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秀清来旧城更勤了,不仅夜晚来拍夜景,白天也来,破落的青砖瓦房,石板小巷,门口补衣服的大娘,理发店门前抽烟的男子,路边劈木炭的烧烤摊主,临河远眺的年轻混混,走在石板路上的新潮女子的背影……顾秀清什么都拍,他觉得这片旧城简直就是宝库,充满无数生动的素材,他有信心这次完全可以组办起一次主题展览。有一天他把镜头对着一个饱经风霜的货车司机,被人家狠狠地啐了一口,“吃饱撑着怎的,”司机狠骂了一句,跳上车绝尘而去。
林财钦刚吃了个瘪,心里正窝着一团火。早上他给新城一家公司送纸张——这个生意他做很久了,承揽了好几家公司办公耗材的输送,不知道触了什么霉头,被那家公司的高管看到,高管竟以林财钦没有制服、不是正规公司员工为由,让保安把林财钦“请”出了公司,并勒令公司后勤不再将这类生意交给林财钦,接头人跟林财钦说:“他说,我们是专业公司,我们服务的,替我们服务的,也一定是要专业正规的团队才行,决不能是草台班子,不能让同行看笑话。”接头人建议林财钦去定制两套印着公司名字的T恤,“公司名字你随便琢磨一个,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就可以了,生意还交给你来做,做生不如做熟嘛,这点风险我还担得起。”林财钦心里在冷笑,说得好听还不就是要加索回扣?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合伙起来诈我,草台班子,我草你妈!想拿我当猴子一样穿送快递的那样五颜六色的戏服,门都没有。林财钦觉得如今沦落到给人送货谋生已经很难堪了,再去迎合这帮龟孙子的眼眉就太让人委屈了。因此林财钦拒绝了接头人的建议,“你们这活还是留给专业的人去做吧,我骨头贱,穿上制服也是个临时工。”说完扔下目瞪口呆的接头人扭头就走。
林财钦很惶惑于为什么一入中年人生突然困难重重起来,迈过一坎前面还有一坎,好像有什么人在后面发号施令一路埋伏似的。抢饭吃的人越来越多,货主们雇车愿意花的钱越来越少,中间人索要的回报却越来越多,车子越开越耗油,油价路桥费越来越贵,就连前妻也以儿子的吃穿用度为因由不断提高赡养费,如今******连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王八蛋都能要求你穿上小丑一样的衣服才给活干,这世道真叫人没法活了。
被林财钦称作王八蛋的范森正在他宽敞的办公室中端着咖啡凭窗而饮,窗外是一派繁华都市的样子,纵横交织的大马路上,行人如蚂蚁,车子似蟑螂,为了一点苟活下来的粮食而整日奔波,范森带着君临天下的威仪呡了一口咖啡,喃喃道:“中国人,哼。”一阵敲门声把范森的思绪拉回来,他回头说了声“进来”,陆佩珊推门而入,把一份文件放到范森的办公桌上,说:“总监,这是您吩咐我写的,关于公司新一代产品的销售量下滑的分析报告,请您过目。”范森随手翻了一下文件,然后把咖啡杯放到桌子上,叹了一口气才说:“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做事要精致,专业,懂不懂?professional, you known?如果非要说我在美国留学几年学到了什么,大概就是这种把事情做到极致把问题穷追到根源的专业精神。你知道,我花了很多心思想把这种精神植入到公司里,可你们这些中国人就是怎么教都教不会。当初老板怎么给我说的?他说要借我这副空客A380的引擎来拉动公司这辆拖拉机,没想到你们在陷在泥地里这么深,倒把我拖得精疲力尽。我知道这次推出的产品销售不理想,但你的分析完全没有把握到重点,问题不在于我们的创意不好,而在于市场还不能充分领会我们的理念,你明不明白?你知道在我们美国公司怎么做?我们会积极思考如何进行下一步战略部署,如何加大力度宣扬我们的理念,让消费者吸收我们的创意,等到他们get到了我们的idea,销量自然会上去,这才叫专业。陆小姐,做事要勤于思考,要发挥你们社会主义理论上的叫什么……主观能动性,you known?”陆佩珊早就习惯了这种强词夺理的狡辩,从范森说“professional”开始,陆佩珊就已经自动屏蔽了他的声音,心里在自言自语:“好像喝过点洋奶水就不是中国人似的你这假洋鬼子……你要真是380引擎你就去拉飞机啊,拖拉机还拉的精疲力尽算什么本事?”当然,她没有昏庸到把这话说出来,等范森把威风耍完才说:“那总监,我照你的意思回去再改改。”范森无力地挥了挥手,陆佩珊拿了文件退了出去。范森心想,这个国度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专业,除了……范森想起一个地方,觉得可以从那儿得到一种按本地标准而言算得上专业的服务。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按语音提示输入会员号和密码后,电话才被一个人接起,范森说:“苏小姐,我是……哦,你知道我是谁,对对对,今晚我想找……那个号码我忘了,但我记得是一个很有古代大家闺秀气质的……我知道你那没人拍古装的,可相片上看起来就给人那感觉……嗯哼,你知道是谁了对吧,好,我等你消息。”挂了电话挂,范森满心期待,他知道这家收了他十万入会费的俱乐部一定不会叫他失望。
邵婉婷从利维大酒店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今晚的客人令她有些不自在,因为这个客人的言语姿态时刻提醒着她这是一桩买卖,而这无疑残忍地摧毁了她,也许要包括苏大姐,所苦心经营起来的不涉金钱的幻象——苏大姐相信,只有超脱了金钱才能提供情感上的慰藉。可惜,邵婉婷今晚的客人恰恰愿意反其道而行,客人不断地恭维着邵婉婷的身体,“花在这副身体上的每一分钱都是值得的”,邵婉婷相信客人嘴里反复念叨的那句英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感到像吞了一打苍蝇那般恶心。出租车开上建国桥,邵婉婷才想起下班后亟亟乎梳妆打扮,还没来得及正经吃晚饭,而此时此刻她也不想回到冷清的房子中自伤自怜,因此过了建国桥她就下了车,打算到喧闹的夜市里吃点宵夜。
邵婉婷扣上大衣,好将身上过于华美的衣服遮掩住,然后才走进喧腾的夜市。如今的夜市更热闹了,一纵一横两条逼仄弯曲的通道把夜市划成四个方块,行人很可以逡巡一番借人气、烟火味判断一下方才决定在什么地方坐下来。邵婉婷从一片兵刀狼烟吆三喝五中走过,最后坐到了老蔡档口中靠近漉水的角落位置。邵婉婷进来的时候,引起了许慎的注意。许慎感觉这个与这片夜市格格不入的女子有些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他确信应该见过,所以频频偷眼去瞧,试图勾连出记忆。邵婉婷是在跟蔡嫂点过东西之后才感觉到有人在偷眼瞧自己,她装作不经意的张望,看到目光来自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她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因此慌乱地回过头,低头假装翻看着手机,心里在琢磨是不是被认出来了。邵婉婷认得许慎,是因为许慎曾经光顾过她,或者说试图光顾。那时候邵婉婷还没有被苏大姐纳入麾下,也没接收过苏大姐的专业培训,只能通过网路寻找顾客,然后仔细甄选以避免遇上歹徒,而许慎就是她招徕来的第一个客户。他们在新城一个三星级酒店碰面——邵婉婷自一开始就把这份工作规限在新城,许慎躲躲闪闪满头大汗的溜进房间,扭捏不安地看着邵婉婷,邵婉婷极力想要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精通此道的圆滑,却为僵硬的手脚所出卖。许慎搓着手挣扎了良久,最后才结结巴巴地说:“这样……不太好吧……”然后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团纸币,丢在床上夺门就逃。邵婉婷那天讶异之余,也是大大舒了一口气,因此她对这个受欲望折磨的年轻人印象十分深刻。
当邵婉婷心里焦灼地盘算着是现在溜走还是等许慎走了自己再走时,陈秉荣正在她身后频频拍桌叹气。老蔡不知道哪里不如这个地方大佬表弟的意,诚惶诚恐地问道:“荣公子,是不是东西不合胃口?”陈秉荣嘴里喷着酒气说:“你不要叫我荣公子,我最恨人家叫我公子了,我才不稀罕在这边当什么公子。我不要待在这个破地方,这鬼地方,一点意思没有,日子天天一样过,没半点变化,连羊肉串都是一个味。”老蔡哭笑不得地看着陈秉荣说酒话,另一桌的林财钦停了,把就把往桌面上一拍,说:“屁,这日子一天一天都不一样,简直让人没活路。你真以为对岸有什么不同,我告诉,那边男盗女娼,一窝子都是吸血鬼,比咱这还脏还乱。你看着好了,早晚我要给他们一个好看我告诉你。”
邵婉婷一听这话,以为林财钦在含沙射影骂自己,东西也不吃连忙从坤包中抽出一张大钞丢在桌面,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她瞥眼看到许慎正和身边的人正低头窃语,她确信许慎是在向同伴指点自己的身份。邵婉婷很后悔为什么今晚要吃这个宵夜,她疾步冲出夜市,正好碰到忧心忡忡于今晚不知道该如何向老婆交功课的魏东原,魏东原正想打招呼,邵婉婷低垂着头一下子就跑远了。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魏东原确信自己看到了邵婉婷的泪光。魏东原摇着头踱入夜市,兜转进老蔡的档口,只见陈秉荣抱着酒瓶不让老蔡夺走,蔡嫂拿着一张大钞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老林则一脸怒气在喝闷酒,另一桌上两个坐办公室的小年轻——魏东原认得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弄头发总爱找茬的女孩的相好,正在接着头悄悄说话,还有两桌客人在旁若无人的海侃。此情此景,丝毫无异于其他千百个夜晚,可魏东原感觉气氛有些阴郁,好像每个人都紧揣着下水生怕兜不住露了馅似的,这是怎么了?魏东原茫然自问,最近什么都不太对劲。
邵婉婷不知道那晚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她用了好几天才平息了那个晚上所遭受的耻辱,她决定搬到新城去,与旧城彻底隔绝开来,而再不顾别人会贸然揣度她被人包养的可能,总好过被那些野蛮人指桑骂槐,她在心里想。在新城看了几处房子,最后看上了河滨花园的一套两居室,从阳台隔着漉水可以远远看到桥头夜市,邵婉婷感到一种躲入暗堡的安全感,当场就下了订金把房子租了下来。搬入新居的那晚,却意外地收到了苏大姐的短信:“利维酒店出事了,以后工作地点改在新天地,望知。”出事了?邵婉婷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她当即上网路搜寻,才发现原来有个住总统套房的客人跳楼了,警方未公布更详细的信息,但有记者挖掘到,跳楼的客人原是个货车司机,每天早上负责替酒店的运送食品。至于一个货车司机怎么会住进酒店的总统套房,是他杀还是自杀,其中是否另有什么黑幕,报道称还待进一步求证。
林财钦在利维酒店跳楼的消息在桥头夜市哄传了许久,有打听隐情的,有添油加醋的,有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只有老蔡心里明白,老林只是安生不下来,看不到奔头也回不去从前,心里起腻味了。可老蔡不明白的是,自从利维酒店出事之后,他就再也无法买到那又便宜又新鲜的羊肉了,只能买一些冰鲜的羊肉来做烤串。不过幸好,如今人人都叫嚷着加辣加辣,舌头都辣麻了,没人吃得出羊肉真正的滋味。哦,也不能说所有人都吃不出来。那天晚上小犊子照例捡桌子上的剩菜剩肉吃,他很快地从钢针上把羊肉掰下来塞到嘴里,嚼不到两下就吐了出来,“呸呸呸,”小犊子嘟囔着,“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小犊子不要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