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华失踪的时候是那一年的五月。接下来的整整四个月中,她都音信全无。警方渐渐地放弃了主动搜寻,仅仅将晏华作为失踪人口登记在案,只有詹森和晏华父母依然在私下四处寻找。
然而找人是需要耗费极大体力和意志的事。常人根本禁不起那样天长日久的绝望和等待。十月份开始的时候,眼看已经过去快五个月,她家里人和詹森都已经渐渐不抱希望。詹森心灰意冷的同时,开始考虑接受纽约大学的聘请,去那里任教。
当然,他并不是将这件事情突然丢开。在决定暂时将晏华这件事放一段落时,詹森去见过晏华的父亲,跟对方有过一段非常简短的对话。
“我不理解你说的意思。”
他们二人站在中餐馆的后门外一片很狭小的地方。屋顶上方的透明屋顶只遮蔽到这里。詹森和晏华的父亲并排站着,隐晦地表述完来意之后,晏华的父亲露出愤怒的表情,断然说出这句话。
“您能理解。”詹森毫不退让,镇定地说:“我清楚您能理解。她那时才高中啊。她只告诉了你。”
有那么很短的几秒中,晏华的父亲似乎想要否认。但是他很快改变了主意。
“那又怎么样?”他自言自语地说,声音变得略微有些沙哑:“我们保护她。就是这样,没什么可以告诉你这种心理医生的。她从来就没出去工作过,我们给她最好的基础,操心她结婚嫁人。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用得着这样?!”
“……但是她过得不好。”詹森沉默片刻,回答道。
说完这句话之后,晏华的父亲脸上的表情稍微扭曲了一下。那只是短短的一瞬,但是詹森确定,他已经理解了自己话中的意思。
“那又如何?”晏华的父亲冷漠地回答说:“我跟她母亲已经尽力了。她自己自暴自弃,我们真的管不了。以后就随便她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不会再理了。”
说完,他丢下自己手中的香烟,径直走进餐馆的厨房中,砰地一声将进出厨房的后门关上。这就算是她父亲的表态。詹森遗憾地明白,这件事情只能到此为止。
他感到身心俱疲,索性关了心理诊疗所,开始筹备去纽约的事情。准备资料,商量时间,甚至处理自己在旧金山的房产,每件事情都要花时间一点点地来做,就在这样机械而呆板的事务中,才得以混过之后的一两个月。
他以为,再也没有希望找到晏华,因此一直在心中劝说自己彻底忘掉这件事情,甚至彻底摈弃留存在心中的一丝希望。
然而人生的巧合很多时候就是出乎预料的。就在这时候,他竟然在一个破旧的地下酒吧意外地发现了晏华的身影。
当天有个朋友邀请他去听一个据说在摇滚乐界崭露头角的地下乐团的演出。詹森到得很晚,在酒吧中找到朋友时,演出已经进行到尾声。在让人目不暇接头晕眼花的灯光以及喧闹沸腾的音乐中,他忽然看见晏华就站在舞台一侧的阴影里,漠然地望着乐队进行表演。
詹森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警方的搜寻毫无下落了。如果不是他之前几个月几乎每个星期都能看见这个亚裔女子,他也无法认出她来。
她已经改变了很多,神情更加冷漠,脸上画满了浓重的妆,跟舞台上那些乐手的妆容属于同一种风格:诡异的色调中带着玩世不恭、冷漠、痛苦和嘲讽。他无法想象,她到底是如何跟这个乐队混到一起去的。
乐队的演出似乎马上就要结束,酒吧中拥挤不堪的人群情绪已经到达了最高点,灯光迷离的舞台上乐手们正发出最后一波喧闹的尾音,台下应和他们的是浓重的酒精、呛人的烟雾、尖叫以及谩骂。他不顾自己被周围的人推推攘攘,有些紧张地思考了一下应该怎样跟她打招呼,才不至于让她受到惊吓,或者对自己产生抵触情绪。
她脸上面无表情——但是似乎没有多少反感和戒备,最多只是漠然。詹森慢慢朝她走近,快要走到那个黑暗的角落中时,舞台上的鼓手正好发出一连串震耳欲聋的敲击和咆哮。他骤然吓了一跳,差点笨拙地被地上的音箱线绊倒。
黑暗中,是晏华伸手拉住了他。
她的手指微微有些凉,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臂,仿佛怕他再次跌倒。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就离开了那间充斥着酒精、汗臭和嘶吼的酒吧,在附近找了一家安静的小餐馆。詹森点了两客汉堡和饮料,不过晏华几乎什么都没有吃,她只是漠然地望着窗外,望着灯火照耀下的旧金山。
她脸上的油彩和浓重妆容让詹森感到极度陌生。她原先总是温柔委婉,略微有些心不在焉的;但现在却是异常地冷漠,看上去似乎什么事情都无法再激起她的情绪。他简直无法透过那浓重的妆容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她才拿起面前那杯可乐喝了一口。她的手指显得冰冷僵硬,衬着那深色的可乐,苍白到了有些触目惊心的地步。可乐里面加有厚厚的一层冰块,空气里的水汽受冷凝结在杯壁上,形成一小滴一小滴的水珠。晏华用劲攥着那杯可乐,杯子外壁上挂着的水珠慢慢滚落下来,滑落到她苍白的手指上。
詹森试探性地提及她失踪那晚的事情。然而她脸上迅速浮现出烦躁不安的神情。可乐杯子被重重地放回桌上,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又捏紧成了拳头。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站起来,浑身发抖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我不想谈。”
詹森还从来没有见过晏华发怒。此时的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的抵触情绪一起来,就如同一面屏障。他只能不再说其他的话,只是淡淡地闲扯了几句,晏华基本上不说话,偶尔说上一两句,语气也是硬梆梆的,显得不怎么乐意交谈。到最后,她终于站起身离开。
詹森不敢再惊动她,于是调整了自己的计划。他每隔几天就去那间酒吧中坐坐。每次去了之后,只是坐在她看得见的角落里听音乐。
经过几个星期的观察,詹森渐渐发现,晏华在这个乐队中充任经纪人一类的角色。她每晚定时跟酒吧的老板收演出费,跟其他人谈演出的价格和时间,甚至还管所有乐队的成员。那些人看起来都很年轻,只有其中一个男性吉他手大约有三十五岁左右,看上去非常暴躁阴沉。詹森能够从那人的表情中辨认出,他并不太喜欢晏华。
但是晏华跟乐队中唯一的女性成员关系很好。从酒吧中的廉价宣传单上,詹森发现对方名叫杰西,是这个乐队的主唱,外加偶尔负责贝斯。而表情阴沉的那个男人名叫安东尼奥。他对晏华没有多少好感,对将晏华带进乐队来的杰西更是憎恶。
杰西和晏华关系很不一般,有好几次,詹森甚至看见那女孩在舞台旁边亲吻晏华,而晏华也没有推开她,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勉为其难地跟她混在一起。
詹森想起了晏华曾经在催眠状态下一再说出“杰西”这个名字。他从埃莉诺医生的记录上面也找到了杰西这个名字:她在中学时就曾经跟晏华一起混迹于街头。这样看来,晏华那天晚上离开诊所之后没有地方可去,很可能在汽车旅馆或是类似的地方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就碰上了这个曾经是流浪伙伴的杰西,跟她一起呆在这个乐队中。
那么,她已经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了吗?想起了那些将她逼迫到死角中的遭遇?
她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詹森暂时无法弄清。他想到这个问题就有些不安,屡次试图以较为轻松的方式跟她接触,但是毫无作用:晏华似乎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喜怒哀乐。她甚至回避乐队中的绝大部分成员,大多数时间都只是沉默寡言地站在舞台的角落中。他甚至看不出,她到底是否想起了过往的那些记忆,还是仅仅是看见了埃莉诺医生当年的记录,觉得难以接受。
他将她现在的状况和所在的地点告诉了她的父母,他们于释怀之后,又觉得愤怒而无法理解。根据晏华父亲的说法,他们到美国之后,一直没有让她挨冻受饿;她母亲也说,是晏华先开始夜不归宿,跟着一群女孩学坏。他们根本不理解,这些早已过去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扯出来。
詹森看出自己只能独自面对晏华。他苦口婆心地说服晏华父母现在先不要去酒吧中打扰她,她父母勉强同意了。
接下来的几天中,詹森翻遍了心理学论文中各式各样的病例,甚至轮番骚扰了自己大学时候的几位教授。最后他终于列出了一个治疗计划。他得用较长时间去慢慢安抚晏华的情绪,将她从酒吧中带出来。等到她在精神上准备好了,他才能让她去真正面对自己回忆中的秘密。当年的创伤还横亘在那里,在十多年前曾经逼迫她走上街头流浪,在十多年后,竟又将她逼到了同样的境地。他准备好了和她一起经历长时间的治疗和疏导,只希望她在这段时间内不要再遭遇较大的刺激。
但是没过多久,就传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杰西在某一场演出之后意外死亡。
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半夜一点,当他冲到案发现场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晏华站在一摊血泊旁,眼神呆滞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杰西。