应该是去送终的了。阿丽赶到之时,老海已经不太认得出她了,于是阿丽便在阿涌家住下,与阿涌轮流值夜看护,而白天还有阿娣和阿珍前来搭手。阿香呢,因为四年前收养了一个女儿,如今上课之余还要照顾女儿,只有午饭之后才得便来看看老父。如此兴师动众,才堪堪把老海护理妥当了,病情竟稳定了下来,尽管意识已经泯灭,但生命体征以年龄来讲算正常了。勿怪乎阿娣要说:“也只有自家子女护理,才能这般周全入微,才能保住这口气,要换成外面请的看护,不能这样。”
虽说姐弟几个轮流看顾,却也累得人仰马翻,阿涌更是屡屡发脾气,这就让郑氏有些胆战心惊了。这些年郑氏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带病延年,看着老伴如同婴孩一般被子女们照料,心中有些安慰,但看到累得阿涌发了脾气,就不免略有愧疚和委屈。她和老海都有不为子女添麻烦的自觉,吃穿用度上总是课以最简单的要求,有那好吃好穿的送来,不是拒绝了就是收藏起来不用,可如果真到最后一口气的时刻还要受到苛责的话,郑氏就要替老海也替自己感到委屈了。
说起来还得怪阿涌缺乏阿娣那种任劳任怨,阿娣伺候过婆婆临终前那段日子,所以经验上情感上都有准备,做事就宽和了许多,阿涌就不免常常带有意气。阿涌最不耐烦双亲的节俭,如今日子不似从前,有点好吃好穿的就不妨开销起来,也是子女的一片心意,偏偏总是遭了老海和郑氏的拂逆,这就助长了阿涌内心的不谅,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进着。
阿雄也回来了,这个前木匠如今在外地给人看厂房当守夜人,为了挣假期的高额补贴,已经有五年时间没回老家过春节了。阿珍打电话给他:“我阿父看样子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回来看看?”阿雄放下电话就连夜赶了回来,“老人家这么老了,不多看一眼心里很过意不去。”他这么说。阿雄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就到阿涌家,在老丈人房间里待到夜里十二点多才走,拿一个袖珍录音机放心经听,整个房间充溢着一股低沉庄严的梵唱。
郑氏在被窝中听见诵经声,却听出了悲悯的味道,不由得落了几滴泪,她一直觉得老海这次突然垮下来是替她挡了灾的,因为这么些年自己时常吃药打点滴卧病在床,而老海倒还挺硬朗,除了血压有些高之外,别的问题都不大,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虽然郑氏对老海一辈子行事深有不满,可毕竟一场夫妻六十多年,见到老海这样替自己挡灾难免要伤心,她分辨不清楚究竟自己是愿意老海走得痛快一些还是多留些时日。要能够选择,郑氏倒宁愿自己先走一步,省得被这副身体折磨,也落个一了百了。尤其是最近,郑氏感到一种无言的责备,似乎在质问她为何活这么老还不肯放手。责备来自于儿媳妇阿玉在每餐饭后的那句问候:“吃够了吗?”原本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但人越老听起来就越刺耳,仿佛像是被追问:“你还要吃到什么光景去?”郑氏竟有点羡慕老海了,这把年纪了,好事无痛无苦地走了的好。
平心而论,阿玉每餐饭后的殷殷问候,实在是出于一片过于殷勤的孝心,而并非对老人家有什么嫌弃。这位小酒铺店主的女儿不懂得这些避讳,直到后来听到娘家一个老妇人的说教,才明白不应该这么去问老人,于是往后她就只给郑氏打上足够的饭菜,再也不曾多问一句,那时候老海已经去世了。
老海走得有些突然,因为经过一番周全护理,老海的各项生命体征都稳定了下来,远不及濒危的地步,虽然大脑已经浑噩一片,手脚都不能动个一分一毫,阿涌觉得应该还有十天八天的日子。那天早上老海就喝不下水,阿涌还想着中午能有转机,因为昨天老海刚行了一次大便,身体机能都还正常。不料中午的时候还是咽不下东西,阿涌知道可能是最后关头了,连忙打电话通知姐妹们。
阿娣那天正陪着阿春去医院检查身体。阿春也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心脏一直不好,去年还做过搭桥手术,所以定期需要到医院检查。阿春原本在村居委会有过一席之地,不过阿洪的去世让他失去了一大援力,因此没过几年就被赶出了权力圈子。后来阿春曾经试图通过选举重新回到权力圈子,却遭到村里恶霸们的威胁和恐吓,无奈之下只得放弃,从此与权力绝缘。不过他自有战友、亲族的缓颊,所以兜兜转转总有些工作可做,生计不至于像阿涌那般拮据,后来年纪大了便安居在家含饴弄孙,有两个儿子给他开销日常用度,日子倒也称心,稍稍微麻烦的就是身体的一点毛病了。那天阿娣陪着阿春做完检查走出医院,阿春的手机就响了,是阿涌的电话,老海已经走了,阿春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
阿珍赶到的时候,老海只剩下半口气了,双目紧闭,面红似火,气喘如牛,身子已经软成一摊泥,再无一点控制力了,阿涌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才支撑住不让他的身子瘫下去。阿香饱含泪水,正在撬老海的牙关,试图把他喉间的痰掏出来。阿珍知道这口气恐怕难以吊起来了,低头垂泪,走到郑氏身边。郑氏拍了拍她的肩膀,悄声说:“没事,没事,早晚的事,刚才老头子开口说阿洪来接他了。”阿珍的泪水掉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